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了！1992

浓重的回南天使得空气变得湿润，且让人沮丧。不仅整个天灰蒙蒙的，香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也在这濡润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灵堂的法事还在做，经过了三起三拜，僧人开始诵经。肃穆庄重的气氛，说不上来是压抑，还是沉重。林欣悦的妈妈生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别说是以前同在佛堂结识的善缘，就是来参加法会的居士也有好几个。

僧人们念的经文让人头晕脑胀，加上居士们一起在灵前唱经，欣悦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不仅如此，她这几天真的觉得很累。妈妈走后她哭了好几天，哭得心脏都有些难受。

她缓缓地站起来。许是跪了太久，有些踉跄。一旁的妹妹林欣妮忙扶住姐姐，怕她两眼一黑晕过去。

欣妮看着状态实在是糟糕的姐姐，有些担心。连续几天动不动流的眼泪让她眼睛已经肿了起来，而且可能晚上是压根睡不好，黑眼圈有些重。

姐姐欣悦摆摆手勉强地笑道：“没事，香炉熏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出去透透气回来……顺便买箱矿泉水给法师和阿姨们喝。”

林欣悦慢慢地走出灵堂，扶着墙静静地待一会。

只听到隔壁传来两个妇人说话的声音：“真是命苦，都还没能拿退休金人就没了。”

欣悦一听就是知道讲话的是大姆，看来大姆和小婶也出来喘口气了：“可不是，肝癌很快的。还是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天天熬夜。钱是赚的不少，就是这身子也不是人人熬得住的。”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妈妈的身体只是五十出头就倒下了。

“好在两个孩子也大了，二妹的事业也顺风顺水。就是大妹欣悦，到现在也没有着落。工作也找不到，也没结婚，在家也坐了三年了。”

“哎……老二嫂走的时候不知道多挂心啊。”

“没办法。孩子有孩子的命，欣悦小时候也很懂事的，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欣悦听到这，眼眶又湿了起来。

她这几日脑海中总是响起妈妈临终前的话。

——没关系的，我们欣悦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总有好的机会的。

——妈妈不在了，要照顾好自己。不工作也没关系，不要委屈自己，开心最重要。

——要爱护身体，记得准时去看医生，不要像妈妈一样。健健康康，我才会很放心。

此刻，她心中的情绪翻江倒海。

是啊，她是个叫人担心的女儿。妈妈闭上眼睛之前，没有任何遗言，最担心的只有自己了。

“要给阿姨们买水……”欣悦撑起身子，准备走出去。

可是，她就好像失去了这个地球对她的牵引一般。即使发出巨响，她也都感觉不到身体砸向地面的痛感。

唯有声音是在慢慢消失的。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只听到爸爸和妹妹，还有婶婶他们惊恐的喊叫声。

只是这声音渐渐远去。

就像是消散在这雾气中一般。

林欣悦一个猛地抽搐，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心脏，疼得要死过去了。

“妹啊，你没事吧。”

王雪珍看着被自己的摩托车撞翻在地的姑娘蜷缩在地上，想上前扶她。但是又怕自己被人家讹了，只能抚着肚子弯腰在旁边关心，希望她自己能够站起来。

虽然是自己撞倒别人，但是她是个孕妇啊。摩托车骑得很慢也没办法避免撞上突然冲出来的人，自己完全也不是故意的。

林欣悦在地上缓了一会，并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顺着声音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只见那人一双大眼睛满是焦急，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林欣悦面前的日光。

欣悦清楚地瞧明白了面前的人。

好几天没有听到的声音，那每晚在梦中出现的面容，以及这双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她年轻了好多好多。

王雪珍看妹子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关心道：“你还好吗？”

这一句话戳到了难受处，林欣悦从一脸懵逼，突然呜呜呜地在地上哭了起来。

撞到人还不要紧，可是这一哭足够吸引一众围观群众。

“哎呀，你骑车也不小心点。你看着姑娘多可怜啊。”

“妹啊，别哭了，看看能不能起来，让人带你去医院。”

“对啊，不要哭，叔叔阿姨在这里给你作证，是人家撞你的。”

“你也是，你一个孕妇你开那么快干嘛呢！”

七嘴八舌的，王雪珍急着争辩。但是因为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地，那叫一个惨，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有用了。眼瞧着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她自己都想哭了。

欣悦边哭边从地上爬起来，慢悠悠地抱住妈妈。虽然看起来跟家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但是这不是冷冰冰的身体。温软的触感传入身体，欣悦终于从簌簌流泪，到悲从中来的啜泣。

这摆明就是不让自己走了？王雪珍无奈地摸摸怀中的姑娘，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哪里疼？跟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这就是永远都在爱护自己的妈妈。林欣悦依恋这个怀抱不肯离开，在人家怀里摇了摇头。

林光去包子铺买个包子给老婆吃，回来在停摩托车的地方没看到人，只瞧见一堆人围在路上。他本来就爱凑热闹，转念一想怕不是自己老婆出了什么事。忙跑过去一看，就瞧着自己老婆被人给“擒”住了。

