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丸
还真是梦话。
那些光和影渐渐斑驳远去,她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窄小的屋顶,透过木窗可以看清外面的老树,秋风一卷,三两枯叶在枝头飞舞,耳边是某个人堪称叫魂的声音“嘿,嘿,起床了——丫头,丫头,醒醒——”
她有些恍惚,没顾得上回应,只呆呆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
老爷子天天和她闹,却是她最亲的人。
她是在军营出生的,父亲是479苍蓝部队林云同志,母亲从事地下谍报的收集工作,几乎没有时间带她,加之工作的保密要求很高,被送回老家堡后,林依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从小到大,反而是爷爷一直在照顾她。
感激归感激,服是真的不服。
这也是他们吵吵闹闹针锋相对到最后都没有动过真格的原因。
老家堡的日子算不上舒坦,但比起这里,实在是仙境了。
檀香阵阵,没有血腥味;大地干净整洁,没有残肢血水;夜晚宁静安全,没有烧杀抢掠......
不一样了。
这里不是老家堡,更不是那个和平美好的社会。
这一晚过的实在是快,没有多久,天就亮了一半,红红的太阳在天边探出了一个头,而快到天亮才躺在床上的林依明显没有睡够。
她皱着眉睁开眼睛,大清早的,冥翼就在旁边叫魂,她哑着嗓子颇为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冥翼忽然不说话了,呆了半天后才不自然的咳了两声,然后理直气壮的说:“有人来了。”
“嗯”,林依翻了个身,趁天色还早,打算再眯一会儿。
“丫头你可想好了,来的人是不夜城督察,约莫还有一刻就到了,到时候一抓抓俩,你就是我这个朝廷钦犯的帮凶。”冥翼坏坏笑着,却好整以暇的躺在干草堆里,悠哉悠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伤重到动不了呢,还有本事威胁人,实在是看不出他哪里完了。
林依会被他唬住就有鬼了,“嗤”了一声,忽然问:“你的悬赏金高么?”
这丫头......还真打算要把他卖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客当场绿了脸,他闭上眼装死,没好气的答:“不高!”
林依听完后未置一词,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醒了后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也不管屋里的这个人是否药丸,径自推开门出去了。
乞丐小院的门被强行踹开,官兵团团围起,小院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即便如此,众人还是会不自主的为那个人让开一条道。
那是一身简洁干练的黑,飞扬的布料里暗藏着若隐若现的金线,宽大的大氅被风吹得鼓起来,一步一履用得都是上好的绸缎,腰间的金牌用银丝线系着,垂在身侧安静的泛着金光,修长的手指握着镶满珠玉但华而不俗的宝剑,他的眉毛很浓,脸却是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本该是一幅桃花相,生生被那满身的戾气变了个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干出点什么事情来似的。
柴鑫被他的威压镇得喘不上气,哆哆嗦嗦的上前:“霍督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您这是......”
霍韧黑着脸,手指敲着身侧的剑,吐出两个字:“找人。”
其他的乞丐躲在角落里,柴鑫的心一沉,他要找谁?
手下接受命令四散而开,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绝于耳,乞丐小院内外很快就被翻了个遍,纷纷来报:“没有。”
霍韧皱起眉,没有说话,总感觉漏了点什么……
忽然,像是是有所感应,他猛的抬起头。
透过纵横交织的刀剑,他看见那人一身青衣,站在廊下,靠着柱子,晨光落在地上,显得不太真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他,不带任何情绪的那种看,很快又垂下薄薄的眼皮,几分凉薄几分漫不经心,好似尘世之外。
霍韧敲剑的手指停了一下,又放松。
他转身,拉着脸说:“走!”
那一刻所有人都透着一股诧异感,因为就他看林依的那个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把人抓起来,再不济过问一句也很正常,可他……就这么,走了?
