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百物语:不能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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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能开的门(1)

今年冬天的第一阵寒风,从神田町街道席卷而过。一早在店门四周打扫的童工新太,被这股寒气冻得鼻头发红。有腰痛老毛病的掌柜八十助频频发着牢骚:“要从被窝里起床可真痛苦。”

“啊,这个好时节可终于来了。一年当中,我最喜欢冬天了。”阿民说道。她带领着三岛屋的裁缝女工和工匠做针线活儿,所以她常说,要是手干裂,勾破了丝绸,那可不行。因此她比别人更注意双手干裂的问题,但每到冬天,还是忙得双手处处干裂。她这个人就是这么勤奋。

“婶婶,你为什么喜欢冬天呢?”

“因为能吃到热乎乎的米饭,觉得满是感激。”

“娘就是这么古怪。”富次郎在一旁调侃。为了学做生意,这五六年来富次郎一直都在其他店家当伙计。这是他回到三岛屋后的第一个冬天。

“像我,就只有在春天百花盛开以及秋天枫红如梦这种美丽的季节,才会觉得活着真好,对现在的生活心存感激。”

阿民闻言,毫不客气地回道:“那是因为你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苦。我看你身体也康复了,那就别老想着待在家里白吃白喝,再去其他店家修行磨炼吧。”

富次郎原本在一家名为惠比寿屋的棉布批发商铺当伙计,但因为受到伙计同事间冲突的波及,身受重伤,甚至一度有性命之忧,好不容易才康复。当时阿民终日随侍枕边看顾,还哭着说,要是富次郎有个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阿民会讲出这么不客气的话来,其实是因为自己心疼的次子已完全康复,心中的不安已除。她一时高兴,才会刻意说这种反话。而富次郎也很明白母亲的心思,故意做出缩起脖子、落荒而逃的模样。

“噢,真可怕。阿近,怎么办?再不快点儿想想自己的出路,我会被撵出三岛屋呢。”

“哎呀,堂哥,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就到丸千来吧。”丸千是阿近位于川崎驿站的老家,“喜一大哥一定很高兴的。”

喜一是阿近的哥哥,富次郎的堂哥。阿近也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哥哥了。以江户市和川崎驿站的距离来看,只要有心,马上就见得上面,所以她心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反而感到放心。

“嗯,说的也是。”面对阿近的玩笑话,富次郎反而一本正经地露出思索的表情,暗自颔首,“不管怎样,大哥都是这家店的继承人,所以我改做别的生意,或许也不错。感觉开旅馆也挺有意思的。”

大哥是长男伊一郎,年长富次郎两岁,今年二十三岁。他同样出外当伙计,目前在通油町的杂货店菱屋工作。他虽然没像弟弟一样遭逢劫厄,而且工作表现优异、颇受倚重,但毕竟是三岛屋的继承人,所以也是时候回来接班了。

“你又说这种话。旅馆和提袋店可是‘隔行如隔山’呢。”大哥在杂货店,弟弟在棉布批发商铺,这是因为两种生意都和提袋店有点儿关联。

“我就请喜一哥彻底从头指导。为了不成为丸千的生意对手,我就到镰仓的干道旁开旅馆吧。”富次郎向来个性开朗,说话逗趣,所以在谈重要的事情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堂哥,你挑一处你喜欢的地点开设三岛屋的分店,全力投入提袋生意,不是很好吗?叔叔婶婶应该也是很早以前就有这样的打算吧。”

长男掌管本店,次男掌管分店,三岛屋的生意日益兴隆。这样的远景不是很美好吗?但富次郎似乎没这个意思。

“爹以前挑着扁担叫卖,就此白手起家,我也想和他一样,试着创立自己的生意。若不这么做,便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你是刻意要吃苦,想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吗?”

“嗯,我想知道。”富次郎颔首,莞尔一笑。

“会说这种话,或许就是因为我还没真正尝过做生意的辛苦吧。”

“没错,你这种说话口吻,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么嘛,原来阿近也是个乖孩子,真无趣。”富次郎闹起别扭,还随口说了一句——“我索性当个让三岛屋头疼的人物算了。”

“我爹是个生意狂,我哥的个性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我娘从没因为家中的男人沉迷玩乐而落泪。我富次郎就亲自……”

“堂哥,你要是沉迷玩乐,我这就收拾行李,回川崎驿站去。”

“哦,你嫉妒啦?沉迷玩乐,又不见得一定是沉迷女色。喝酒、赌博也算啊。”

“小少爷。”在一声宛如威吓般的叫唤下,富次郎回身而望,只见阿岛从隔门后探出头来。阿岛是三岛屋的资深女侍,富次郎从小就受她照顾,对她相当恭敬。顺带一提,“小少爷”是富次郎自己提议的称呼。

他说,三岛屋的少爷是哥哥伊一郎,所以他要叫小少爷。

“刚才您是不是提到玩乐什么的?”

“哦,那个啊……”富次郎变得结结巴巴,“我是在跟阿近讲一个功德无量的佛门故事。提到‘前往乐土’。”

“哎呀,真了不起。可惜今天太忙,抽不开身。改天也说那个故事给我听吧。”

阿岛以此挖苦富次郎,接着对阿近说:“小姐,灯庵先生家的小厮前来传话,说他们想带下一位客人过来,不知道方不方便。”

灯庵是当初开办奇异百物语时,伊兵卫委托代为介绍说故事者的人力中介。此人油光满面,长得活像癞蛤蟆,三岛屋的伙计背地里都叫他蛤蟆仙人。

“嗯,说的也是,也差不多该准备了……”

约莫半个月前,阿近与她略感心仪的人道别。她自认并未因为此事而心伤,但叔叔婶婶可能对此有所顾忌。为了不让阿近陷入愁思中,总会不时邀她一同外出,或是派她为生意奔忙,所以奇异百物语自然也暂歇了。

阿近也不想一直这样停下去。只不过,就奇异百物语的情况来说,有时说故事者所说的内容会令人惆怅良久。她并不是现在才感到怯缩,但说实话,此刻她仍提不起劲,所以一时无法做出明确答复。

阿岛马上察觉出阿近微妙的心情。她以爽朗的口吻说道:“不过,就算灯庵先生催促,小姐也没理由照他的话做啊。”

阿近投靠三岛屋已经三年了,每天都和阿岛、阿胜一起工作。就身份来说,她们之间是店主的侄女与女侍的关系;但是就情感上来说,她们关系亲密,犹如亲人。

“在店里的生意方面,最近实在少不了小姐这位得力帮手,所以就跟对方说,暂时再停一阵子吧。”

阿岛往榻榻米上轻轻一拍,站起身,阿近急忙唤住她:“请等一下。那名小厮只是代为传话,要是因此遭灯庵先生责骂,也太可怜了。”

“哎呀,小厮挨骂,也算是工作的一环呢。”富次郎原本在一旁把玩着阿近用来练习针线活儿的提袋,闻言突然抬起头来,“那么,由我来代替阿近吧。”

他说得一派轻松,一脸笑眯眯的神情。“由我坐镇黑白之间,担任聆听者。之前说故事者前来时,我也在隔壁房间,所以我都懂。”

“可是小少爷,您才只有一次的经验啊。”阿岛板起脸,“不能这样就说自己都懂。”

“啊,好痛!”富次郎突然抛出缝到一半的提袋,弹跳而起,“好痛。针刺到我了!”

因为才缝到一半,所以还连着线的绣针仍插在布面上。阿近急忙走近,富次郎让她看自己右手拇指的根处。

“你看这里。哇,出血了。阿岛,帮我拿软膏来。”

“真的刺得那么深吗?”

富次郎紧按着右手,夸张地大呼小叫:“好痛,好痛!”

