第8章 公地
“那,那你们都是怎么过的?”魏聪低声问道。
“怎么过的?”王寿笑了起来:“还能怎么过?熬呗,熬得过就活,熬不过就死!”说罢,他扭过头,继续向窗外看去,对那路旁的农妇唱起歌来。那粗俗而又带着几分沧桑的歌声魏聪此时听来,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地方到了,郎君咱们下车吧!”
魏聪跟着王寿跳下马车,只见路旁是一大片坡地,一直延伸到几里外的针叶林。坡地上种满了麦子,但是看上去生长的不怎么样,魏聪走近了随便掐了一支麦穗,发现上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麦粒是干瘪的,剩下三分之二也不够饱满,远远无法和刚刚看到路旁的麦田相比。
“这麦田是蔡游徼的?收成可不怎么样呀?”魏聪皱着眉头问道。
“应该说这麦子是蔡游徼的!”王寿笑嘻嘻的问道:“至于收成不好那是正常,这麦地只撒种子没人管的,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算是不错的,放平日也就挣个三倍种子回来!”
魏聪一问才知道这片坡地是公地,由于灌溉条件不好,都是看天吃饭,谁种了麦子便是谁的,来年若是换人种就是另外一人的。蔡不疑当上游徼之后,便在这片坡地上种上了麦子,已经有七八年了。
“其他人就不占这块地?就因为他是游徼?”魏聪问道。
“也不光是这个!”
王寿笑道:“光种下去没用,还得有人,这麦地虽说平日也没人管,但总得有人收割吧?麦收的日子人手是最紧的,平常人能把自家的地打理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人来收这么大一片麦子?”
“难怪他抓了那几个毛贼要先留下来收完麦子再送去县衙,敢情在这里等着呢!”魏聪悻悻的想到,他现在算是明白那蔡不疑区区一个游徼就能有在湖边有专门打猎的别业,里面还养着侍候人的婢女奴仆。不算别的,光这片麦田少说就有三百多亩,就算收成低些,一亩地就打八十斤麦子,加起来也有十二三吨了,汉代田租低,只用交十分之一,满打满算落在蔡不疑口袋了也有十吨麦子,在古代农业社会粮食就是金钱、就是力量,就是命,就是一切。他现在算是明白汉末士族为啥一下子能拉出几千几万的兵马来了。
魏聪肚子里正打着算盘,从麦地里跑过来几个人来,离得还有十几步远便纷纷伏地跪拜,口中连喊“神仙救我”。魏聪低头一看,却是当初那几个来抢劫自己的毛贼,只见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脸都是麦芒油汗,显然这些日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滚开,滚开!”王寿见状,赶忙拦在前面,拔刀呵斥道:“你们这些赖货作甚?皮痒了吗?还不快去割麦子?”
那几个人却不退去,只是跪在地上叩首,口中哀求说活计太累太重,天一亮就忙,太阳下山还没歇息,一天歇息不了三四个时辰,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累死了。魏聪看的可怜,对赶过来的监工问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郎君!”那监工认得自家的马车,又见魏聪生的倜傥,不敢无礼,便笑道:“活计是辛苦,但每年这时候都是这样子的,割麦,脱粒、晾晒,收仓都耽搁不得,不然一场暴雨下来,麦子打湿了发霉一年就白干了。再说,这几个都是待决的盗贼,依照他们的罪行,送到官府最轻也是黜为城旦,那里的活计比现在只重不轻!”
“嗯!”魏聪无奈的点了点头,他知道那监工其实说的是实话,自己一路来道路两旁的农夫们的劳苦他都看到了,甚至就算是自己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农村完成机械化前,南方每年七月间的“双抢”也是辛苦到了极点,完全不亚于建筑、矿工等重体力劳动,。
“郎君!”王寿在旁边看到魏聪神色黯然,便小心劝道:“我知道您好心,但这世上就是这样的,人各有命,有人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就好比您;有人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就好比我们这些人,不服不行!”
