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广寸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二 混子

艾庄的东南角,有一小片的厂房,主体为两排相对于民居而言高大的砖瓦房,在村舍与农田的夹裹下,有些陡然。此处原为村办的印刷厂,两台油印机,一台胶印机,十几个工人,主做印刷,给政府各单位印刷表格、票证和发票,承包了岭子镇大多数的印刷任务。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市场大潮中,印刷厂考虑过拓展其他业务,比如印刷商品包装盒、教科书等。因资金有限,设备无法更新换代,加上不算复杂的人事斗争,终究没能更进一步。余桂莲在此工作到一九九六年,三十五岁的年纪失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不过点纸钞的能力倒保持下来,尽管此后的人生中,让她点巨额钞票的机会并不多。十五年后,儿子定亲时,她经手的八万八的彩礼,大概是数额最大的一次。余桂莲两分钟不到就清点完毕,令在场的亲友赞叹不已,这才想起来,她曾在印刷厂工作过。那时,余桂莲已经五十多岁,曾经纤细的手指,在农活、洗碗、塑编等工种的磨砺下,手指粗壮,皮肤皱如榆树皮。相比岁月和劳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更令她备受煎熬的是几年后所遭受的儿子的婚变,以及独自抚养孙女,为儿子再婚以及偿还巨额债务的压力。

先是停工,后关门歇业,机器变卖。写着“合作印刷厂”的木质竖排招牌,从厂子的大铁门边摘下,由印刷厂合伙人之一的隽兆光带回家,挂在西屋小门边,正对着将艾庄和辛留村划为东西两村的乡间公路。二三十年来,路经此地的外乡人,都能注意到这块招牌,以及那个常年紧闭的小门,多少会疑心,这毫不起眼的乡野之地怎么会有一个印刷厂,却从没有人主动敲门询问,或是商谈合作。西屋存放着一台油印机的骨架,机身锈迹斑斑,已作桌台用途,堆放着一些杂物,既占地方,又不美观。老伴隔三岔五扬言要卖给收废品的,次次都惹来老隽的一句抱怨,这叫纪念。至于招牌,历经风雨,木板如长进墙里,家人也都习惯了。隽兆光还留着当初厂里印的名片,头衔为:合作印刷厂经理。老隽虽是农民,在这个逼仄的乡村中,一眼能辨析出其不同凡响的地方,肤色白净,梳着后背头,不论农忙还是平时,浅色(白或浅蓝)衬衣束在裤内。隽兆光扛着印刷厂的招牌回到家中,没有业务上的劳心伤肺,也没有了不必要的应酬,他很快发福,肚子外露,仍旧一副见过世面、气定神闲的做派。农活并不需要你思前想后,麻利和勤勉是必须的,好在老隽生育了两个儿子,身高皆为一米九左右,儿子们对农活不拿手,娶的妻子却都任劳任怨,是劳作的好手。

厂长姚尊法,五十多岁的年纪,也没心性再去折腾,以出租厂院为生。他先是租给一对外地夫妻,作为煤厂。春天,厂院里长出两座煤山。秋后,煤山被四里八乡的村民陆续拉回家。从煤厂到乡间公路,是几百米的土路,为进出方便,铺了几车石子。不出半年,来往的拉煤车把土路压出坑洼的车辙。煤尘飞扬,周遭的果园、田地蒙着一层黑。地方偏僻,道路深处,天气不好时进出困难。三年里,有两年赶上煤价下跌,生意不好做。第三个年头,煤厂歇业。这对外地夫妻,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货车,装满家当,经泥泞的土路,猛踩油门,排气管冒出一阵浓烟,噔噔声中消失在路的尽头。已经没人记得他们的姓名,或许从来没人留意过。至于这对夫妻的长相,因他们常年行走在煤尘中,也已模糊。姚尊法觉得他俩不会做生意,他是房东,来买煤,一分钱也不给便宜。脑子不活泛,早晚关门。厂院又空出来,遗留下的煤渣混进大地,如刺青入肉,雨雪交替,也没有清洗出来。

