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西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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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师父

见阎仲卿突然回来,徐阡徐陌姐弟俩正心中欢喜,就要迎上去问问他到底跑哪里去了,害得他们一夜都担惊受怕,睡不好觉,却见他一个趔趄,脚下不稳,突然间跌晕在了地上。

徐陌心里一惊,对着里屋的窗子大叫了一声:“阿照哥!”便赶忙跑了过去。

徐阡反应比他还要快,一个箭步奔了出去,还一脚踢翻了好容易煎了一早上的药罐子,她冲到阎仲卿身前,托起他的头,便下意识地要伸手往他人中上掐去。

后赶到的徐陌一把打落她的手,埋怨道:“阿姐,你没听白师父说过?这么着没用,你怎么老是记不住?先帮我把他抬回房里去,快。”

正说着,屋里闻声走出来一个手端药碗的白衣少年。他一出来,便见阎仲卿歪斜着脑袋,狼狈不堪地昏倒在地上,陌、阡二人一个扯着他的胳膊,一个抬着他的腿,正试图将他抬起来弄回屋里去。估计是晕过去的人格外沉些,两人使足了劲,试了两次都没把他从地上抬起来。少年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药碗,走上前去,从两人手中接过昏死过去阎仲卿,打横抱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将人送进了屋里。

这白衣少年正是徐陌刚才喊的“阿照”。阿照是白子规从武陵源带过来的,据说是他从前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是何姓氏,只有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小牌儿上写着个“照”字,于是白子规就干脆让他随自己姓白,取名为白照。后来,他见这孩子心智筋骨俱佳,又勤奋肯学,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悉心教导医术和武功,打算让他做自己百年之后的接班人。

不似阎仲卿跟着白子规学的那些邪门外道和半拉子医术,阿照已经得了他师父的五分真传,是个可以在外独当一面的坐堂医了。只是说来可惜,这位小郎中虽然武功、医术都已可算上乘,却美中不足的是个只会听音,却半句话也说不出的喑人——俗称哑巴。不过话说回来,白子规那个怪人说不定正是看中了阿照这一点,才会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不太爱跟人多嘴的怪胎,平日里开堂问诊,能让他金口玉言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都难,更多是手刚搭上病人的脉,就吐出来一声“治不了”,便没了下文,弄得十里八乡慕名前来看病的乡亲们都以为是遇到了个只会忽悠人的大骗子。这大骗子还有个毛病,就是平时一到人多吵嚷的地方就觉得脑仁疼得像是要裂开,所以,遇到像阿照这种安静到了极点的好徒弟,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阿照的年纪要比那几个孩子略长几岁,加上他行事稳重,遇事不慌,所以白子规就把平日里照料阎仲卿的细碎活都交给了他,什么调配方子,炮制草药,认穴进针等,甚至包括晨昏起居,饮食忌口,按季添减衣服等琐事,阿照都要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

就见他驾轻就熟地将阎仲卿抱进了里间寝室靠窗的榻子上,给他脱了鞋,松了发,净了面,再解开外面的衣裳,才取来一包放在旁边书案上的银针,扎在了他额间的几处穴道上。

阡陌姐弟二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询问阎仲卿的情况。阿照对他们做了个无大碍的手势,顺手摸了摸阎仲卿的脉,对徐陌打手势道:“去重新煎一碗药来,去掉半夏和薏仁,加一味红参。再煮一壶浓些的姜茶来,估摸着他醒了要用。”

徐陌忙点头答应,拉着徐阡置办去了。

等阿照收了针,过了半晌,阎仲卿才悠悠转醒。他撑着身体从榻上坐起来,接过阿照递上的姜茶,酽酽地喝了一大碗,才问道:“师父呢?”

阿照打手势道:“师父一早出去现在还没回来。你身上着了凉,待会喝完药最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师父说不准就回来了。”

夏日的午后闷热难耐,没有一丝风,旁的人都是一脑门子的汗,他却觉得后心冰凉,身上酸涩乏力,于是点了点头。等徐陌端了药来,他捏着鼻子一口饮尽,拿剩下的姜茶漱了口,蒙上一层薄被,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极沉。一些纷繁的梦境皮影戏似的在脑中纷纷闪过,一忽儿是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得意非凡;一忽儿是韩大哥那张悲愤的脸,诉说着自己妻儿被县令逼死的惨状;一忽儿是喊杀声震天的山谷,箭矢横飞,尸身枕籍;一忽儿是三当家刘丛睁圆了怒目,斥责他为何不信守承诺,将他们的事如实上报朝廷。

梦里他奋力想要辩解,却讶然发现自己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倏地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小院屋里的榻上,四周一片漆黑,而他脑中的幻影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窗外天色已晚,墙根下草里的夏虫正在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一记闷雷从远处天空滚滚而过,月亮的微光透过云层顺着窗棱幽幽地照了进来。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问了一句。这时,阎仲卿才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端坐在榻边,用一双浓墨中点着星子似的眼眸深深地盯着自己——正是十年来与他朝夕相伴的师父兼大夫,白子规。

