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是
离开小院后,阎仲卿径直回了侯府。
他突然遭逢人生中从未曾遇见的大变故,只觉得胸口生疼,头脑发晕,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路上遇见的侯府仆从谁叫他都像听不见一般,就这样浑浑噩噩,一路挪进了自己的院子。
回屋后,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无颜见人,于是干脆从门里落了锁,把自己的一个人锁在了卧房里。
一开始,徐陌见他一声不吭地回来进了屋,还以为是二公子刚跟他师父吵完架,躲在屋子里生闷气,便没怎么在意。后来见他一直不出来,还锁了门,于是便时不时过来看上两眼,在门外劝上几句。再后来,打从日头高高升起过顶,到最后日头从西边下了山,屋里的人不但一点开门出来的意思都没有,而且不管他在外面怎么叫唤,里面都不见有任何动静,活像大热天里见了鬼。
这下徐陌真的有点着急了,便跑去找徐阡商量对策。徐阡平日里就对这个鬼点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公子没什么想法,现在更是一筹莫展,她跺了跺脚,拧着眉道:“要不……去把侯爷找来?”
徐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沮丧地道:“早找过了,南院书房的值守说侯爷有事,一大早就出门去北苑的佛寺了,现在还没回来。”
“那就只能再硬着头皮去找白师父了。”徐阡道:“要是公子真出点什么事,咱俩可担待不起。”
徐陌道:“这还用你说。只是……白师父现在明显在气头上,他发起火来可是六亲不认,连公子都敢直接摔出门,我可不想去触他的霉头。”
徐阡冲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不去也得去!是公子的命要紧,还是你的颜面要紧?”说罢拉着他袖子抬步便走,一边走一边道:“这回我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这白师父不怕天也不怕地,还能不怕公子真的出事。”
谁知两人刚进小院的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噼啪”一声脆响,像是茶碗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特征鲜明的白氏怒吼自屋里传了出来:“我就是不去!他爱死不死,爱出来不出来,自己的小命自己都不顾惜,我又替他干着什么急?”
徐阡徐陌:“……”
徐阡:“这白师父难道是千里眼,顺风耳吗?”
徐陌挠了挠头,道:“下午的时候阿照哥来过一次,我估计他也正在劝白师父过去吧。”
两人硬着头皮进了门,就见地上茶碗茶壶摔得粉碎,阿照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白子规磕了个头,手里比划道:“师父,出了这种事,您要打要罚,都是该当的。只是,再大的教训,也得让仲卿有命来领受才行啊。”
徐陌也忍不住拉着徐阡一起跪在了地上,诚恳的帮腔道:“是啊白师父,公子本就病着,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水都没喝一口,您再不过去看看,我怕他真的会出什么事。”
阿照本来已经有五分信心能劝动白子规,这时一看阡陌姐弟也牵扯了进来,顿时暗叫了一声不好。
果然,白子规那人越多越来劲的臭脾气徐陌不清楚,阿照却是十分清楚的。
就见白子规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挑着一对斜飞入鬓的眉毛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以一种十分欠揍的语气冷冷地道:“他就是再把自己关上三天三夜我也不去。怎么?难道他闯祸还闯出道理来了不成?依我看,他这些自以为是的坏毛病多半都是被你们这群人给生生娇惯出来的。我就纳闷了,那阎仲卿一个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公子哥儿,跟你们这群贫苦人家的孩子非亲非故,你们怎么就那么下贱,非要管他的死活?”
徐阡跪在地上,一听白子规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点,忍不住回顶了一句:“那白师父你呢?你不也是草莽布衣一个,与阎公子半点故交也无,还不是巴巴的放着武陵源的大堂主不做,却在我们这下贱地儿一待就是这些年,难道是白师父格外喜欢委屈自个不成?”
白子规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人顶得说不出话来的一天。他听了徐阡的话,一时有些怔愣,好半晌才想起来回话,却发现徐阡已经不耐烦地拉起她弟弟,转身出屋去了。
屋里还能听到姐弟俩的对话声从外面传进来:
“阿姐,你怎么能这么跟白师父说话,要是他真气得再也不管公子了,可怎么办?”