当初,外地夫妻只租了厂院——用于存放煤炭,以及前面一小间偏房——当作住所。后面闲置的两排厂房,孩童用石头敲碎玻璃,进去翻箱倒柜,搜刮到一些崭新的记账本,拿回去写写画画或当引柴火。荒草齐腰,小动物在这里安家。到了夏季,十几棵梧桐树长满幼蝉的外壳,告诉众人什么才叫作金蝉脱壳。粉刷在红砖墙面上的安全生产的标语已经褪色,字迹的最上端是孩童们撒尿比高时的目标。那对外地夫妻走前租住的偏房,窗户完整,里面散落着没有带走的杂物,包括:张贴的挂历女星,炉台,扇门脱落的衣橱,钉在墙上的挂钩,耷拉下来的电线。墙角那个用砖头搭建的木板床,中间塌陷,后来又睡过一个流浪汉。有天,姚尊法路过,见屋子里冒烟,推门而入,流浪汉蹲在地上生火烧水。他光着屁股,血水从肛门滴答下来。老姚把他赶走,换了新的锁扣,满地污秽没空清理,留给后面的租客。

二〇〇一年,春天,村里冒出来四个河南人,都是男的,三老(五十岁左右)一少(二十出头),带着三只猴子,一公两母。公猴迟暮,虽无绳索加身,也没活力,总是如人叉腰般站着,满脸毛发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又深觉和自己无关。两只幼猴,整天像脚底板冒火一般,上蹿下跳,龇牙咧嘴,要没有套住脖子的锁链,早就一路跑回花果山。他们在厂院落脚,白天分成两队,到附近的村镇卖艺,敲锣声一响,不一会就聚起来不少人。上次有耍猴的来这地界,是什么时候,没人记得了。晚上他们回来,麻袋里装着村民给的麦子和玉米。也有钱,不多。后生负责后勤,生火做饭,主食面条,最多加个鸡蛋。两大罐咸菜,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夜里,四个人三只猴,挤在小屋里。姚尊法来一趟,见他们破衣烂衫,背井离乡讨生活不容易,没要房租。主事的河南老头说,都说你们山东人仗义,你和宋江也没差,就是比他白点。老姚隔三岔五过来,提着老伴种的青菜以及自己泡的药酒。有意无意间,话题从药酒转到类风湿上,引出他们分享这些年全国各地扒火车耍猴戏的事。他们不能坐列车,一来车票贵,二来也不允许带猴子上车,走南闯北就只能扒货车专列,运煤的拉木头的,碰到什么上什么。冬天去暖和的南方,最远过境到缅甸。夏天去东北、内蒙古等地,早些年还去过西藏。路上最难熬,连续数天在露天的车厢里忍饥挨饿,碰到天气不好,也没地方躲,每停靠一站,还要和铁路警察周旋,东躲西藏,被发现赶下车,重新扒车。老头指着后生说,一九九五年,他爸和我们一起耍猴,在杭州让火车轧成了两截。老头揭开上衣,露出胸部,指着肋骨处的一块凹陷,大前年,在长春,列车急刹车,肋骨捣断了好几根,碎得不成样子,取出来了。大城市的钱好赚,在澳门的半个月,每天进账两三百。大城市也管得严,在上海他们被市民堵住,喊来警察,告他们虐待动物。罚钱还不算完,带去的两只猴子也给充公了。还是农村人好打交道,体谅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又是一番对眼前老姚的感谢。姚尊法并无多大兴趣听这些,望着那三只猴子,活动伸不直的手指。走时,他抱着空去大半的药酒瓶子,思量再三,还是说出了他散发善意的缘由。两千块钱,买下一只猴子。众人诧异,问他买猴子作甚。他晃着手,把从老中医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猴骨祛风健骨、活血,能治风湿痹痛、半身不遂。