房里还没掌灯,他在黑暗中“嗯”了一声,摸索着掀开薄被坐起身来。

白子规冲他伸出一只手,阎仲卿知道他要问脉,忙卷起里衣的袖口,将腕子伸了出去。白子规修长的手刚搭在他的手上,便一把攥住了他的脉门,冷声呵斥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还活着回来见我做甚么?”之后又拎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榻上拽了下来,口中道了句:“给我滚出门外去跪好,天不亮不准起来。”便就着敞开的大门将他掀出了门外,重重地摔在了墙根下的杂草里。

阎仲卿吃痛,浑身的骨头像是要散了架一般,疼得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阿照他们正在药房里捣药,听见动静冲了出来,见阎仲卿头朝下趴在地上,额角被撞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忙要上前去搀扶,就听见屋子里传来白子规狼嚎似的一声怒喝:“今天谁要是敢去管那小子,就跟他一起在外面跪上一夜。”

三人的脚步闻声俱是一滞,阿照知道师父一早就生气阎仲卿出去乱跑闯祸,可不知道他居然会生这么大的气,于是冲阡、陌二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府里知会侯爷一声。

谁知二人前脚还没点地,白子规就跟背后生着眼睛一般,又冲外面吼道:“白照!你给我亲自守着,这回就算是怀义侯亲自来了,你也把他给我挡在院外,若他非要领这混账东西走,你就对他说,恕白某人管不了他们,这就回宣州去了。”

阿照:“……”

阎仲卿虽然不太清楚师父为何突然动怒,但估计是自己这回做的什么错事,真惹他生气了,于是忍着疼,自己爬起来老老实实跪在了屋外。

就这样,阎仲卿受了自他记事以来,最重的一次罚。

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已经受过许多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曾受过的罪,再加上他伶俐早慧,极擅忍耐,自小不论针扎得多疼,药喝着多苦,都很少在人前表现出来,因此让人格外心疼,即便他偶尔也会不知轻重犯些错,只要不涉及原则,大人们也常常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嘴上教训几声了事。他的父亲怀义侯拿他当个珍而重之的宝贝,师父白子规虽然严苛,却也很少对他疾言厉色,婶娘乔夫人纵使不喜欢他,但也从来未曾责打。

这回白子规刚与他见面,不问遭遇,不诊脉象,直接将他从屋子里扔出来,罚跪整整一夜,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破天荒,头一遭。

虽然暑气未散,但夜里寒气仍旧逼人,阎仲卿之前本就有些着凉,此时只穿中衣跪在冷硬的砖地上,他只觉得刚才摔破了皮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头也昏沉,脑也发胀,一口黏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那滋味真说不出的难受。

等过了半个时辰,阿照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想看看白子规气消了没有,他好劝师父让阎仲卿起来,却发现屋里黑灯瞎火,静悄悄的,连一个鬼影儿都没有,原来是白子规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趁着师父不在,他赶紧拿了件外衣给阎仲卿披在了身上,手里比划道:“仲卿,我看师父这回是真生气了。师父虽然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但我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回我也不敢护你,只得先委屈你了。”

阎仲卿也有些倔脾气上来,他将外衣塞回了阿照手中,道:“我还撑得住。你可知师父为何这么生气?”

阿照叹息了一声,比划道:“我也不知道。但师父极为担心你的身体,他估计是怕你真的一不留神就死在那匪窝里了吧。”

阎仲卿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个原因。若真是因为这个,他大概会不由分说灌我一框子药,然后再将我禁足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准做。可他连脉都没摸一下,就将我掀了出来,哪有一点在乎我死活的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师父这回是生了大气了,可是为什么呢?

前半夜地气还算和暖,跪在外面还尚且可以忍受,谁知到了后半夜,突然变了天,雷声自西边的天幕上滚滚而过,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瓢泼大雨便兜头淋了下来。

真是人倒了霉,天都要跟着来凑热闹,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师父罚跪的时候下。阎仲卿身上本就单薄的衣衫被大雨浇了个透,额头上的伤口也突然间变得更疼了。

阿照忙拎了把油纸伞出来,用一只手比划着劝阎仲卿先进屋去躲躲雨,天大的事也等雨停了再说,但阎仲卿的腿脚都已经跪麻了,就是现在让他起来他也起不来,于是也不知从哪里横生了一股倔气,仍旧对阿照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跪在肆虐个不停的狂风骤雨里。

阿照管不了他,干脆一甩袖子进了屋,心道:真是两头倔牛顶到一块儿去了,到时候人病倒了,不还是要一个受罪,一个心疼,一个只能日夜守在床边侍候汤水吗?这又是何必呢?

好在夏天的雨都是横不过一刻的急脾气,过不多时,雨势便小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打在头顶的屋檐上,也打在阎仲卿已经烧得有些滚烫的额头上。他硬撑着身体,感觉自己随时会倒下来,但他不想倒,他想好歹撑到天亮,再不济,也要撑到师父回来,从屋子里出来看看他。但是奈何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越来越重,终于还是在雨打屋檐的淅沥声中,扑通一声晕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天早已经大亮,阎仲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床温暖干燥的被子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都被换下,头发也被人仔细地给擦干了。一个人坐在床沿,正攥着他的腕子诊脉,那人手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平日里熟悉的温热,此刻却像热炭一样将他的手炙得生疼。

他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白子规察觉到他的动作,抓住他腕子的手反而又紧了一些,他没去看阎仲卿的脸,嘴里却道:“看着你平日里也还算个机灵人,怎么最近突然如此蠢笨?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清楚?下了雨还非要在外面跪着逞强,你是觉得我医术好得能回天,无论你怎么折腾都能把你救回来是吧?”