不管怎么说,阿岛毕竟很疼爱小少爷,她急忙从走廊上跑远。听闻脚步声远去后,阿近莞尔一笑:“你根本没被刺伤吧。”

没出血,甚至连泛红也没有。

“真的刺到了。扎了一下。”说完后,富次郎做了个鬼脸,“阿近,你趁这个机会跟人力中介商的小厮说,请他们明天安排下一位说故事者吧。”

“到时候阿岛姐怨你,我可不管哦。”

“没关系。讨阿岛欢心,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接着他端详阿近,“没问题吧?这次就交给我这位可靠的堂哥来处理吧。”

阿近也静静端详堂哥。富次郎是女人会喜欢的美男子,但完全没有花花公子的轻浮。与阿近素有交谊的那三位调皮鬼,对富次郎的评语是“很像剧场里的演员”。如果以成人的话语来解释,应该是说,他虽然长得五官端正,但又带有一点儿质朴。

“堂哥。”

“什么事?”

“请恕我拒绝。”

“什么嘛。”富次郎颓然垂首,“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还是说,因为我说我都懂,惹你不高兴?我是为了给阿岛听,才刻意那样说的。”

“不是的。因为你太热心帮我,反而让我舍不得将聆听者的位子让给你。”这次换阿近做了个鬼脸。

“噢,好一个坏心的姑娘啊。”

“我才没那么坏心呢,这次我同样准许你躲在隔壁房间听故事。”

“呵呵。你可真是宽大为怀啊,感激不尽。”富次郎笑道,“算了。只要你能打起精神就好。”

堂哥真的很温柔。外头寒风飕飕,如果光靠一个烤火盆,手指一样会冻得僵住,但此时阿近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

“是。我会精神抖擞地迎接下一位说故事者。”

灯庵老人那里似乎已积攒了不少想在三岛屋说故事的客人。让那名小厮带着满意的回答回去复命后,隔天果真来了一名新的说故事者。一如平时,百物语未时(下午两点)在黑白之间举行。阿岛带来一位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有着一张圆脸的男子。一看他的举止就能知道,他从事的是招待客人的工作,动作相当利落。

此人身穿色泽亮丽的正统结城缟窄袖和服。如果是店里的伙计,想必店家来头不小,或许不是店内的掌柜,但身份应该比一般伙计高。也可能是大路旁的小店店主。换言之,店面虽小,好歹也是一店之主。

“欢迎莅临三岛屋奇异百物语。”

阿近向对方问候,并说出“说过即弃,听过即忘”等百物语的规矩,这时阿岛静静端来茶点。今天的点心是扇形的练切[1]和小豆沙包,隐隐透出里头红豆馅儿的白皮,仿佛入口即化,是近来神田一带的热门商品。

热爱美食的富次郎比客人早一步进入隔壁房间时,便像小孩似的吩咐阿岛:“我要豆沙包,记得留我的份儿哦。一个不够,要三个。”

“我的份儿也给小少爷吧。”连阿胜也来讨他欢心。担任奇异百物语守护者的阿胜,是拥有一头浓密黑发和纤纤柳腰的美女,但她的脸上和身上长满了痘疤。痘疤,是天花遗留的残酷痕迹;相反地,这也证明此人深受疮神这位拥有强大力量的瘟神疼爱,接收其部分的灵力。

阿胜在这处讲述怪谈的黑白之间,以其灵力清除那些汇聚而来的邪气和灾祸。对阿近来说,阿胜既是可靠的同伴,也是她的保镖,自从富次郎加入后,阿胜还得兼任他的守护者,说来也实在好笑,令人莞尔。

话说,面对说故事者的,就只有阿近一人。来访者最后是畅所欲言,还是欲言又止地离去,一半得视阿近的处置而定,另一半则是看说故事者自己。

是真心想说出一切?

还是只说自己想说的事?

或者单纯只是不说觉得难受?

这位圆脸的说故事者朝端来茶点的阿岛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面向小碟子上的豆沙包端正而坐,似乎看得出神。

阿近心想,是不是有事令他感到在意,便柔声唤道:“请问,是否甜食不合您的胃口?”

说故事者仰起脸来,眨了眨眼。

“哎呀,真是糟糕。”他频频搔头,一脸歉疚。

“没这回事。在下最爱吃甜食了。因为这豆沙包实在太漂亮了,一时看得入神。”他端起小碟子,把脸凑近,朝豆沙包端详。

“这就像中秋的名月[2]般,晶莹剔透,通体浑圆。”

“是的。听说它正是以‘名月豆沙包’的名字贩售呢。”

“噢,这令我想起小时候含着手指、紧盯豆沙包瞧的往事呢。哎呀,我竟然都在讲吃的。”男子搁下小碟子,双手置于膝上,“在下名叫平吉,和内人以及丈人在吾妻桥附近经营一家名为‘丼[3]屋’的饭馆。”

来过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不分男女老幼,各种身份、职业的人皆有,说话方式也各有不同。平吉说的“在下”,听起来像“宰下”,是位谈吐比较粗俗的说故事者。不过他给人一股亲近感,是出于做生意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的人品呢?继续听他聊下去应该就会明白吧。

“这屋号[4]有什么来历吗?”

“哎呀呀,小姐,说什么来历,没那么高级啦,就只是因为店里卖大碗的丼饭。”

——饭菜一起装在大碗里端上桌的一家饭馆。

“原本是我丈人开的店,早在三十年前,因为店里使用小碗、小盘子,结果要清洗的餐具越积越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立下规矩,餐具只要一个大碗就够了,如果客人无法接受,那我们宁可不做这个生意。”

的确,这样的话就能大幅减少清洗餐具所花费的工夫。身为老饕的富次郎,对餐饮业知之甚详,他或许知道这家店,不过阿近倒是首次听闻有饭馆采用这种做法。

“听您这么说,是将米饭添进大碗里,上头再摆上配菜,对吧?”

“是的,实在是招待不周。配菜每天变换,共有两种。常备的佃煮[5]则有三种。顾客可以自由挑选配菜和佃煮加进饭中。”

“感觉配菜的味道会渗进米饭中,相当可口呢。”

平吉挥着手否认:“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店,小姐您这样夸奖,实在担待不起。因为我们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又快速……”

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丼屋老板,您这样讲就太谦虚了!”

接着,与隔壁房间做区隔的拉门被打开,富次郎探出身子。

“关于你们店面的评价,我在江户市到处都有耳闻。饕客之间甚至有人说,吾妻桥边的‘丼屋’,他们店里每天更换菜色的丼饭,才是真正的美食极致。”

哎呀呀,这位老饕堂哥无法乖乖躲着偷听,竟然自行登场了。阿近以手掩面。

“哎呀,这位是?”

富次郎没理会慌乱的平吉,迅速走进黑白之间,与阿近并肩而坐。隔门旁露出阿胜白皙的双手,无声地合上拉门。

“抱歉。我是三岛屋店主的儿子,阿近的堂哥,名叫富次郎。”

“啊!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平吉大为吃惊,跪着滑出坐垫外,手指紧抵着榻榻米,拜倒在地。

“在下明白,像在下这种开饭馆的粗人,实在不配踏进三岛屋的厢房内,但因为有灯庵先生的介绍,这才忘却自己的身份,前来叨扰。在下绝不敢对小姐有任何冒犯,在下用语粗鄙,全因为出身低下,绝非在下有任何恶意,还望见谅。”

平吉一再鞠躬道歉。富次郎嘴巴张得老大。阿近也听傻了眼。两人面面相觑,富次郎率先回神。

“请等一下,平吉先生。请您抬起头来。”

“不,请您见谅。”

“如您所见,我只是个年轻小伙子,而您却是远近驰名的饭馆老板,还是我们邀请来的座上宾。您这样磕头跪拜,才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呢。”

阿近强忍着笑。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她一直很希望有机会将这句话搬出来用。

“首先,您又没做出什么需要我们‘见谅’的错事。”

平吉满头大汗:“不,少爷,您不是这位漂亮小姐的未婚夫吗?像在下这样的粗人与小姐面对面交谈,您看了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也是理所当然。”

“啥?”富次郎与阿近又是一愣。

“未婚夫?谁啊?”