“不是还有侯爷吗,我不信他也不管自己的儿子了。”
“干脆咱俩叫肖叔叔上佛寺去把侯爷请回来吧?对了,肖叔叔人呢?”
“唉,别提了。肖叔叔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根本不在府里,也不晓得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比公子的命还要紧……”
白子规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从院中消失,口中的一句:“你怎知我与他没有故交”噎在了喉咙里,到底没有吐出来。
不过徐阡确实没有冤枉他。在阎仲卿这件事上,他是这间屋子里最没有资格嘲弄别人的人。
十年前的一个正月,他从一个跛脚的老乞丐手中接到一封书信,那信竟然是他牵挂了好些年的一位故人绝笔写就。信中央求他亲自上帛州去救一个孩子,便算作是他履行了曾经许下过的一个承诺。
信中还说,那孩子并不好救治,只求他尽快前去,勉力一试,若真是上天不仁,要将那孩子带走,也绝不会怨恨于他。他看完信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吩咐人备马,连去哪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句,便跃马扬鞭,从宣州马不停蹄地跑了三天三夜,路上倒毙数匹良马,才将将在元宵佳节之前赶到了帛州的江临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时尚不满四岁的阎仲卿。
那孩子被怀义侯紧紧裹在怀里,嘴唇发紫,眼下乌青,一张脸几乎瘦脱了相,羸弱的像一只濒死的羊羔。尽管那天暖阁里燃起的炭盆能让穿着单衣的人在冬夜里出一身汗,可那孩子裹着厚厚的两床棉被,却仍旧浑身冰冷的像刚从冰窖里出来。
那时即便白子规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救活他,确实只能像信中人说得那样勉力一试。开始的几个月,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守在阎仲卿的床边,问脉、扎针、喂药,桩桩件件不曾假手他人,连这孩子夜里疼得睡不安稳,多呻吟了几声,都会让他紧张个半宿。
就这样时光荏苒,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把这孩子从鬼门关外拉扯了回来,还是只是上天在跟他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突然有一天就会把这孩子生生从他身边夺去。
他其实对阎仲卿长大后是否有出息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尽管那孩子后来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机敏与早慧,他在治病的同时也兼作了他的老师,教他读圣人书,也教他世间那些圣人书上从来不讲的道理,但是即便如此,他只求阎仲卿能像这世间其他的普通孩子那样活下去,过个富足圆满的一生,哪怕活成是个一点出息也没有傻小子,他也已经无比满足了。
可是昨日,当他迟到的赶往碧潭山,看见那一片淋漓的鲜血和那一双双永难瞑目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没尽到为师之责,恨自己拼死救活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罔顾他人性命的纨绔。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对阎仲卿又多了一重非分之想,他希望自己救下来的孩子不仅仅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还希望他起码是一个能辨得明是非,分得清善恶,走得了正道的好人,否则他这些年付出的光阴和心血,又算什么呢?
白子规神色木然,望着窗外西沉的金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中难安,起身下地,叫了阿照一起去侯府。
徐阡和徐陌二人守在屋外,依旧没想出什么对策来。就在徐阡提议说要不干脆找几个会武的侍卫从外面将门给拆了时,就见刚才还信誓旦旦说再也不管阎仲卿死活的白子规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跟他俩喊了声“让开”,便飞起一脚,踹开了那道两人喊了一天也没喊开的房门。
门一开,没见着人,倒是先闻到了一股子细微的血腥气。白子规皱了皱眉,掀袍冲了进去,就见到地上一小滩半干的血红得触目惊心,而阎仲卿倒在地上,惨白的一张小脸挂满了用手胡乱抹过的泪痕,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自己亲手丢给他的白玉章。
白子规蹲下身把阎仲卿抱了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晕了过去。只是,这孩子连日来劳心动气,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已经快把那一点这些年挣下的底子给耗光了。徐陌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要是任由他在这冰冷的砖地上再多躺一个时辰,估计就算他师祖华神医再世,也奈何不得什么了。
白子规冷着脸没有吭声,也难得的没有指使旁人,他自怀中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瓷瓶,取了丸药,掰碎了给阎仲卿含在口中,又亲自守在床边,等着药丸起效,他脸上重新现了些血色,才吩咐阿照去小院给他搬一床被褥来,打算今夜就不回去了。
怀义侯收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阿照正在外间榻子上铺被褥,便忍不住停了步。他知道白子规这人脾气怪,轻易不会到侯府来,今日看样子是要住下了,那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忍不住皱起来,抬步走进卧房,见阎仲卿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而白子规手边放着成排的银针,正守在床边,一脸的焦头烂额,便忍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病成这副样子?”