“人之贤与不肖如鼠矣,在所自处吗?”魏聪叹了口气,心中满不是滋味,自从穿越以来,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尽快融入这里,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发明马车悬挂减震也就是为了凭此打出名声来,凭此爬进统治阶级的队伍。但今天出游,当亲眼看到农民们的辛苦之后,魏聪脑海中第一次闪现出一个念头——也许在这个时代我可以凭自己的知识为他们做点什么,让他们过得更好些。
想到这里,魏聪对王寿道:“你在这里等我会,我想在附近转转!”
“行!”王寿笑道,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棵大桑树:“我让马车停那树下去,您走累了就去那边!”
魏聪点了点头,便沿着麦田边缘闲逛起来,他小心的观察农夫们收割、脱粒、搬运新麦的工具,与自己以前在网上看到的几种简单的人力农业机械相印证比较,他满意的发现这些农夫们使用的工具相较起来要原始不少,如果能够制造出来一两件,推广开来,肯定可以减轻不少辛劳。
想到这里,魏聪兴冲冲的回到桑树旁,对王寿道:“走,我们回去!”
“回去?”王寿刚刚让婢女往地上铺了蒲席,正要往上面摆放果脯饼饵什么的,不由得愣住了:“这么快,您不打算留下来观风吗?”
“观什么风!走,快些回去!赶着有急事呢!”
“好好,您做主!”王寿摇了摇头,帮着婢女将蒲席抬上马车,他似乎听到魏聪的嘀咕声:“三天内搞出来,应该赶得上麦收吧?”
新野蔡宅。
当天晚上,蔡不疑回到自己院子时,对未来感到从未有过的乐观和希望——就在刚刚他照例拜问父亲时,得知刚刚收到襄阳的族叔蔡讽的来信,信中提到蔡讽的长子蔡瑁秋后将要从雒阳返回襄阳,可能会在新野住上几日,请自己予以照顾接待。在信的末尾,这位交游广阔、声名显赫的族叔还含糊提到与蔡瑁同行的还有一位家世深厚的贵公子,自己若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须得抓住机会。
对这个族叔的眼光和手腕,蔡不疑是早就听说了。前些年他花了好大气力把妹妹嫁给了南阳张温,搭人情请媒人牵线搭桥,引荐什么的不说了,据说光是陪嫁就送了五百万钱过去。众人一开始还笑话蔡讽把荆州蔡氏的脸面都丢尽了,想必妹妹又老又丑嫁不出去,才花了那么大一笔钱,就连蔡不疑在县里同僚喝酒时也被冷嘲热讽过几次。
可随着张温仕途步步高升,尤其是在延熹二年的天子诛灭梁氏满门之后,张温升官的速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短短几年功夫,就从一个四百石的尚书侍郎升到了尚书令,虽然尚书令不过是千石,不及郡国太守国相的两千石,也不如都尉、校尉比两千石。但谁都知道尚书令位处中枢,掌握机要,非天子心腹不得出任,其前途绝非区区太守国相可比。张温能够出任此官,日后位至三公等闲事耳,便是裂土封侯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候,当初嘲讽蔡讽花钱嫁妹妹的那些人早就变了嘴脸,变成了称赞蔡讽奇目能识人,早早就能看出张温是万中无一的俊杰。而蔡讽还是过去那副荣辱不惊的老样子,长子蔡瑁七八岁就常年寄居于姨父那儿,时常往来于雒阳与襄阳之间,与东汉最顶流的贵公子、士大夫们交游,累积声望。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要这位蔡公子一及冠,就会被南郡太守举孝廉,然后去天子身边为郎,或持戟侍卫,或参与机要,帝国精英的康庄大道将在他的面前铺开,而荆州蔡氏也将随之踏入帝国顶端名门的行列。而蔡不疑作为蔡氏一门的一份子,也能分到一点残羹了。
“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蔡不疑猛击了一下手掌,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他当然知道蔡讽那封信的关键之处便是与蔡瑁同行的贵公子,而蔡讽之所以没有在信中直接道明这位贵公子的身份,自然也有其用意。也许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惹来麻烦,也许是这位贵公子此番不喜欢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反正这位族叔肯定考虑的比自己周全,自己只需要考虑怎么招待好对方,讨好对方欢心便是了。
“既然蔡讽叔父都说其‘家世深厚’,那其祖上要么是出了三公、世代两千石,要么是朝廷世代相传的贵戚宗室了,又是常年在京师的!像这等出身的贵公子,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识过?我就算倾家荡产,只怕也未必能入得人家的眼!要想能让其留下深刻的印象,还要讨得其欢心,这还真是让人伤脑筋呀!”