“怎么了，你没事吧？”林光挤到老婆身边去。

王雪珍瞧见自己老公，安心了不少，手里还揉着林欣悦的脑袋：“我刚才撞到她了，我们送她去隔壁的中医院吧。”

“对啊，光兄。你老婆刚才骑摩托撞到妹子了。你们快带她去医院看看，别出什么事到时候说不清楚。”一个路人明显认出了林光，忙支招。

“多谢多谢！”林光跟友人摆摆手，招呼吃瓜群众散去。

林欣悦抬头看向这个男人，他也跟照片里面一样。晒得有点黑的皮肤，一手提着包子，一手插着裤带。加上二十几岁干活练出来的劲瘦身躯，十足的匪气。就算是从新世纪而来的林欣悦眼中，年轻的爸爸在她们那个时代，那也是有男子汉气质的酷哥。

只是这烫得高耸的蘑菇头，还有刻意露出来的大额头，可以说非常的，潮！

确定是自己爸爸了，林欣悦扑哧地在别人老婆怀里笑出了声。

她来到了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

在家里有这么一张彩色老照片，梳着蘑菇头的爸爸拽拽地搂着肚肚微微隆起的妈妈。而妈妈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笑得腼腆幸福。照片下面一行红色的字：1992年，人民广场合影留念。

王雪珍一瞧妹子还能笑出来，大抵是没事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林欣悦拉拉这个年轻妈妈的手，心中焉有了主意：“我只是太开心了。”

“这姑娘，你不会是被撞傻了吧？”林光嘴角一撇，上下打量这姑娘。

林欣悦回避不答，四处张望着。林欣悦对于自己回到了1992年并没有一丝不满，甚至说她是庆幸的。她软软地对王雪珍说：“姐姐你太像我妈妈了，可是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王雪珍怀着孩子，自然是母爱泛滥，摸摸姑娘说：“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

林光：“……”

“我从乡下来城里想找份工，可是没人要我。”林欣悦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刚才哭过的眼睛泪汪汪地：“你们可以雇我吗，我不用很多工钱的。”

王雪珍看着面前的姑娘，就像是站在镜子前看着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可不是嘛，林欣悦的五官随了她那母亲，眉目清秀，眼神清澈，永远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只是林欣悦脸的轮廓遗传自她爸爸，有棱有角的。毕竟是从二十世纪来的，小时候吃得好，林欣悦发育得快，当她到现在妈妈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已经是很有女人味，而不像妈妈那样瘦瘦的。两人站在一起，不仔细看，还是有些差异的。

“不好意思，妹子，我们不需要。”林光牵起老婆的手，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家。治安不好，到晚上一个姑娘在外面很危险。”说完牵着老婆就要走。

林欣悦拽住妈妈，就是不给爸爸带走：“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也年轻我不危险的，我还会写字算数，我只要有地方住就好……”

“不要不要！”林光一手就把两人拍散，把地上的铃木摩托扶起来，上了车就着急走掉。

王雪珍瞧姑娘可怜，又是自己撞她的，正想说要不帮帮人家。可是林光一个眼神，一句“还不走吗？”，她也只能乖乖上车。

林欣悦拉住车后椅，哭鼻子：“你不要丢下我……我真的可以好好工作的……”

“放手放手！”只是一个油门，欣悦就看着爸爸妈妈走了。

“那姑娘瞧着年纪才十几岁，就不能帮帮人家！”王雪珍回到家就跟老公发难。她从来都不在外人面前下自己老公面子，只是这样做有些过分了。

“你别忘了，前几天找阿正的那些人才刚找过我们麻烦。万一那个姑娘不是什么好人，你还大着肚子怎么办？”林光双手在围裙上蹭干净，准备吃饭。毕竟现在老婆才刚学会煮饭，大着肚子那还不如自己煮好吃一些。而自己还做过粿条汤，勉强算做过厨师：“你去叫阿姨出来吃饭。”（促：焯水的意思；阿姨：妈妈的一种叫法）

“怎么可以这么做！万一她真的来这里找工作，没地方去，她晚上在外面瞎逛肯定出事的。”这个世道虽然比以前瞧着富裕多了，大家都充满赚钱的斗志。但是相对的，没了那么多铁饭碗，作奸犯科的人也很多。王雪珍觉得这样有些造孽，自己也快为人母了，实在是不忍。“早知道应该送她去公-安局，或者问问看有没有亲戚在这里再走的。”

林光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可是家里一个大肚子，一个老人，弟弟又跑去躲风头了。出事没人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也没办法，她要安全，我们也要。”

“你们也别吵了，”林光的妈妈从屋里出来，这个地方的人不少人叫妈妈为阿姨，“如果担心，待会吃完饭去看看就好了，多大点事。”

突然只听得屋外的防盗门啪啪啪地响。

“你进去房间。”李广招呼老婆回屋后，李奶奶就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