林依收回目光,别说霍韧会注意到她,其实……她看着霍韧也有一种没由来的熟悉感,好像一个人走了很久的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落脚点一样。
她自问记性还不错,在那边二十一载的时间里,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叹了一口气,也不着急回屋,先依着以前的习惯在小院内跑了十圈,再去后厨端了饭菜,这才推开房门。
“丫头,你是不是忘了屋内还有人啊?打算把我饿死在这里?”冥翼扎好绷带,换了药,背靠在茅草堆上,看样子是在出神,听见门响顺口耍两句嘴皮子。
“......没忘。”
冥翼能混到今天这样子,必有他过人之处,只要想躲就没人发现得了,所以林依并不担心,也没有多问,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然,后面她才发现,面对一个毫无自觉的人,完全是有必要担心一下的。
她在后院已经吃过了,此时正在捣鼓三吴送来的“药材”。
冥翼稀里哗啦的喝着汤,好好饭菜竟吃出江湖豪气来,林依无语半响,冷冷道:“桌子脏了,自己擦。”
冥翼习惯性的就要往后靠,发现那椅子没有椅背,差点摔下去,堪堪稳住,背上的伤口约莫裂开了,生疼......
“哎,你这丫头,蛮不讲理。”冥翼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的咕哝一句,好像这是他家一样,吃着吃着发现少了点什么,问:“丫头,有酒么?”
林依转过身幽幽的看着他——到底是谁蛮不讲理?到底是谁赖在这不肯走?还有脸要吃要喝?
她垂下眼眸,声音很冻人,但好歹说了一句长句:“我在想,为什么还要容忍你在这呆着。”
“滚。”
飞鸟落在屋檐下,闻见那夸张的笑声乍然惊起,留下扑棱棱的响声。初秋的阳光金灿灿的,洒落在地上,出人意料地并不惹人烦。
不过……当柴鑫主动来敲门时,林依心想去他娘的阳光呢,她看了一眼大摇大摆坐在茅草堆上看戏的冥翼,忽然有些头疼:以这人怎么肆意怎么来的性格,还有刚才那响彻寰宇的笑,怕是早已忘记自己正在被追杀,还带着那一身血淋淋的伤在她这里避难……再这么不知收敛下去,一个接一个的,迟早要完!
转念又一想,关她屁事啊?怎么来到这里之后,连带着心肠都好很多了呢?
她瘫着一张脸让柴鑫进来,作为一个不知道林依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只觉得这屋子里的温度简直要冻死人了。
虽说心里想着关她屁事,但现在她却在下意识的观察着柴鑫的反应,当他的目光扫过茅草堆时,表情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那里空无一人一样,林依冷着的那张脸才微微好看些。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神情有些恍惚,叹了一口气,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半响,他才悠悠开口:“我是逃兵,霍将军死后,我就没有上过战场了。”
“这点你应该听过。”
言下之意,还有你没有听过的。
林依垂下目光,“嗯”了一声。
柴鑫同她解释了把她留在这里的一干原因,以及她的身份之类的问题,让她安心呆在这里,最后交代到:“你先休息,我过几天会出去一趟,有事找三吴,这孩子挺喜欢你的。”他似乎很忙,准确说他坐在这里一副很局促的样子,连口水都没有喝。
她点点头,淡声说:“行,我知道了。”
柴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匆匆离开了。
林依坐在原位,转着手中的杯子出了一会儿神。
草堆里的那个人终于闭上了嘴,安静得出奇,只是呼吸有些沉重。
林依想了想,最终还是蹲在茅草堆前,眼眸垂落,长长的睫毛勾勒出一片阴影,手背下的额头滚烫,果不其然,这位肆意妄为的侠客浪过了头,伤口发炎引起了高烧,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还有脸笑。
他突然抓住林依的手腕,半眯着眼喃喃:“老宁,酒呢?我的酒怎么还没有打来啊?”
这是烧糊涂了。
林依有一瞬间的愣神,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半垂着眸什么也没说,扳开他的手指,端来窗台上捣好的药汁,送到他面前,一本正经道:“酒。”
冥翼想也没想抬碗就喝,尝到苦味脸都绿了,一下子清醒过来,正要吐出来的时候听见那人冷冷的声音:“敢吐就不要在这呆了,请你出去死。”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收尸麻烦。”
冥翼勉为其难的把药吞下去,说不上来是那药更难喝还是那张脸更苦,反正他喝完就不想开口说话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林依才突然说:“刚才柴鑫来过。”
“放心吧,昨晚强行突破了一下,设个结界把自己藏起来没有问题。”冥翼拖着调子,半睡半醒间答道。
其后林依再没开过口,笔墨纸砚摆在桌上,她就坐在那里提着毛笔练字,风吹过宣纸沙沙作响,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