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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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祥之人

太监梁全满拿着圣旨战战兢兢地往祐王府走去。他年纪很轻,刚调入内侍省还没一个月,资历尚浅,本来轮不到他去传诏书,可偏偏今天内侍省几个老家伙都说自己头疼脑热,只好由他代劳。

梁全满从未见过祐王赵熠,只知道他是皇帝的第四子,今年二十四岁,生母是先皇后郭氏,生下他后便去世了。皇帝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赵熠十岁的时候,皇帝把他送去驻守边关,美其名曰历练,实际上就是不愿见他罢了。赵熠在边关长到十八岁,皇帝又担心他在边境拥兵自重势力坐大,以封亲王为借口把他召回京城。赵熠回京后便在刑部领一闲职,偏居京城一隅,至今孓然一身,皇帝似乎把他忘了。祐王倒也不急不闹,在皇廷中过着闲云孤鹤的日子,如同透明人一般。

梁全满想着想着就走到了祐王府,门前的侍卫将他引入前厅。很快,一位头戴白玉冠,身穿烟青色交领宽袖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挺拔修长,眉目俊朗,目光和煦,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如同夏日林间的悠悠清风。

梁全满没想到祐王如此平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刻躬身行礼:“祐王殿下,奴才是来传旨的。”

“梁公公。”祐王略回一礼,带着王府众人跪下听旨。

“传陛下圣谕,着祐王赵熠南下赈灾,统筹江州等州县赈灾事宜,明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儿臣领旨。”祐王猛然听到南下赈灾的任务,脸上也没有一丝惊讶,从容接过圣旨站了起来,含笑道,“最近天气炎热,梁公公这一路辛苦,喝杯茶吧。”

梁全满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喝了一口,赶紧转身离开。出了祐王府门,梁全满直奔宫城,他要找那几个老家伙问问清楚,祐王明明如此谦和有礼,待人如沐春风,官家为何就如此不喜欢他呢?

到了内侍局,内侍张复正尖声训斥几个手脚不利索的小太监,好容易骂爽快了,一回头便看见梁全满老实站在他身后。

“哟!吓死咱家了……你是从祐王府回来了?”

“回禀张公公,是的,祐王待奴才礼遇有加。”

张复一乜眼,道:“哦?哼,这些表面功夫有什么用,官家又看不上。”

“张公公说的是,可不知官家如此厌弃他是为何啊?难道祐王曾经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官家英明圣哲,做事自有道理。咱家看在你手脚勤快的份上,劝你一句,少与祐王接触,他乃不祥之人。”

梁全满闻言更加好奇了:“这是为何?”

张复不耐烦的瞥了一眼,拿起手中的绢擦擦手指,道:“咱家哪里会知道?不是让你别问了么?咱家是好心提醒你,你怎么这么不开窍!”

梁全满突然想到,宫城西南的长宁殿曾是先皇后郭氏的寝殿,二十四年前郭皇后去世便封锁了起来,成为宫中的禁区,不准任何人靠近,难道是…?

“张公公,是不是因为先皇后……”

“好个大胆奴才!你竟敢妄议皇子,即日起扣除半年的俸禄,罚洒扫内廷。若是再犯,必有重罚!”张复脸色一变,尖声打断梁全满,作势拿起手边的书卷便要砸下来。

梁全满心里有些委屈,但嘴上还是迅速认错:“张公公教训的是,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问了。”

张复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走开了,留下梁全满满腹疑惑。这砖瓦层层,盖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往事?这宫廷深深,藏着前朝后宫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时间会解开这一切,也许会埋葬这一切,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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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就直接来这么一道圣旨,提前也不跟王爷商量商量?这也太不近情面了。还有刚才那小宦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内侍省派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没教养的人!”祐王府中家院仆从们聚在一起,有人忿忿不平,抱怨起来。

“哼,向来不就是这样?哪次提前知会过了?前年江淮旱灾,不也是临时一道圣旨便着人千里赈灾么…”

“最气人的还是内侍省那群太监见人下菜的嘴脸。每年送来的丝绢都是其他皇子挑剩下的,今年夏天更是连冰的份例都不够…”

正说着,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家院们齐齐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你们一个个都是长舌妇么…咳咳…在背后嚼舌根,妄议朝事成何体统!王府规矩是全忘了吗?”一个穿着深灰色短袍的人大声训斥道。他年纪二十上下,身躯强壮,挺拔干练,执刀侍立,正是祐王身边的近卫韩长庚。

“王爷说了,今日赈灾的银两物资会拨付到位,明日一早就启程。这次南下还不知道要多久,你们速去收拾收拾,该带的一样都不能少…咳咳…都别愣着了,去干活啊。”韩长庚发完话,家院们迅速做鸟兽状散去。

在祐王府东边的瑶山阁中,祐王赵熠跪坐在一片蒲团之上。他双手合十,默默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神情肃穆。那画中是一位容颜秀美的女子,身着浅碧色广袖长袍,手执团扇,站在一座小石桥之上仰头望月。树影重重,暗香浮动,那女子长发简单地垂在肩上,未着珠玉,似仙人一般出尘绝艳。

“娘,父皇命孩儿南下赈灾,明日出发。这几日恐怕无法为您添灯上香,请母亲莫怪。”赵熠向母亲郭皇后的画像深深磕了几个头,拿起烛火点亮了长明灯。他又走到香案边,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个沉香木盒。盒内放着一把二尺长的短剑,剑鞘木质包金,华贵无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剑柄底部镶嵌了一块指盖大小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下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赵熠抽掉剑鞘,那剑身光华如月,绽放着柔和的辉晕,靠近剑柄处用繁复的小篆刻着两个字“青霜”。赵熠正欲仔细端详,忽听到韩长庚在阁外报:“王爷,洵王来了,说是来给您送行。”