“就是少爷您啊。”

“我刚才说我是阿近的‘堂哥’啊。”

堂哥。富次郎又说了一次,平吉闻言后,仍旧身子蜷缩,应了一声:“咦?”

阿近再也按捺不住,发出咯咯娇笑:“丼屋老板,您可真冒失呢。”

富次郎也笑了,平吉这才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回望着相视而笑的阿近和富次郎,似乎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小姐,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平吉无精打采地抚摩着自己的后颈,“在下从小就是个冒失鬼。现在也常会听错顾客的餐点,以为自己已经改正了错误,结果却又弄错了。”

现场气氛变得轻松不少,三个人都笑了。造访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在和聆听者阿近混熟之前的这个阶段,各种情况都有:有人一心想将潜藏心中的秘密一吐为快,几乎没任何开场白便进入正题;有人则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一直保持沉默;也有人只是一味闲话家常,迟迟不谈正题。不知道这位丼屋老板是哪一种。

“有幸在这种附壁龛的上好厢房里坐在坐垫上,在下实在是无福消受啊。在下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而且这身外出服也是向房东先生借来的,因为太紧,连呼吸都有困难。在两位面前出糗了,真是抱歉。”

平吉从衣袖里取出手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原来这件正统结城缟是借来的。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富次郎说。

“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只有这位阿近一人。世人都说这里听闻的故事绝不外传,正是奇异百物语的独特之处,但其实有人在一旁偷听。”

“这点在下一点儿都不介意。怎么能让府上的大小姐和来路不明的男人共处一室呢?”

“谢谢您的谅解。那么,可以请您继续说吗?”

平吉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当然,两位若不嫌弃在下的故事无趣,就请听在下娓娓道来。”平吉似乎松了口气,“坦白说,在下对小姐很抱歉,不过,有这位少爷在,在下也比较好开口说。这是在下这不成才的男人亲身经历的故事,与夫妻及亲子间的纷争有关。这是在下老家发生的事。呃,抱歉,在这之前,得先说明一下,为什么在下会想讲这段往事。”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来这里的说故事者,大多有“要说的故事”以及“说故事的理由”。

“在下和内人育有三子。长男今年十二岁,次男十岁,最小的女儿今年七岁。”

七岁的女儿,今年初春时感染风寒,久病不愈,至今仍咳嗽不止。

“平时并无大碍,但一旦咳了起来,就没完没了,甚至直喘气。吃下肚的饭全呕了出来,夜里睡不好觉,痛苦得满脸通红,或是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

她原本就身材纤细,这下越发消瘦了。

“您一定很担心吧……”

“真是可怜。”

“是啊。当时在下一度想要放弃,心想,这孩子好不容易养到七岁大,眼看就要被老天爷带走了。”

平吉夫妇当然是竭尽所能。他们筹钱,四处拜访名医,购买昂贵的中药,只要听说是对治咳有效的符咒,他们也全都试过。

“没有一种有效。到最后,或许该说,时间就是良药。盛夏过去,到了早晚开始出现虫鸣的时节,她突然就自行痊愈了。”

“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只不过……”在女儿痊愈前那段时间,发生了一场风波。事情的开端是平吉的妻子,为了祈求女儿病愈,她许愿要“断盐”。

“断盐?含盐的食物一概不吃,是吗?”

“听说向附近的地藏王祈愿时,只是献上供品,双手合十,是不够的。”

——我得展现决心,让地藏王菩萨知道,我做了些牺牲,是诚心诚意祈愿的。

——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如果我断盐的话,他一定会同情我。这样我的祈愿就能实现了。

“当时她双眼坚定地直视前方,如此说道。”

的确,街头巷尾的人们都说,许愿时承诺要断××,越是艰苦难以达成,越能向神明展现当事人的祈求有多坚定,所以相当有效。

“在下当时觉得此事太过荒唐,要求她绝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面对阿近的询问,平吉似乎倒抽了口气,喉结上下滑动。

“因为会有可怕的后果。在下的老家就是这样断了香火。全家都死了,只剩在下一人。”这话着实沉重。阿近和富次郎听了,都微微往后移动身子。

“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可怕。”富次郎附和道,“平吉先生会想要劝阻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结果呢?”

“在下当时……”平吉开始冒汗,他说话速度加快,却变得吞吞吐吐,“没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说出原因。”

——要是断盐的话,会有可怕的后果!

“我就只是一味地朝内人咆哮。”

见妻子一脸愁容,平吉没跟她讲道理,也没安慰她,而是大发雷霆。

“在下对她说:‘说什么梦话啊,你少做那些无谓的事,好好照顾女儿。’内人却还是不肯放弃,最后我忍不住动粗。”

“虽然此举不值得效法,但夫妻吵架,这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下过去从未动手打过内人。那次却像失控一样,大打出手。”

“接连着像这样猛揍她。即使内人放声大哭,在下仍旧不停手,仿佛打红了眼,连自己也记不得了。不过在下当时好像口沫横飞地大吼——不准跟丈夫顶嘴,我叫你别这样做,你就不准做。”

感觉不太寻常。

“我丈人个性冷淡,沉默寡言。平时无论是在下和内人吵架,还是训斥孩子,他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绝不插手。但这次连他也脸色大变,飞跑过来。”

他整个人撞进平吉和他妻子中间,将两人架开。

“在下这才回过神来。内人蜷缩着身子,暗自啜泣。附近邻居也都跑来围观,帮助丈人压制在下,闹得鸡飞狗跳。”

猛然回神,平吉发现自己冷汗直流,就像全身被泼了一桶水似的。他说当时感觉既丢脸,又难为情,仿佛烈火焚身。

“在下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过错,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然后请人朝洞口覆土,直接掩埋,再把土踏实。”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很后悔,对吧?”富次郎打断他的话,“那么,您夫人和丈人原谅您了吗?”

“是的。在下哭着向他们道歉,而且在下的丈人和内人说:‘当时你很奇怪,感觉不像平常的你。’他们反而还替我担心。”

——因为担心女儿的病情,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他们人真好。”

“她嫁给在下实在可惜。在下在她面前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由于让左邻右舍也为他们操心,所以平吉之后全力投入打扫水沟的工作中,妻子也在一旁帮忙。这样不就越来越像贤内助、贤伉俪了吗?

“最后夫人没断盐吧?”

“是的,最后没那么做。”

平吉的丈人建议他们每天供上丼饭来祈愿,而夏天过后,女儿的咳嗽痊愈,当真可喜可贺。

“比起断盐祈愿,地藏王菩萨当然更喜欢你们供上丼饭。”富次郎一脸嘴馋流涎的模样,说出很像老饕会说的话。

真是的,这里又不是老饕大谈美食的聚会。

“平吉先生,后来您向您夫人和丈人说明自己当时生气发狂的真正原因了吗?”

平吉默默摇了摇头。

“一直说不出口,是吧?”

这次平吉改为默默点头。一下,两下。

“所以这件事一直压在您心中吧?”

“小姐……”平吉吞了几下口水,以拳头拭汗,接着抬起头来,“在下完全没想到,直到现在竟然还会觉得这么可怕。因为那已是过去的事,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过去其实也没刻意隐瞒。只是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拿出来谈的事,所以也就一直没提。本以为就算再度想起那件往事,也不会有事。

“然而,当内人提到断盐的事情时,在下突然眼前一黑,呼吸困难,双膝打战,完全管不住自己。”

判断力、男子气概什么的全都抛诸脑后,而是发现了一个像孩子般恐惧怯缩的自己。直到现在,仍旧无法完全摆脱。平吉是老家唯一的幸存者,但现在仍被困在其中。

“在下有几次想向内人和丈人坦言此事,心中兴起一股无来由的指望,期盼讲出来之后心情可以变得比较轻松。”

但就是办不到。

“因为那件事太过离奇,他们也许无法相信……”说到一半,平吉用力摇起头来,“不,不是这样。是我不想让这件事在家中传开来。感觉只要我谈到这件事,好像就会将那可怕的东西引到我家中来。”

这时平吉突然涨红了脸,一跃而起。

“抱歉!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在下不想让这故事在家中传开,但在三岛屋就没关系。在下并非打这个主意!”