打从阎佾自窗子底下经过,白子规就从脚步声中听出是谁来了。但他没起身,也没有回话,而是继续认穴行针,足足将一整排的银针都扎进了对应的穴道,才起身净了手,对阎佾道了句:“侯爷,借一步说话。”然后也不管对方听见了没有,就转身顾自出了门。
阎佾没有立即跟出门,而是俯身坐在床沿,伸手将阎仲卿额边掉落的碎发轻轻帮他拢了回去,看着自己儿子昏迷不醒的样子发了一阵子呆,表情不辩喜怒。半晌,才起身出了门。
两人站在廊下说话,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只说得十分小声,即便阿照的耳力不差,隔着一堵墙,也听不太清两人说了些什么。只隔窗望过去,见两人俱是负手而立,眉头紧皱,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让阎仲卿在病榻上缠绵了足有月余。然而时令不待人,酷热的暑气在知了最后的嘶哑高鸣中渐渐消退,等秋旻已经送来第一丝干爽宜人的凉风之时,阎仲卿才刚刚被准许下床走动。
巧得是,那日剿匪回来被乔夫人打了个皮开肉绽的仲俞和仲春兄弟俩也因为伏天里伤口好得慢,被勒令在屋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才刚被放出来,阎仲春就按耐不住寂寞,跑来找他二哥玩。只是阎仲卿大病初愈,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在喝药,神色也显得恹恹的。
为了让他打起精神来,阎仲春赶忙将最近听到见到的趣事分享给他听:“府里有个小厮养了只会讲人话的虎皮鹦鹉,但那鹦鹉学了半天人话,就只学会‘小畜生,不要脸’这一句,原来是那小厮的娘日日说他,被那鹦鹉学去了,后来你猜怎么着,那日我娘正巧路过那小厮住的院子,就听见鹦鹉对着她喊‘小畜生,不要脸’,结果当晚就被我娘扔出去杖毙了。”
“还有,周家大哥上月成亲,这个月他媳妇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大伙都说他儿子来路不正,是地里的小鬼变来的……”
阎仲卿一面在院子的摇椅上晃来晃去,一面听阎仲春在一旁鬼扯些有的没的,倒也觉得不似前些时日那样乏闷了。
“对了,还有件麻烦事,”阎仲春说着挠了挠头,突然一脸丧气地道:“我听肖叔叔说我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从陵安都找了个什么姓孟的夫子来给我们上课,我听说大哥倒是挺开心的。二哥,你说这夫子会不会不好相处,也跟上一个一样,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你给气跑?”
阎仲卿白了他一眼,心道:明明是你捣蛋翻了天,怎么就变成被我给气跑了?嘴上却不置可否地道:“这我哪知道?只是居然能劳动你爹从陵安给请来,这夫子应该比上次那个多少要强一些吧。”
阎仲春道:“嗯,说的也是。我娘说夫子已经到了有些时日,叫我和大哥明天就上学堂去见他呢,二哥明日也随我们一起去吧。”
阎仲卿道:“我可不去,一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学究念经我就头疼,再说我才刚能下床,就算我想去,我师父也不会答应啊。”
正说着,就见白子规端了药碗健步如飞地走过来,将药递了过去,道:“谁跟你说我不会答应?陵安城来的夫子,好歹是见过大世面,懂得大道理的上贤,岂是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人能比的?”
阎仲卿和阎仲春两人闻言俱是一惊,阎仲卿更是惊得连药碗都忘了端,两人像商量好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心道: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狂得像根鸡毛掸子一样的白子规,居然也有突然转性的时候?