阎仲卿本就有满肚子的委屈,听了这顿编排,心头更是火起,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白子规的手,从床上翻身下地,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道:“师父让我不跪到天亮不准起,仲卿不敢不听师父的话。”

白子规冷笑一声,道:“好啊,长本事了。既然你不想活,那就接着跪,跪到你求我让你起来为止!”

阎仲卿咬了咬嘴唇,心一横,道:“师父要打要罚,仲卿都领着,只是即便要罚,师父也该把我的错处明白说出来。”

白子规:“自然是要说,本想等你好了再跟你秋后算账,不想你却这么不识好歹。我问你,你前日在东涂县碧潭山上,都跟雁行帮的人说了些什么?”

阎仲卿抬起头来看他:“师父都已经知道了?”

白子规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逼视着他,冷冷地道:“兵不血刃,不战而胜?你是不是还很得意?觉得自己智计无双,谁都比不上你?

“你自是天潢贵胄,身娇体贵,旁人轻易动你不得,但你就自以为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凌他人,还自以为是的许下根本做不到的承诺?”

“我……我没想食言,而且我是真觉得那样做对他们来说才有活路。”阎仲卿没想到,让白子规生气的竟然会是这件事。他自然是从来没想过要食言而肥,只是回来以后发生的一切都过于突然,让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向父亲禀明情由,可他的心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牢里的韩雁行他们。

“活路?我的贵公子,你也太可笑了。”白子规突然爆发出一阵苦笑,他站起身走到墙沿,从地上拎起一只沾了血的白布包裹,扔到了阎仲卿的面前:

“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包裹并未裹得十分严实,突然被人摔在地上,包袱皮一下子散了开去,里面的东西与地面碰撞,发出了一阵叮铃咣铛的乱响。

阎仲卿往地上看去,里面赫然是几把还染着血的兵器:有一柄刀刃缺了条口子的长刀,一柄只有二尺来长的短剑,还有几根扎着红缨的长枪,一把弓弦已经断开的长弓……

他认得这些兵刃。那长刀是韩雁行韩大哥的,他在自己面前用它劈过木桌,弓属于那个对人很是和善的青年杨右,剑是三当家刘丛挂在腰上防身用的,而刘丛的儿子和韩宝伫,用的则都是长枪。

他们的贴身兵刃,怎么会在师父白子规手里?尽管他内心已经浮上一阵不详的预感,阎仲卿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强自镇定道:“这是山匪——雁行帮的兵刃,他们……”

白子规用一种冰也似的语气,冷声道:“你们离开后没过多久,待那些山匪通通扔掉兵刃,下了山,帛州府的胡刺史就命人将他们全部抓了起来,不审、不判,甚至未等县衙来的狱吏将人一一分辨清楚,就迫不及待将人通通处死了。

“尸体就地掩埋,四百多个将士,三百多名家眷,光是挖埋人的土坑,官府就出动了小半个州府守备队的人。”

阎仲卿感到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一瞬间之间结了冰,他红着眼盯住那些兵刃,想到这些兵刃的主人前天夜里还在他身边喝酒吃肉,畅谈未来种种,便觉得师父是在跟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怎么敢犯下如此大的罪过?”

“地方大员处死一帮犯上作乱的暴匪,有何罪过?”白子规冷哼一声,反问道。

阎仲卿抬起头,愕然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化作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哀恸。

白子规走上前,一把揪住阎仲卿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逼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这些话,我今生只会对你说一遍。”

“如若你今后再做出这种自以为是,不动脑子,草菅人命的荒唐蠢事,我白某人即便是背上背誓弃诺的骂名,也绝不会再救你们这种衣冠楚楚,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罢,他又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嫌脏了自己手似的一把丢给了阎仲卿,一个是那枚雪白的怀义侯白玉私印,一个是那块上好的乌木雕的,通体发亮的黑色侯府令牌。上面沾满了无辜遭受屠戮者永远无法瞑目的血。这些都是当时为了取得雁行帮信任,他亲手交到他们手上的信物。如今,物仍在,但他信誓旦旦的诺言,却像不值钱的草纸一般,在火的烈焰中化成了一团飞灰。

阎仲卿再也难以忍受,他捡起地上那柄短剑,抬手便往自己颈边挥去,白子规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冷冷地看着他。

阎仲卿苦笑道:“师父,你放心,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未敢轻言生死。”

白子规松开了抓住他腕子的手,挑了挑眉,就见阎仲卿挥剑斩断了自己的一簇青丝,将那簇头发连同短剑一起放回了白布包袱中。他对着那包袱跪下磕了个头,便转身一言不发地扶着门框出了门,离开了师父的那座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