“只要讲出来,就会消失。”阿近以凛然之姿,配上温柔的声音说,“我们也一样,听完这故事后,便会舍下。”

“可是小姐,这是一个既可怕又不吉利的故事啊。”

“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过去也曾邀请过好几位像平吉先生您这样的人物。”

有人说完故事后,放下心中的重担;也有人在了无遗憾后,选择一死;甚至有生灵[6]前来说故事。

平吉闻言后,血色从脸上抽离。

“生……生灵?”

“是的。所以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受到惊吓,对吧,堂哥?”

“没错,尽管放马过来吧。”富次郎一时出现眼神游移之态,阿近决定假装没发现。

“我们早已做好准备,不管是怎样的故事,一概不会受影响。请您放心说吧。”

平吉凝视着阿近,接着视线移往富次郎。

“少爷,真的可以吗?”他似乎已看出富次郎担任聆听者的经验尚浅。平吉毕竟也是位生意人,具有一眼便能识人的好眼力。

“当然可以。”

堂哥,你可要争气点儿啊。

“平吉先生,请不要叫我少爷,要叫我小少爷。真正的少爷是我大哥。”

富次郎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倒是很一板一眼。

平吉理了理那件借来的外出服衣襟,双手置于膝上,拿定主意,深深嘘了口气。

“那么,小姐、小少爷——”丼屋的平吉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我老家是一间五金店,屋号为三好屋,位于先前吉原的大门路上。两位可能也知道,那一带有许多五金店,我老家的店铺也是其中之一。家人及住在家中的伙计总共有将近二十人之多。工匠也常在店内进出,所以家中可说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冒失鬼平吉,说故事的速度也相当快。也许这当中带有一份焦急的心情,一旦开口说起故事,就想趁自己还没感到害怕赶紧说完。

“说起这故事的开端,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在下的姐姐……呃,她是与我年纪最相仿的姐姐,是我的三姐。在下有三位姐姐、三位哥哥。”

故事中有这么多人,如果一样是这么快的讲话速度,马上便会分不清谁是谁,所以阿近决定由她来主导。

“三好屋是一家老店吗?”

平吉就像原本冲过了头,被人一把拉住似的,猛然噤声,接着才用力摇头,连声喊“不”。

“是在下的祖父一手建立的店面,家父是第二代,在那条街道上还算是一家新店。”

“您的祖父和祖母,是店里的大老板和大老板娘,对吧?”

“不过,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祖母也在我两岁时驾鹤西归。”

“这么说来,这个故事发生时,您家中只有您的双亲、兄姊,还有您,一共九人?”

“是的。”

“接下来您要说的故事,是您一家人都卷入其中的一起事件吗?”之前平吉说过,他全家人都死了。

“没错。”

“那么,事先请教一下您家人的名字或许比较好。如果您排斥的话,可以不必讲真名,用太郎、次郎这样的称呼来代替。”

“这样啊,也有道理……”平吉的眼神游移,“不,还是算了。这样的话,在下在说明的过程中会不小心忘了。我大哥叫松吉,二哥叫竹藏,三哥叫梅吉。”

分别是松、竹、梅。

“您的姐姐同样有三人。”

“大姐叫阿优,二姐叫阿陆,三姐叫阿道。”

“如何排序?”富次郎问。

“排序?哦,顺序是松吉、阿优、竹藏、梅吉、阿陆、阿道,然后是在下。”

“我爹娘生了很多孩子。”平吉搔着头。

“在下上面原本还有两个兄姊。一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一个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家母常跟在下说:‘要是他们也养大的话,就不会怀你了,所以你可是背负着三个人的生命呢。’”

这句话或许也带有“你就是这么可爱的幺儿”的含意。

“正因为这样,我大哥松吉和我相差了十八岁,感觉不像我哥,反而比较像叔叔。”

“说的也是。那件事发生时,你们多大年纪呢?”

“不行了,阿近。”富次郎举起双手,打断他们的对话,“请等一下。我记不住。可以记下来吗?”

阿近向平吉询问:“可以吗?”

平吉颔首:“这样会占用您的时间,但还是请您这么做吧。因为,除此以外,还会提到在下的嫂嫂,以及姐姐们的结婚对象。”

“哇,人会越来越多,是吗?那么,店内的伙计和工匠呢?”

“几乎不会提到他们,请您放心。”

矮桌和文具盒就摆在隔壁房间。阿近站起身,正准备打开隔门时,富次郎抽出夹在衣带里的笔墨盒。

“只要准备纸就行了,阿近。”守在隔壁房间里的阿胜从文具盒中抽出几张纸送了过来。富次郎将纸摊在榻榻米上,润了润笔。

“等故事说完后,我马上将这张纸扔进火盆里烧毁。先从您双亲说起吧。”

“当时家父五十二岁,家母四十七岁。”

富次郎动起了笔尖,一面复诵,一面抄下。

“三好屋店主五十二岁,老板娘四十七岁。”

“长男松吉呢?”

“二十八岁。”

“您的兄姊各有三人,他们如果有什么特征的话……”

平吉直言不讳地应道:“他是个浪荡子。”

富次郎挑起单眉:“嗯,是属于哪一方面呢?我指的是吃喝嫖赌。”

“嫖。家母常抱怨说,他原本就早熟,才刚成年就三天两头爱往花街柳巷跑。”

“是令女人着迷的美男子吗?”

“不,他长得像家父,有张马脸。”

富次郎写得一手好字。当初他在惠比寿屋时,还曾学画当娱乐,因此绘画也有相当的造诣。

“长男松吉,好玩乐的公子哥。”他边说边写,底下还画了一个顶着银杏髻[7]的马面男子。

“那么,长女阿优呢?”

“二十六岁,是名下堂妻。她十九岁出嫁,二十四岁与丈夫离异,回到娘家。说来一点都不稀奇,跟她婆婆处不好。”

“有孩子吗?”

“有。离婚时有个三岁的儿子,不过孩子归婆家养。”

“待会儿会提到吗?”

“会。不好意思。”

“那孩子就叫太郎吧。”富次郎在“阿优”的名字底下画了一个顶着发髻的无脸女,在她的白脸旁补上一个小圈,里头写着“太郎”。

“那么,次男竹藏呢?”

“二十五岁。长得像家母,有张圆脸。”

媳妇是阿福,二十二岁,嫁到家中已有四年。两人还没孩子。

“我二哥二嫂取代我那没用的松吉大哥,继承了三好屋。”

富次郎画下一对年轻夫妇的轮廓,一旁写着小老板、小老板娘。

“接下来是三男梅吉。”

“十九岁,体弱多病。他好像从小就身子骨孱弱。每当季节变换,或是盛夏、隆冬时节,就常卧病在床。一年当中,就只有春、秋这两个时节状况比较好,其他时候几乎都穿着睡衣。”

富次郎画下梅吉纤瘦的轮廓,在那空白的脸蛋中写下一个“病”字。

“再来是次女阿陆。”

“十七岁。已谈好婚事,正准备出嫁。”说到这里,平吉突然音量转小,“她是个很温柔的姐姐,但说来可怜,长了一张比家父和松吉哥还长的马脸。”

富次郎换了张纸,开始朝岛田髻[8]底下画一个有着长下巴的无脸女。

“左邻右舍都在背后说闲话,说这场婚事是我们送了一大笔嫁妆才得以谈成。”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一旁的平吉直呼可怜,一脸的不甘心。

阿近从旁伸长脖子,望向富次郎手中的画。富次郎在那马脸女子的发髻上画了一支玉簪。

“三女叫阿道,对吧?”