想到这里,蔡不疑不禁头疼起来,按说他家中有存粮四囷(存粮谷仓,一囷大概三千石),绢布四五千匹,在新野这小地方也算得上殷实丰厚了。但自己总不能拿粮食和布匹款待雒阳来的贵公子吧?要想打动对方,要的是奇珍异宝、狡童美婢、时尚喜好之物,这些东西可是有价无市,尤其是在新野这种偏僻之地,有粮食有布匹也未必买得到。
“对了,我怎么把那位魏聪给忘了!他本就多半是来自雒阳之人,而且看他的文书风流,背囊中无一不是精巧绝伦之物,若是能请其割爱一二,岂不是就成了?何必我在这里冥思苦想?”蔡不疑猛拍了一下手掌,跳了起来。他立刻让人把自己别业的管事叫来,径直问道:“这些日子,魏郎君都呆在别业吗?都去了哪里?”
“回禀主人!”管事躬身道:“魏郎君这些日子基本没有出门,只在前几日出了一趟门,去了主人在黎坡的麦田兜了一圈,看了看麦收就回去了!”
“嗯!”蔡不疑点了点头,管事的回答让他心中原本的担心消去了不少,魏聪的表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四处点火的妖贼,而和一个逃避朝廷追缉的党人十分吻合。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好,这样就好,你要好好侍候他,千万不要怠慢了!”
“小人遵命!”管事应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下:“主人,关于这位魏郎君,小人还有一件事情禀告!”
“是这么回事,这位魏郎君在别业也没有闲着——”管事小心翼翼的将魏聪改造马车和踏板打谷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的说:“这件事情小人本来早就想禀告您,但前些日子老是碰不到您,才耽搁到现在,还请主人恕罪!”
“哦?坐上去不颠簸的马车,还有用脚蹬踏板就能打谷的机械?”蔡不疑顿时有了兴趣:“你是亲自试过了,还是听旁人说的?”
“小人亲自试过了!”管事答道:“经过魏郎君改装的马车的确颠簸小多了,但摇晃的更厉害了,坐上去有点像孩童坐的秋千,而且别人的马车都是两轮的,而他的却是四轮的;而那踏板打谷机的确是个好东西,不但比原本的办法省力、更快,而且遗落的谷粒要少上许多!不过——”
“不过什么?”蔡不疑急道。
“魏郎君说那个打谷机可以让我家随意仿造使用,不过他有个条件,若要用他的打谷机,那家中的僮仆奴婢这段时间每天要少干一个时辰的活计,让他们休息的好些。小人盘算了下,用这打谷机的好处远胜奴婢们多干那一个时辰,所以都斗胆答应了!”
“哦?”蔡不疑思忖良久,突然笑了起来:“不为自己要好处,却要善待奴婢,这样我倒是放心了。你去让人准备马匹,我现在就去趟别业,当面向他道谢!”
——————————————————
午后的河边宛如一块巨大的蓝绿色翡翠,沿岸浅滩芦苇丛生,魏聪看到一只麂子在湖边饮水,旁边有几只白鹭在站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