五月份,麦穗饱鼓,河南人要返乡抢收。出来三个多月,沿着胶济铁路,先在济南的地界停了两个多月,又在淄博驻足月余,潍坊和青岛还没去。所去的乡镇,在艾庄这里待了最久,足有小二十天,不为别的,有姚尊法这处遮风避雨的小屋。乡民打赏的钱,已经提前从邮局汇到家了,积攒的十几袋子粮食,喊来收粮食的,也有上千块的进账。临走时,耍猴人看着姚尊法那双拧成麻花的手指,心里软了,把小母猴以两千块的价钱忍痛卖了。姚尊法把小猴子牵回家养着,一个月后,养出了感情,他没杀,成了家庭的一员,牵着走街串巷,成为村里的一景。小猴子走累了,就趴在老姚的背上。村民打趣道,老姚,你这是又养了个儿子。老姚笑着说,闺女,小棉袄。又过了一年,二〇〇三年,春天,闹非典。村里停了多年的大喇叭又恢复广播,整天让大家勤洗手,戴口罩,每天要测三次体温。养殖场成了重点照顾对象,三天两头有人来抽查卫生。姚尊法养的这只猴子,从过去村民眼中的稀罕物,沦为避之不及的祸首。这可是野生动物,还受国家保护,他整天养在家里,和好事一样。在村民的议论声中,姚尊法和猴子搬到厂院,紧锁大门,住进耍猴人住过的小屋。镇上的防疫人员来做工作,要把猴子带走。野生保护动物,你自己养着算怎么回事。非典,要死人的,你还跟猴子整天吃住在一块,新闻里整天在说,你就没长耳朵眼,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在城区教书的儿子也回来劝说,为只猴子,想让我丢工作?姚尊法从中午想到下午,一盒烟不够抽的。小猴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往他怀里钻,可怜巴巴看着他。他含泪拿着锤头敲碎了猴子的脑袋,抱着尸体窝在地里,痛哭不止。

这年,姚尊法六十岁,食欲全无,儿子送来的饭菜在木桌上生了蛆虫。一群鸟儿叽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闭紧双眼,回避人间,却升到半空中,门口空地上的那棵大柳树,正笼罩在晨光中,不远处的大片农田,麦苗在安静生长,从南边延伸过来的水泥沟渠里,没有一丝的水流。他从没感到身体如此轻盈,视野如此宽广。胯下虽没有仙鹤可以骑乘,他也觉得自己成仙了。村庄寂静,或许他已经死了。(多年以后,当姚尊法全身长满老年斑,风湿病让他的四肢彻底成为摆设,处在弥留时,感觉自己如襁褓中的婴儿,还有耐心和毅力,把过去的八十余年再活一遍。真能如此,重样也没关系。)

后来,姚尊法每次见到孙世海,不管是否有外人在场,都说,小孙啊,我这条命可是你救的。每次,小孙都用浓重的蒙阴口音说,叔,言重了,您长寿。这并不妨碍,老姚收租时一分钱不能少,点完钱,说一句,小孙,咱一码归一码。厂院里的废纸壳堆积如山,孙世海没工夫和他废话,拉上腰包,继续点秤。有人问起孙世海,到底怎么救了老姚的命,他也说不出口,也不值得一说。那天,他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经过,见“厂院出租”四个大字,敲开屋门,目睹姚尊法躺在床上,误以为这是自己的同行——拾荒的。摇不醒,一摸头,高烧,昏迷。孙世海把姚尊法拖到三轮车上,刚出工,还没收到什么废品,地方倒是宽敞,经村民的指引,送到卫生室,两个吊瓶输进去,人又活过来了。