听到这声询问,平吉就像在反击似的说:“她是个坏心肠的女人。”

阿近闻言为之瞠目,富次郎也抬起笔,望向平吉。

“抱歉,她虽然是在下的姐姐,但的确是这样的人。”

“她几岁?”

“十六岁。在我三位姐姐当中自然就不用说了,就连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远近驰名。”

富次郎开始画起一名脸颊圆润的少女轮廓,并补上桃割髻[9]。唯独这张脸,他动笔要画眉和眼。

“明明是个小姑娘,却横刀夺爱,抢走阿陆姐的婚事。”

“哦。这件事也和故事主轴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

富次郎一面交谈,一面画着少女的眉和眼。眼角上挑,眉毛两端微微歪斜。

“小少爷画得真好。”平吉也从上座趋身向前,双手撑在榻榻米上,窥望富次郎的画。

“接下来是老幺平吉。当时几岁?”

“十岁。啊,小少爷,在下现在还是一样没变,头发又细又稀疏。”

的确,平吉的发髻很小,发鬓和发髻都没有厚度。

“当时我还留着光头。”富次郎依言描绘。

没画脸,只在轮廓里写下“冒失鬼”三个字。

“这样没错吧。”富次郎将那两张纸呈给平吉观看。

“对,就是这样。虽然没画脸,但每个人看起来就像这样。”像这样画下之后,阿近也觉得简单易懂多了。

平吉望着纸上所画的每一张脸,伸手摸自己的发髻。

“阿陆姐也和在下一样,发量稀疏,所以无论是梳岛田髻还是银杏返[10],模样都很穷酸。”

形容美女有一头“翠发”,并非毫无由来。女人一旦发量稀疏,发髻就显小,看起来很不起眼。

“发髻小,更加凸显出她的马脸。我姐姐真是天生就吃亏啊。”平吉这次不像刚才那样显得很不甘心,而是充满哀戚。如今他的年纪,已追过早逝的兄姊,这是一名独当一面的男子的由衷感慨。

“这么一来,登场人物全凑齐了。”富次郎说,“待会儿出现的人物,我会依序补上。”

“谢谢。多亏有您写下,这样在下说起故事来就方便多了。”

首先要说的是——平吉双手收进衣袖里,来回望着那两张纸,然后指向长女阿优。

“故事的一开头,是这位阿优姐。”

阿优十九岁出嫁,二十四岁被休,夫家在大川对面的本所经营一家当铺。

“当初举办婚礼时,在下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所以没看到对方的长相。听说好像是家父在町内聚会中熟识的一位好友,介绍了自己的亲戚。开当铺的通常财力雄厚,所以感觉是桩不错的婚事。”

但是对阿优来说,这并非良缘。

“那位姐夫是独生子,同时也是家中的继承人、婆婆的宝贝儿子,所以阿优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受尽虐待。因为在两人离异前,她也曾哭着跑回娘家。”

虽然不清楚原委,但平吉清楚记得,当时阿优打着赤脚。

“别说一举一动了,就连呼吸,还有眨眼的次数,她婆婆都有意见。”

尽管处于这样的境地,阿优还是很快便有了身孕。然而……

“足月后产下的是女婴,这又成了婆婆虐待她的另一个原因。”

——女孩百无一用,只会吃白食。生不出男孩的媳妇,也一样百无一用。

“她自己不也是女性吗?”阿近忍不住板起脸,以强硬的口吻这么说道。平吉缩起脖子。

“小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她似乎是个在店里颐指气使的恶婆婆,所以行事相当任性。”

女婴断奶后,便在婆婆的安排下送人当养女,阿优终日为此落泪。

“她每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憔悴得不成人形,但婆婆还是不断催她早点儿生儿子,当真是个连虎姑婆都会怕得赤脚逃跑的恶婆婆。”

后来终于生下了男婴,婆婆开心不已,整天抱着婴儿,对于阿优,则完全当她是喂奶的女侍,毫不顾及。公公和丈夫也都不居中调解。阿优再也无法忍受,跑去媒人家求助,最后换来婆婆一句:“这种媳妇休了算了!快给我滚!”

“阿优姐前往婆家,说她想看太郎最后一眼,但他们不仅冲她咆哮,还朝她撒盐。”

最后终究没能见太郎一眼。

“我姐姐她很不甘心……”平吉嘴角垂落,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尽管回到了家里,但她仍长达好几个月夜不能眠,不是独自哭泣、动怒发火,就是抓着某个兄弟姐妹诉苦,说着说着,气血上涌,怒不可遏。家父说,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还是造一座牢房,把她关起来吧。结果惹来家母一顿痛骂。”

平吉说到这里打住,眨了眨眼,望向阿近和富次郎。

“所以当时并未建造牢房。虽然没建,但还是空出一间储物间。如果要造牢房的话,就用它了。”

三好屋北侧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宽、铺有木地板的储物间,用来收纳旧衣和旧道具。“家父把里头的东西清空,还找来木匠到现场查看。足见家父是很认真看待此事的。”

“是否认真看待姑且不谈,好在最后没真的建造牢房。”

平吉听阿近这么说,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举止显得不太自然。

“虽然晚了点儿,不过时间的良药开始发挥功效,阿优姐的情绪开始平复。真是太好了!但当我们准备让那间储物间恢复原状时,发现里面的旧衣都破损发霉,那些旧道具也都变得像破烂一样。我们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扔了,那三张榻榻米大的储物间就这么空了出来。”

“那是个面朝北方,只在天花板开了一扇采光窗的昏暗空间。就这样空出约两张榻榻米大的空间。这和刚才提的事有关,请两位先记得。”

平吉已平静许多,开始由他主导发言。这或许也是托了富次郎图画的福。

“由于整个人消瘦许多,身子骨也变弱不少,阿优姐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恢复正常的作息。她觉得自己出现在人们面前只会丢人,所以很是排斥,虽然不曾帮忙做生意,但会主动做饭、打扫。”

——因为我是个回娘家吃闲饭的人。

“她常说自己立场尴尬,比女侍还不如。所以她就找上了和她一样立场尴尬的梅吉哥……”

也就是在空白的脸蛋上写了个“病”字的三男。

“她常和梅吉哥聊天,在一旁照顾他。因为梅吉哥只要一发烧、咳嗽、背痛、头痛,就得请大夫、买药,所以每次阿优姐都会陪在一旁。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应该比较处得来吧。”

和武士家一样,商家除继承人以外,其他孩子都算是家中“吃闲饭”的包袱。如果是儿子,就会找其他人家收为养子,全力投入生意中,培养能成为分家的实力。

如果是女儿,则要把握好姻缘。想要安身立命,能走的道路有限。要是没能想办法走上这条道路,就会一辈子待在老家吃闲饭。父母健在时还不成问题,但是等店面改为由兄姊这一代接手后,如果只是觉得尴尬倒还好,有时甚至会被扫地出门。阿近偷瞄富次郎一眼。这位好脾气的堂哥也是家中次男。他在三岛屋内绝不是个吃闲饭的角色,而是位前景看好、相当可靠的好儿子。但他终究不是家中的继承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富次郎正专注聆听平吉的故事,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就这样,阿优姐和梅吉哥不时会一起出门,这也造就了这个故事的根源。”

当时平吉十岁。那是二十二年前盛夏的某天所发生的事。

“当时已过未时,在下刚从附近的习字所返家,看见阿优姐站在家中的后门。她背对着在下,和某人站着交谈。”

尽管与丈夫离异已经两年多,阿优还是一直萎靡不振,很忌惮左邻右舍的目光。

“她常说,附近的那些大婶尽管表面很亲切,但背后一定都在讲她的坏话,说她是个被人休掉、回家投靠的可怜女儿。”所以今天这一幕实属罕见。

——姐姐在跟谁说话啊?

