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雌雄大盗
六月二十一日,就在叶如蔓来回奔波的同时,云锦园已经乱做一团。
早晨,衙门的李主簿去敲苏羡渊书房的门,无人应答,他用力推也推不开。无奈之下,他朝门猛踹一脚,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李主簿定睛一看,知府苏羡渊躺在一大片血泊之中,右手拿着一把剑,上半身的官服完全被血浸透了。他吓得魂不附体,扶门大喊:“来人呐,来人呐!出大事了!”
没过多久,祐王赵熠、提刑程慕贤和一众差人都赶了过来。赵熠看到老师死状惨烈,内心悸痛,过了半晌才道:“李主簿,叫仵作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李主簿答道:“回王爷,仵作周言前几日殉身洪水,现在衙门里无人能验尸。”
“难道衙门只有一位仵作么?”
“其他几名杂役也在洪灾中遭遇不幸…”
“偌大的江州城找不到一个会验尸的?”
“下官想起来了,周言曾说过,他手下还有一位弟子…”
“那也去叫过来,本王在这里等着。”
苏羡渊暂居的“烟涛院”毗邻赵熠居住的“云霞院”,东边是书房,也就是苏羡渊早上被发现的地方。赵熠在屋内走了一圈,苏知府的尸首躺在书桌旁,桌案后方的墙上有许多喷射状的血迹,书案的右上角摆着半挺墨锭和一方砚台,其中还残留着墨汁,旁边是一封字迹庄重的遗书。
“余徇私失职,致此重灾,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方能平众怒、安亡魂。”
赵熠问道:“李主簿,你看看,这可是苏大人的字迹?”
“回王爷,苏大人的字从颜体,笔力雄厚,这确是他的字迹。”
赵熠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遗书旁的一摞公文。苏羡渊的公文按时间和事项分项摆放,甚是整齐。他粗粗翻了翻,发现苏羡渊从五月起,每天记录河防及治灾的各项事务,独缺六月十九、二十日的文书。赵熠觉得奇怪,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继续查探。
书房的东墙有一排窗户,窗户下有一桌两椅,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赵熠走到窗前,依次推了推窗户,都是锁死的。他将最右边的锁销一提,打开了窗,窗外便是潺潺的溪水。他回头道:“李主簿,你把早上发现苏大人的情形详细描述一下。”
“是。因苏大人昨晚头疼病犯了,且情绪低落,下官有些担心,便一早来烟涛院的书房找他。书房的门是从内反锁的,下官推了几次都推不开,苏大人也没有应答。下官只好把门踹开,就发现苏大人躺在地上。”
“你打开房门时窗户也是锁着的吗?”
“下官开门之后便没有离开过,窗户应该是一直锁着的。”
“那昨天晚上,你见过苏大人?”
“是,昨晚苏大人一直与下官、钱主簿在正厅讨论赈灾事宜,接近子时,苏大人说他有些头疼,又说有些公文要处理,便自己回了书房,下官和钱主簿也回了各自房间。我们走的时候,烟涛堂院子里还有一位家院在守着。”
“去把昨晚当值的家院叫来。”
不一会儿,家院胡大来了,回忆昨晚的情形道:“昨晚苏大人大约子时从正厅出来回了书房,他刚进门没多久小的就听到,好像是什么东西散落一地的声音。小的担心苏大人磕碰到了哪里,便敲门喊苏大人,苏大人应了一句,还看见他的影子冲我摆摆手。后来过了半个时辰,书房的灯还亮着,大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小的没见苏大人出来或任何人进去。”
众人听罢,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这时有人来报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周言的弟子,无法验尸。
赵熠抬眼看向程慕贤,程慕贤只得拱手道:“微臣任提刑一职不久,验查之术尚不精,但多少有些经验,不如让微臣先看一看。”
程慕贤在尸体旁边细查一番,道:“初步看来,苏大人颈上的伤口深约一寸有余,平滑连贯,形状与手中的剑刃一致,且根据苏大人的身高与站立位置来判断,墙上喷溅的血迹也基本吻合。除此之外,苏大人身上并无其他外伤。”
“苏大人是文官,从未使过剑。这剑是从何而来呢?”众人中有一人问道。
“我家二公子最喜欢收集剑器,他在云锦园和庐山紫烟山庄中几个主要院落的书房里都挂了一柄剑。诸位请看,原本这剑是挂在墙上的。”家院胡大指了指身旁的墙,确实有一个摆放剑器的架子,现在是空的。
赵熠点头道:“不错,云霞院的书房里也有一把类似的。”
“目前看来,门是锁着的,窗户也是锁着的,遗书字迹相符,伤口也与现场种种痕迹吻合,苏大人恐怕是因洪灾之事内心愧疚而自尽身亡。唉,真是可怜可叹…”程慕贤说着,叹了口气。
赵熠皱了皱眉,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但又找不出破绽,只得说道:“程提刑,请将此事尽早上报朝廷。另外,按制接下来江州城的一切政务暂由范庭致处理。范通判人呢?”
“回王爷,范通判并不住在园内。他是南山人氏,白日在云锦园上衙,晚上便回南山村祖屋居住。下官这就派人去寻。”
赵熠点了点头:“好,范通判若是来了就让他来找我。李主簿,将苏大人的遗体好好存放,毕竟是朝廷命官,不可失了体面。”
赵熠还想再细细查问几个主簿和家院,门外有人报“圣旨到”,只得出去先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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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帝对于民生颇为重视,圣旨里为江州免去一年的赋税,并再次强调了一番赈灾事宜。赵熠将这几日江州的情形简单交待给信使,又写了封奏疏让其带回京城,一番忙碌下来,已是下午了。
赵熠回到云霞院,打开自己卧房里的一个柜子,取出了一支带血的箭头和一张破损的油纸,上面写着“范与贼勾结致灾”七个触目惊心的血字。从到江州开始,事情脱离了他原本的设想,变得复杂而扑朔迷离,就像一座冰山,水面之上看起来平平无奇,水面之下却暗流汹涌。他想,昨晚那个似乎窥探到水下冰山一角的人,如今在哪里?还活着吗?他又会是谁呢?