赵熠放下短剑走了出来,对韩长庚说道:“好。本王此次南下要带上青霜剑,你去收一下。”

“属下遵命。”

赵熠快步走到正厅退思堂,洵王已经坐下来喝茶了。洵王赵烨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长得高大魁梧,肩宽体正,身着华贵富丽的官服,器宇轩昂,凛凛有正气。他一见赵熠,伸手就要拍他的肩膀:“四弟!最近你也不怎么进宫,兄长我可是想念的紧啊。”

“二哥,我是一闲人,懒散惯了,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在宫里也待着不习惯。”赵熠冲洵王淡然一笑,亲自为他添了一杯茶。

“四弟,话不能这么说。赈灾安民实乃重任,足见父皇对你的重视和信任。你可千万别误会了父皇,其实他对你有特别的期许。”

“二哥,我知道,我从未误会过。”赵熠含笑说着,眼神清澈,笑容真挚,但心里却如千里冰封的雪山。重视?信任?期许?他从来没有从这个所谓的父皇身上感受过任何温情,唯有在戍守边境领兵征战之时,他才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可那个龙座上的人就连这些都要剥夺。再度回到京城,他仿佛丢失了灵魂,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罢了。

因着皇帝的缘故,文武百官与宫中众人也极少与他来往。只有洵王,在他回京之后还念着兄弟之情与他相交,时常帮衬着他。

“我知道你最是好脾气,不争不抢,淡泊宁静。”洵王拍了拍赵熠的肩膀,又道,“你此次去江州,我不甚放心。大灾过后总是有个别心术不正之人趁机作乱,要是伤了你就不好了。我手下有两个功夫极好的,你带着去江州,我也安心些。”

“二哥不必了。长庚和唐献常年跟着我,带着他们,足够。”

“别跟我客气,明日一早,你就等着点卯吧。我明日还要赶早朝,无法来送你走了。四弟,此行保重。”

“多谢二哥。”赵熠虽然对皇帝不感冒,但对这位朝堂上唯一愿意与他来往、常常予他指点的二哥还是心怀感激,施施然行了一礼,目送洵王离开。

洵王刚走,赵熠还在正厅喝着茶,韩长庚又来报:“王爷,太子殿下派人带话来…咳咳。”

“太子?”赵熠慢慢抿着茶,漫不经心道,“说了什么?”

“太子请王爷万事小心为上…啊嚏!”韩长庚迅速后退几步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浑身一哆嗦。

赵熠抬起眼问:“你怎么了?”

“属下昨天贪凉,今日有些风寒,不碍事的。”

“明日就要出发南下,你晚上不必值班了,养养精神。”

“属下多谢王爷关心。”韩长庚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听到太子这一句可有可无的废话,赵熠心里一阵冷笑。太子赵烁虽说是他的嫡亲大哥,也是郭皇后所出,但为人冷淡,性格凉薄,自他回了京,太子过府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被召回京这几年,他心中的热血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待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在那里,是他的同袍,是可以将后背交出去的兄弟。而在汴京,又有什么?父不是父,兄亦非兄,每日不过是蹉跎岁月地活着罢了。

他思绪飘了一阵,很快又淡然下来。明日要出发,府内一应事务还需打理,便回房去了。

第二日,卯时。东方的天际泛出了鱼肚白,都城的百姓还在沉睡。汴京的城门已经开启,赵熠带着四个贴身侍卫和一群护卫纵马向南,绝尘而去。

这南下一路倒是顺畅,韩长庚的风寒完全痊愈了,整个人生龙活虎。唐献也是一身轻松,在京中待得太憋屈,难得出来透气。洵王派来的两个侍卫,彭柏和严午,少言寡语,忠厚老实,尽心尽力地侍奉赵熠。只是赵熠,一路上看起来都心事重重。

在驿站休整时,韩长庚看到赵熠始终眉头不展,便问道:“王爷,您怎么了?可有身体不适?”

赵熠微微叹了口气,道:“京中盛传,此次水灾皆因江州知府苏羡渊贪赃河款所致,但苏羡渊曾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的为人,定然做不出这种事。”

韩长庚点头附和道:“属下也听说苏大人为官清廉,也许水灾之事另有隐情。官家已经派程提刑去查了,应该很快能还苏大人一个清白的。”

赵熠心中仍隐隐担忧:“苏大人有国士之风,只可惜,我那父皇并不待见他。自从他多年前被贬离京之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了。”

韩长庚道:“据说今年年初,苏大人写了一份奏疏,建议严禁我朝会要军机以及时政文集、山川地理传示辽、高丽、党项等地,还建议加强对来宋各国使节与民众来往的管理,被官家大大赞赏,说是想把他重新召回朝廷,拜为参知政事。所以,王爷您莫担忧,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等熬过这一关,很快就能回京城了。”

“是么?”赵熠惊讶地看了韩长庚一眼,眯起双眼问道,“我祐王府的人向来远离朝政,这些官吏任免的机密之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韩长庚忙道:“是属下在樊楼吃酒时无意间听来的小道消息。”

赵熠闻言,紧抿着嘴,不再说话。众人很快上路,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五日后的六月二十日,这支队伍终于见到了浩浩汤汤的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