连平吉这样的小孩子也被激起了兴趣,他马上躲在暗处观察阿优。

那是个闷热的日子。阿优可能也觉得阳光刺眼,抬手放在额头上遮光。她缩着脖子,眯起眼睛,与对方窃窃私语。

阿优的交谈对象似乎刚好被她挡住。从平吉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就算踮脚也看不到。

“就在这时,阿优姐弯下腰,深深一鞠躬。只有那时候,她以十分清晰的声音这么说道:‘那就请您入内吧。’”

“阿优姐往后退,让出路来,感觉就像要让人通过似的。”

平吉心想:是客人吗?会不会带了什么礼物来?

“因为在下那时候正是能吃的年纪,整天都肚子饿。不管什么时候,满脑子想的都和吃有关。”平吉大为开心,满怀期待地望着前方,但这时他发现一件怪事。

“根本就没人。”阿优恭敬地守在后门外头。她再度行了一礼。要是她身旁有人,此时正要进入门内,平吉应该会看到才对。

“但完全没人,就只有阿优姐。”

阿优脚下有很深的人影,就只是她自己的影子,没有其他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阿优利落地抬起头来,迅速环视四周。平吉缩回头,躲在暗处,尽管只是眨眼间的事,但阿优那宛如被逼急了的可怕表情,平吉看得很清楚。

“阿优姐没发现我,她逃也似的冲进后门内,‘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平吉感到一头雾水。

“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不懂得顾虑,马上从暗处冲出,朝姐姐背后追去。”

平吉手搭向后门的门板,想要打开时,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作呕。

“您差点儿呕吐,是吗?”

“是的,因为我闻到一股为之皱眉的恶臭。”那只是转瞬间的事,臭味马上消散。但这绝不是平吉自己神经过敏,因为他甚至还发出“哕”的一声。

“是怎样的臭味?可以做个比喻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平吉嘴角垂落,一味用手指在人中处摩擦。

“有一种形容,说是像鱼腐烂的臭味。”

“没错。”

“在下开的是饭馆,所以很清楚,如果只是鱼肉腐烂,并不会散发出熏人的恶臭。大不了鼻子一捏也就没事了。真正可怕的恶臭,是鱼肚腐烂的臭味。”

那才真的是令人“作呕”。

“就像是那样的臭味。”

平吉调匀呼吸后,从后门走进一看,里头空无一人。

“每天女侍都会准备好蒸地瓜摆在橱柜里,给我当点心。我吃着蒸地瓜,但连半个人都没有。”

如果家里有客人,姐姐她们或女侍应该会到厨房烧开水、沏茶才对。

“在下当时对吃相当执着,心想,要是客人带了礼物来,她们或许会拿来给我吃。”

不过,平吉的苦等完全是白费工夫。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平吉毕竟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冒失鬼。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习字所,在下都常挨骂,受人嘲笑,所以在下逐渐明白自己是个冒失鬼。虽然有这么一件事,但要是在下随便乱说,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在下可不想这样。”

大人做事自有其道理,往往不是孩子所能明白的。用不着细究,平吉便忘了那件诡异的事。

“阿优小姐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这问题很难回答呢。”

自从离婚返回娘家后,阿优总是显得无精打采,而且少言寡语,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

“毫无生气,只比鬼魂图画里的鬼魂强那么一点儿。”她不会和家人说笑闲聊,所以幺儿平吉也没什么机会接近她。

“只有梅吉哥例外,不过,他自己的情况也差不多,不知道该说是他刻意与家人保持距离,还是遭到众人疏远。”

“就算有哪里不一样,也不容易看出来吧。”

“是的,此事后来引发灾祸,但在灾祸发生前,没人发现任何异状。大家浑然未觉。”

平吉以感慨的口吻说:“事后回顾,不光在下,三好屋的人个个都很粗心。而坏心肠的也不止在下一个。”他的话语中满是痛苦的悔恨。

阿优在后门做出那奇怪举动后,隔了约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正是夏去秋来的时节,早晚天凉。出于这个缘故,平吉半夜尿床,一早醒来,发现被窝里积了摊水。平吉已很久没犯这种错了,羞愧得脸上几乎冒出火来,而他父亲更是暴跳如雷。因为他是父母中年后才生的幺儿,所以平时备受父母宠爱。这还是他第一次因为尿床挨骂,他不懂父亲为何这般生气。

不过大致猜得出来,跟松吉大哥的事有关系。昨天长男松吉又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一文钱也没还,四处躲债,放债的人跑到家里来要钱。

——松吉那家伙,到底要让我们家的招牌蒙羞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爹脸色大变,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这个冒失鬼,粗心大意,又爱不懂装懂。旁人想怎么评价都行。不过这种个性若换个角度来看,也代表脑筋转得快,而且脑袋想到的事,马上就会说出口,也就守不住秘密。

平吉是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孩子。

“爹,你冷静一点儿啦。其实你气的人不是我,是松吉大哥,对吧?在顾客面前丢脸,竹藏哥也很生气呢。”小孩子说话用这种狂妄的口吻,只会在父亲的怒意上火上浇油。

“你和松吉一样不成才!”父亲怒喝一声,一把揪起平吉睡衣的后领,直接在走廊上拖行。

“像你这种家伙,就得好好饿你一顿。在你洗心革面前,不准出来!”

他将平吉关进北边的储物间,并命女侍拿来顶门棍,把门关得无比牢靠。

“听好了,没有我同意,谁都不准放平吉出来。连一滴水也不准给他喝!”

在紧闭的木门外,父亲仍骂个不停。平吉吓得身子蜷缩,浑身颤抖,甚至还微微漏尿。这时有人快步奔来,大声喊着“爹、爹”。

——是阿优姐。

原来阿优姐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平吉一时忘了自己所处的窘境,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足见阿优发出的嗓音有多尖锐。

——姐姐是要替我说情。

平吉松了口气,但很遗憾,情况并非如他所想。

“爹,请您别这么做。原谅他吧。”

“爹在管教孩子,没你插嘴的分儿。”

“我指的不是平吉,是不能关进那个地方啊。”

“为什么不行?”

“不能关进那个储物间啊。要是把人关进去,会被带往其他地方去。关进仓库或壁橱也行吧?”

咦?在胡说些什么啊,姐姐也真是的。

“这间储物间里有神明,是肯听我祈祷的重要神明。要是平吉在里头小便的话,一切可就全完了。”

你也是,在这里激动个什么劲啊。

——爹更加光火。

只听到砰、啪、呀!似乎是爹朝紧抓着他不放的姐姐打了一巴掌。

真糟糕,木门后方乱成一团。家人就不用说了,连掌柜和女侍也都聚了过来。有人安抚,有人道歉,有人安慰,不久,闹哄哄的众人全部离去。

平吉独自被留在原地。真过分。

——我真的要在这里饿肚子吗?

朝北的房间原本就光照不佳,而且当天又是阴天。平吉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环视四周,发现堆满老旧行李和木箱的缝隙处结了蜘蛛网,满是灰尘味,寒气袭人。

以前这个储物间差点儿就成了阿优的牢房。平吉知道当时整理完后就这么搁着,所以里头空出很大的空间。因为动不动就爱装出大人样的三女阿道,曾经以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告诉他这件事。

“女人要是变成那副德行就完了。阿优姐干脆出家为尼好了,免得受罪。”

因为一段不幸的遭遇而差点儿被拿来当牢房的场所,原本是储物间,现在仍是储物间。没什么好怕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还是免不了害怕。就是不合道理才可怕。此刻他仍穿着那件尿湿的睡衣,所以更加冰冷,寒意直蹿全身。

先忍耐一会儿,当个乖孩子吧。这样马上就会有人放他出来了。要是大吵大闹,永远都得不到原谅。平吉身子蜷缩,把脸埋进双膝间。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试着缓缓抬起头来,周遭一片阒静,没人过来。顿时一股泪意上涌,他强忍了下来,转为抽噎。为了止住抽噎,他试图憋气,结果痛苦难耐,一口气爆了开来,情绪完全溃堤。

平吉一跃而起,扑向门板。

“喂!放我出去!我不会再尿床了。对,不会了,快放我出去啦!”他以拳头敲打门板,不住挥动手脚,大哭大叫,一面吸着鼻涕,一面大喊,“爹,对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就在这时——平吉的右耳后方吹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呵呵。”传来一声轻笑。

平吉紧贴着门板,全身僵硬。刚才那是谁?他害怕,不敢转头。接着他又听到了。这次像是一声微微的叹息,不,应该是鼻子的呼气声。

“你的尿可真香。”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此低语。

不是我娘,也不是姐姐她们,更不是女侍。是个没听过的女人声音。对方抿着嘴笑。

平吉肚子紧贴着门板,全身簌簌发抖。

“你、你是谁?”他嘴巴颤抖,连话都说不好。

“你吃的都是好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香。”女子的声音显得更加开朗、愉悦。

“你看起来也很好吃呢。”

平吉双膝发颤,极力张开双臂,像壁虎一样紧贴在门上。他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接着女子又问他:“想离开这里吗?”