谁知这根蔫了的鸡毛掸子下一秒就恢复了本性,把药碗往阎仲卿手里一塞,挑眉道:“喝不喝?不喝我拿给你们那新夫子喝去,我这药除了治你的病,还能把池里的不管什么王八老鳖都喝出原形来。”
阎仲卿:“……”
这到底是要人去还是不要人去?
然而晚些时候,阎仲卿到底没承受得了阎仲春的软磨硬泡,答应第二日一早和他一起去上学堂。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侯府专门辟出的一间供子侄们读书用的书房,现在统共加起来也就三个学生。
从陵安来的孟夫子已经足足在侯府待了一个多月,今日才算跟他的学生第一次见面,心里不免有些许惴惴不安之感。但他一进书房的门,就见三个半大少年都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正抬起三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
兴许是刚闯了祸,挨板子的教训还在,兴许是给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夫子面子,孟士非恍然间觉得这三个孩子也许并非外间传言中那么顽劣,而是跟他在帝京教过的大多数学生一样,都是些勤勉好学的乖孩子。于是他绷了一早上的脸色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开始翻开厚厚的一本典籍,按照他从前教惯了的方式给公子们上起课来。
谁料他刚讲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就见三个学生中的两个已经倒在案上打起了瞌睡,还有一个虽然强打起精神,但是也以手托腮,眼皮打架,眼见就要睡过去了。
孟士非叹了口气,一巴掌将手边的醒木拍了个震天响,惊醒了三个瞌睡虫,心道让三个不省油的学生乖乖上课,还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不过他亦深知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既然典籍讲不下去,那就讲点别的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不过是未加冠的几个半大少年,他就不信自己对付不了。
惊醒了三个学生,孟士非把手头的典籍缓缓合上,笑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而今你们年纪虽尚轻,亦到了考虑未来前途命运的时候,不知几位公子可有什么想法,尽可大胆说上一说。”
三个学生当中,阎仲俞年纪最大,在这个问题上也想得最多,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以后当然是要去陵安都里入仕做官,像我父亲那样为大齐做个栋梁肱骨之臣,绝不会一直龟缩在小小江临……”
孟士非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接着问道:“那你们两个呢?”
阎仲春长了这么大,连陵安都在哪个方向都还没搞清楚,整日里就想着吃和玩,哪里想过以后那么远的问题,当下憋红了一张脸,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该说点什么。
阎仲卿在一旁戳了戳他肉球似的胳膊,提醒道:“你不是常说很喜欢三叔能在军营里练兵打仗吗?就没想过要去追随他?”
阎仲春也突然脑子开了窍,想起自己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可不就是像他三叔那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吗?于是兴奋地跳到了桌案上,摆了一个自认为威风的姿势,道:“没错,我将来要跟我三叔一样,做个为大齐杀敌立功的大将军,骑在我的汗血宝马上,驰骋疆场,风雨无阻。”
阎仲俞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没忍住揶揄道:“拉倒吧,就你那一身的肥膘,还想做大将军?我看做个将军帐下杀猪宰牛的庖丁差不多……”
阎仲春:“大哥,你别瞧不起人,三叔说过我筋骨好,日后我勤加练武,必定能当上将军的!”
阎仲俞不大相信似的摇了摇头:“军营里艰苦得很,你确定你能扛得下来?我看你肯定撑不过三天,就要哭喊着吃不饱跑回家里来了。”
阎仲春见他不依不饶,正要发作,没想到阎仲俞突然眼风一转,看向了阎仲卿,道:“二弟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阎仲卿没料到大哥会突然问起他,一时怔愣,有些羞赧地道:“不像大哥那么有志气,这些以后如何的问题我还未曾细想过,只人之相与,命途难测,但求日后能做个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平常人,我也就满足了。”
阎仲俞知道他这个二弟是个聪慧异常的人中龙凤,再加上他怀义侯之子的身份,日后绝不可能是个什么平常人,但又想到他身体不好,恐有天不假年之虞,于是也便住了口,没再说什么。
孟士非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阎仲俞和阎仲春,道:“二位公子果真是相门之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只是如今我朝圣主在位,四境之邻无不膺服,就算偶有奸宄小人作乱,朝廷也有阎丞相坐镇中枢,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过要说起为大齐建功立业,各位公子可熟悉我大齐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