昨天夜里,赵熠正要入睡,却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东西掉落发出清脆一声。他迅速起身走到院子一看,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箭头,上面还挂着一张被血浸染了的纸。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范与贼勾结致灾”,字迹潦草,应该是在匆忙之间写成。
他正欲跳上墙头一探究竟,洵王派给他的侍从彭柏走了过来。赵熠一手收起箭头,一手冲他摆了摆,道:“刚才有只野猫撞到了花盆,无事,你下去吧。”待彭柏走后,赵熠借力跳上屋顶往西看去,却发现云锦园的西墙之外已是空无一人,森林寂静如初。
赵熠本欲待天亮去找老师商议此事,结果等来的却是噩耗。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苏羡渊是自杀,可他内心的疑问,如同风中吹来的一粒种子,不知所起却在心中扎了根。老师的死实在蹊跷,再结合血书上的内容来看,“范”应该指向的是江州通判范庭致,他是贪污银两、导致洪灾的罪魁祸首,那么“贼”又指的是谁呢?
线索纷繁杂乱,赵熠正在思索,却听得胥吏来报,说范庭致昨晚回去后身体不适,一直在祖屋歇息,不见外人。
“你知道范家的祖屋在哪里吗?”赵熠问。
“回王爷,范家的祖屋在南山村的西北角,高墙甚是阔气,一看便知。”
“好,辛苦你了,下去吧。”
待胥吏走后,赵熠又看了一眼血书,心想:“如今,唯有去范家祖屋先探探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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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星空之下,赵熠穿着夜行衣小心翼翼地前行。他来到一堵高墙下,旋身就翻上了屋顶。探身一看,下面是个极大的院子,东西两边的厢房亮着灯,一个家院正从西厢房走出来,掩上门,对廊下坐着的另一个家院道:“还没醒呢。老爷这一觉睡得安稳,从上午到现在,姿势都不曾变。”
坐着的那人道:“老爷前阵子因洪灾之事累坏了,可不得好好休息休息。”说完,他拿出一个小碗,道:“来,尝尝,厨房新酿的醋梅子,王大娘手艺见长啊。”
“哎我都不用尝,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
“你这狗鼻子。”两人便坐下来边吃边闲聊。
等了半晌,两个家院还在没完没了地侃大山。赵熠正想着怎么撵开那两人,突然从偏院传来野猫发情般的嚎叫。听到声响,其中一个家院立马起身往偏院去,还对另一个说“该死的野猫!走,去抓它,别吵着老爷!”
赵熠暗想“天助我也”,刚抬起脚正欲下跳,屋顶的瓦块因为松动发出了“咔嗒”一声。家院们迅速回过身,仰头看向屋顶,其中一人还顺手牵过一根长竿。赵熠潜下身子,正想着要不要先撤,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鸟叫,紧接着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和他一样蒙着面的人趴在他身旁一丈左右的位置,正模仿鸟叫替他解围。那人个头不大,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眸看向自己,但就在赵熠转头之后,那人迅速将眼睛挪开,望向庭院。
两个家院听到鸟飞走的声音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往偏院走去。赵熠看着屋顶上那人,不知其目的,亦不知是敌是友,但刚才这人帮了自己,估摸不是恶人。他还在思量,身旁的小个子却飞身跳进了庭院,直奔东边的厢房而去。
赵熠紧紧跟上他。那人也不在乎,任由他随着自己进了厢房。房间里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坐榻,一个博古架,一张桌案,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和几个柜子。两人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小个子左顾右盼,看到墙边柜子旁有几本散落的书,还有一本被压着垫柜脚,他挪动柜子拿起书,突然一扇隐蔽的门旋转而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房间。两人俱是一惊,很快小个子瞥了一眼赵熠,闪身进去。
赵熠也跟着进了密室,只见那密室不大,里面只放着一个榆木大柜,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大块留白,仅有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棵青竹。小个子先走到柜子前翻找,发现了范家的一些家书往来。小个子拿起几张塞进怀里,又打开了旁边的漆盒,盒中里有一个精致的银质长命锁和一个绣工细腻的荷包,荷包之中装着两缕青丝。
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重要线索,小个子又走到画前,一把掀了起来,画后是一堵白墙,什么也没有。小个子挠了挠头,正思考着,突然从墙上射过来一根银针,小个子连忙侧身躲过。
很快,那面墙好几个洞眼都射出银针,他向后一跃,连闪几闪,几个急旋,才躲过了攻击。那人还未站稳,头顶又射下几枚银针,眼看着他躲闪不及要被射中了,赵熠伸手将那人猛地往边上一拽,另一只手一挥袖,将银针甩走。那人身形娇小,几乎被赵熠扔到了墙上,他身形晃了晃,站稳之后抬头看向赵熠。
这下赵熠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水雾迷蒙,似乎哭过,眼神略带疲惫、有些血丝,却掩不住那眼眸中晶莹剔透的波光,明亮而清澈。两个蒙面人警惕地面对面站着,都想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些什么。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片嘈杂,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然后就听见叮铃哐啷、人来人往的声音。火势似乎很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传进了密室。两人迅速转身,准备趁乱撤离。
赵熠没走几步便隐隐感觉右手酸麻,但时间紧急,容不得他细想,两人钻出窗户,翻过围墙。刚跳落到地面,赵熠便感觉这酸麻的感觉如着火一般从手背迅速蔓延到全身,他酸痛难耐,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