我想,我这就想出去。平吉极力点头。他心想:我得好好回答才行。

“我想出去,请让我出去。”他以颤抖的声音请求。

“那么,你要给我个东西当作交换。”平吉转动眼珠,想看清楚站在自己右耳后方的女子的身影。如果不转头就看不到。他因为眼睛瞪得太大,泪水再度涌现。

“要、要给你东西?”

“没错。”

“要给什么?”

女子又呵呵轻笑。

“你可能还没办法吧。”

越听越觉得这是个从没听过的声音。

“你几岁?”

“十、十岁。”

“哎呀,本以为你还不到十岁呢。不管怎样,你还只是个尿床的小鬼,还不懂得挑选什么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女子打量着平吉。不只是“看”,还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来回舔舐过一遍。平吉感觉到她的视线,觉得奇怪。对方就像是在品尝味道一样。

“没办法,今天就由我来帮你评价吧。”

不知道是什么事令她开心,她发出像猫儿震动喉咙般的声音,如此说道。紧接着门外发出“咚”的一声,顶门棍取下了。声响传向平吉的脚掌。

一开始的片刻,平吉仍维持紧贴在门上的姿势。接着就像有人一把拉开般,门就此开启,平吉滚向走廊。

由于力道过猛,他一头撞向对面的墙壁。“咚”的一声,他痛得眼冒金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忘回身而望。

顶门棍掉在地上。储物间的门缓缓关上。就在那一刹那,平吉看到了,看到女子那蓬松的和服衣袖。淡紫色的布面,上头有藤蔓般的图案。

砰!木门合上,微风掠过平吉鼻端。

“哕。”他闻到一股令人皱眉的恶臭。

说到这里,平吉喘了口气,低头行了一礼。

“因为当时在下还只是个挂着鼻涕的小孩子,所以既胆小又没用,请多多见谅。”

根本没有什么好见谅的,阿近在一旁听得双臂直起鸡皮疙瘩。

富次郎也说:“这才不是胆小又没用呢。会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成人,遇上这么奇异的事也会被吓到腿软吧。”

阿近用铁壶里的热水重新沏茶。

平吉望着她的动作,继续说:“在下从储物间逃出,冲向附近的厨房。土间[11]有女侍在,阿优姐缩着身子蹲在木板地上,家母不断轻抚她的背。”

一看到平吉,阿优马上推开母亲,站起身,像猫一样利落地飞身而来。

——平吉,你见到神明了吗?你是怎么出来的?

她紧抓着平吉,用力摇晃,一再询问同样的问题。她完全失控了,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家母急忙将她拉开,但阿优姐大声叫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平吉害怕得不住发抖,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说,想说出他在储物间里发生的事。

“可是,我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平吉呼吸凌乱,喘息不止,发不出声音。他感到害怕,泪水狂涌,但就连哭也哭不出声,最后只能按着喉咙,挥动着手脚。

这时,阿优双目圆睁。

“她突然像恢复正常似的,如此说道。”

——神明夺走了你的声音,对吧?

“家母和女侍皆听得目瞪口呆,但在下当时猛然想起,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名女子的低语,与这句话的意思有紧密的关联。

“想要走出储物间的话,就必须以什么东西当作交换,对吧?”富次郎说。

平吉就像变回那个十岁的小鬼似的,点了点头。

“阿优姐所说的那位待在储物间里的‘神明’,就是这样的人物。”

阿优带着三男梅吉看大夫,陪他去药房拿药,去了很多地方,远超三好屋的人的想象。

梅吉只要听闻哪里的大夫医术高超,哪里的煎药疗效卓著,就照单全收,非得亲身尝试过才甘心。不过,能花费的预算有限,就算是再厉害的名医灵药,只要价格太过昂贵,也只能放弃。那么,那些风评好,价格又不贵的大夫和草药,又有哪里不好呢?答案是“大排长龙”。病患挤得水泄不通。在天亮前就已经开始排队的候诊间里,从早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这样还算好,有时甚至等上一整天依旧轮不到,只好第二天重新排。

梅吉的确身子孱弱,但这当中有一半是精神衰弱造成的,因此,他向来都不会说“要是得等这么久的话,身子反而吃不消,我们回去吧”这样的丧气话。越是大排长龙,他越是满怀期待,心想“这位大夫一定很高明”,而更加执着等候。

至于阿优则无法一直陪他候诊。如果大夫的住处离三好屋不远,她就会送梅吉过去,在候诊室安顿好他,之后再看准时间前去接他。如果要出远门,她就会把用具打包好,背着出门,以便在候诊时缝补衣物。

“候诊的时候还做活儿,我看姐姐并不是真心替我的病情担忧。”梅吉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抱怨,不过阿优从不回嘴。原本她就个性温顺,喜欢照顾人。连次男竹藏、三姐阿道也说梅吉“你得的是懒人病”,冷眼以对,只有阿优觉得梅吉可怜,无法抛下他不管。她也因为梅吉依赖她而得以稍稍化解重回娘家投靠的尴尬。

梅吉性子急,又没耐性,然而对于习惯四处造访名医的病人来说,这也是在所难免的。“这位大夫一定是名医!”他往往一开始都很高兴,但又很快放弃,向人抱怨,“这位大夫根本是个名过其实的庸医,凭他那种医术,根本治不好我的病。”

因此,同一位大夫他从没连续登门过三次。自然,随行的阿优在任何一处候诊室都是生面孔,没机会和人混熟,闲话家常。有时阿优心想: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既然能吃得了这种苦,当初忍一忍我那恶婆婆不就好了吗?不知道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送人当养女的大女儿,可能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太郎也许已经被灌输观念,拿婆婆当自己的亲娘了。

如今阿优的生活乏善可陈,唯有的就是遐想的空闲。她将胸中的懊悔、愤怒、悲伤取出,重新咀嚼过一遍后,再次细细回味。

如果你一再这样做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心嚼碎,别再这么做了——阿优身旁没人会这样向她出言告诫。

独自一人遐想,缩小了阿优心灵的开口,如此一来,她遐想的空间也变得更加狭窄。她已经受够这种无趣的日子了。她想见孩子,希望能再和孩子一起生活。阿优心无杂念,一味诚心祈祷。

她祈祷的对象,是三好屋的历代祖先。她早晚都向屋内的佛龛双手合十膜拜。接着是拜神佛。说来实在有点儿不敬,她根本就不挑对象,看到神明就拜。从家附近的稻荷神社,到陪梅吉出外看病时看到的神社或地藏王祠堂,无所不拜。

然而,不管她再怎么祈求,始终都无法如愿。阿优的生活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阿优心想:到底是欠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诚心没能传达给神明呢?我明明拜得这么虔诚,难道就没有哪位祖先或神明听到我的祈求吗?

阿优自己钻牛角尖,最后,从那年的年初起,开始断盐。含盐的食物她一概不吃。

为了祈愿而禁止自己做某件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这并不是自己说禁就禁,得先在神明面前立誓,这是规矩。所以为许愿而禁××时,得清楚地表示自己要达成怎样的心愿,例如祈求病愈,或是求子。这是惯有的规矩。

在这方面,阿优交代不清。

“希望能和孩子见面。”

是见一次面就好,还是要常常见面?

“希望能一起生活。”

是在哪儿一起生活?三好屋,还是和丈夫破镜重圆,重回夫家?又或者婆婆和前夫都丧命,夫家破碎,没人可以养育孩子,这样就行?

这种愿望不是许愿。越是诚心,祈愿者的意念越能凝聚。尽管本人没恶意,但私欲却会越来越强烈,而私欲会迷惑人心。

阿优没想到这个层面。她只想着:只要我含辛茹苦地忍耐,神明就会听见我的祈愿,只要我诚心祈求,神佛应该就会听见我的心声吧。

而这时同样没人劝诫阿优。三好屋里没人发现阿优断盐的事。

在三好屋这个大家庭里,女侍每天都会准备三餐,如果要断盐,就只能吃白饭。阿优自从回到娘家后,因为身份尴尬,早晚都是独自一人匆匆解决一餐,所以断盐并非什么难事。

阿优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没人对她说些什么。“怎么剩这么多菜,真奇怪。”“阿优,你最近又瘦了呢。”“好好吃饭了吗?”这些话一概没人提。

——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人,完全没影响。

她感到既可怜又寂寞,因而更加思念孩子。

在心愿实现前,她变得无比顽固,拼着一口气也要坚持断盐。

这时,不论是对阿优还是对三好屋来说,都是个分界点。要是有人发现了阿优怪异的行径,向前关心询问,应该就会改变事情之后的发展。

那是盛夏的某日发生的事。阿优一如平时,陪同梅吉出远门,来到江户川桥。

大夫的候诊室里,挤满了依序候诊的患者。阿优让梅吉挤进里头后,受不了里头的闷热,自己来到屋外。

从候诊室拥挤的情况来看,接下来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两小时)的时间得想办法打发。

今天她同样背着要缝补的衣物前来,但此刻如果不先找个阴凉处,恐怕会中暑。音羽町的街道相当热闹,但周围寺院和武家宅邸林立,祥和宁静。

从江户川桥往回走,来到水道町和关口水道町,再往南行,是一片开阔的农田。

在凉风的诱导下,阿优开始过桥。她想暂时吹吹风,等汗干了之后再往回走,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河风吹拂脸颊。碧河蓝天,桥上来往的行人皆抬手挡在额头上遮阳,踩踏着地上浓浓的影子。

——不知道太郎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为汗疹所苦?会不会因睡觉发冷而腹痛?

——与其缝补衣物,不如替那孩子缝一件肚围吧。

她停下脚步想着心事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女子,正微微侧着头朝她笑。女子有着光滑的鹅蛋脸,配上额头上的美人尖,明明没抹香粉,肤色却白皙剔透,是十足的美人坯子。

一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亮泽的黑发梳了个岛田髻,穿着带有花朵图案的琉璃色单衣,系着一条锯齿图案的衣带。与阿优目光交会后,女子露齿而笑。牙齿没涂黑,呈现原貌。

“让你久等了。”

阿优眨了眨眼。她心想:啊,难道是轮到梅吉看诊了?

“真是抱歉,我这就过去。”

这时女子眯起眼睛。

“哎呀,你要去哪儿呢?”

对方伸手,一把握住阿优的右手腕。

好冰凉的手。在盛夏的大太阳下,阿优差点儿跳了起来。

“请问,您是哪位?”

女子说:“真是可怜。受尽皮肉之苦,好不易生下的两个孩子,竟然都被抢走。”

“咦?”

女子凑向惊讶的阿优耳边。

“你一直断盐,真不简单。我来帮你实现愿望吧。”

阿优倒吸一口凉气,重新端详这名女子。

“我的愿望?这到底是……”

阿优不由自主地向前逼近,女子倏然闪身避开。

这时阿优看见了。

只要自己移动,脚下的影子也跟着动,满是沙石的桥上同时发出屐鞋摩擦的声响。女子却没有影子,移动时也没发出声响。她朝女子仔细打量时,女子脸上浮现的笑容更明显了。

她不曾眨眼。这女人不是阳间之人。

阿优全身颤抖,汗毛直竖,向后退去。

女子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缩小与阿优的距离,对她说道:“我是你的行逢神[12]。”

行逢神。

“俗话说,相逢自是有缘。因为听到了你的心愿,我想助你实现。”

一名卖甜酒的小贩,从桥的另一头走来。小贩挑着扁担,两端挂着箱子。

“卖甜酒喽,白菊甜酒。”

隔着身旁女子透明的身影,可望见那名小贩。

阿优因极度恐惧而发不出声来。女子笑得更开了。

“你得先在家中替我安排一处容身之所。”她抬起右手,拔下插在发髻里的黄杨木发梳。梳子呈米黄色,看起来颇有年代感。

“喏,你带这个回去。”她朝阿优递出那个发梳,“只要是没人的空房间即可。光线昏暗比较好。别告诉你家中的其他人哦。”

把这把发梳藏在家中某处,别让任何人知道。

“要是你办妥此事,我就会去造访你。到时候我会叫你,你再来迎接我进入家中。”

“然、然后会怎样?”

阿优以颤抖的声音发问。女子把脸贴近,几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对她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事了吧——女子喉咙发出声响,开心地接着道:“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一定会相信的,对吧?”女子接着松开手。阿优猛然一阵眩晕,回过神来。

——刚才那是梦吗?不是梦。

因为阿优右手牢牢握着那把老旧的米黄色黄杨木发梳。

阿优毫不犹豫。等梅吉看完大夫,两人一起回到三好屋后,她马上直奔北边的储物间。阿优知道这间储物间当初差点儿被改建为监禁她的牢房,从那之后就不太使用,最适合作为那名女子要求的场所。

——她说我很可怜。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家里都没人发现,但她却知道我一直在断盐。这不就是神通吗?

——她真的是神明。就照她说的去办吧。我相信,她是我的神明。

“结果第二天,那名女子真的来了。所以阿优姐请她进入家中,带她前往北边的储物间。”平吉如此说道,喝了一口冷茶,额头冒出冷汗。

“发生在下那件事之后,阿优姐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家父将她痛骂一顿,家母则在一旁安抚,后来好不容易才问出是这么回事。”

阿近和富次郎都坐在原位,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实在太光怪陆离。

“啊,对了。”富次郎朝膝盖用力一拍,“平吉先生,您说您早在半个月前就发现阿优姐站在家中的后门。”

“是的,就是行逢神走进三好屋内的时候。”只不过,平吉当时没看到她的身影。

“阿近,你知道行逢神吗?”

阿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

“家母抢先说阿优姐是被狐狸或狸猫耍弄了。”

“应该说,那名女子是通物之类的妖怪吧。”

通物、通魔,指的是会附身在恰巧路过或是在场的人们身上,使其做出坏事或是可怕行径的妖怪。对方所说的“行逢神”这个称呼,也不禁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不管怎样,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太诡异了,很不对劲。”

事实上,平吉曾两度闻到那股恶臭。

“阿优小姐不曾从那女人身上闻到恶心的臭味吗?”

“她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她对此坚信不疑,因而完全不在意吧。”

注释

[1]一种日式糕点。——本文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日本对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夜的月亮的称呼之一。——编者注。

[3]在日文中是盖浇饭的意思。——编者注。

[4]即商店名。——编者注。

[5]一种传统日式烹调方式,味道甜中带咸,一般都视为佐饭的配料。

[6]活人灵魂出窍。

[7]江户时代最普遍的男性发型。

[8]日本传统发型中最普遍的女性发髻。未婚女性或烟花女子常梳这种发髻。

[9]江户时代后期到昭和期间流行的少女发髻,外形似桃。

[10]少女和艺伎常梳的发髻。

[11]一种没铺木板的黄土地面的日式房屋。

[12]在路上遇见人或动物,带来灾难的神灵。饥神也算是行逢神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