此前,孙世海在距此五公里的马庄收废品。从南山的齐鲁石化顺流而下的污水,常年充盈着河渠,散发着酸臭味。沿河渠几处搭建的棚子,都是收废品的。孙世海是其中一间的主人。每天早上,他蹲在河边刷牙洗脸,顺手泼进泛绿的水面。因道路拓宽,这些棚舍作为违章建筑,限期拆除。堂叔让他另起炉灶。七八年前,孙世海高中没念完,辍学在家。老家都是山地,分到手的地不少,不出粮食,多用来种桃。种桃辛苦,浇水剪枝,不是人干的。好歹也念过高中,父母不想孙世海走自己的老路,没文凭,有力气,这里厂子少,就去外面寻活路。孙世海先在厂里干活,不服管,一进车间,听到机械的嗡嗡声,心就烦,甩脸子,发脾气,他那条流水线出来的残次品超标。一个月的试用期没过,他被辞退了,后又跟着堂叔收破烂,走街串巷,四处吆喝,不时还能收来新奇的玩意儿,心情大好。收废品多自在,收多收少,全凭自己本事,进工厂和坐牢没差,成在旧社会给地主当牛做马了。至今,仍留在老家的年轻人寥寥无几。离老家两百多里地的这里,青壮年们散落在各个村庄中,成为当地人口中的蒙阴贩子。他们各自协商划片,以厂区为主,村庄为辅,垄断了当地人不屑于去从事的收废品行业。

自租下姚尊法的厂院算起,五年间,孙世海完成人生中的两个重要阶段——结婚、生子。儿子在这里学会走路,玩着废旧的轮胎、泥巴、纸壳,在冰箱、电视机间攀爬,度过了孩童时期。堂叔在岭子镇租了个院子,紧邻102省道。孙世海和堂叔分开后,开始收铁,成了钢铁厂的几个工人销赃的窝点之一。堂叔过去说的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收,他并没放在心上。前后一年多,钱来得快,孙世海的口气也大了,对妻儿夸下海口,回头就去城里买房子。案发,一共牵扯进去小二十个人。除了工人,收废品的四五个,皆为孙世海的同乡。堂叔跑前跑后,姚尊法听说了这事,找到在区实验中学当教导处主任的儿子,儿子又找到在法院工作的学生家长。孙世海取保候审出来,凑齐了十二万罚金,一审判了两年,缓刑一年,他没再上诉。

那几年,流年不利。二〇〇九年,全球金融风暴,华尔街的投行纷纷倒闭,波及国内,企业效益不好,陆续关门。堂叔回到老家,以拉货为生。留下的同乡们也都在考虑转行,以前不愿意进厂是怕拘束,如今是没地方招工了,去劳务市场就成了不多的选择。孙世海望着囤积了半个厂院的生铁,心有不甘,脑海中总是回荡着,儿子小时候常问的,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更重?生铁不值钱,砸在身上,觉得更疼了。时气好时赚下的钱,就这么如电磁炉开锅后的水汽飘走了。那半年,全家以清水挂面度日。姚尊法拄着拐杖来收租,见孙世海喝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对他老婆说,小孙,可是救过我的命。这次,他没提租金。老孙从蒙阴过来,骑着三轮车走村收货,从早到晚,感觉比种桃辛苦,主要是心累。

政府出台环保整治的政策,关停了一大批私人作坊和小厂子。废品收购站的生意骤降,孙世海和酒友们的饭局上,已经很少出现瓶装的白酒,纯粮酿造的白酒塑料桶喝完后直接扔在废品堆里,连发出的响声都是沉闷的。十余年间,在这个弹丸之地,孙世海乡音难改,还是一嘴的蒙阴口音。但大家都知道有小孙这么一号人物,耿直,卖力,容易打交道。他有几个固定的酒友。小董,当初盗窃钢材的工人之一。牢中两年,小董出来后喜欢上了喝白酒。他结婚,选在腊月寒冬,凌晨迎亲,孙世海裹着军大衣,站在货车的车斗,卖命敲鼓。不出半年,小董离婚。又过了一年,小董二婚,选在春天,孙世海还是站在货车的车斗,卖命敲鼓。小董的女儿,查出先天性癫痫。一周,小董至少有五天,下班直接来孙世海的废品收购站,简单炒两个菜,举杯对饮。小董喝多了,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头婚时孙世海敲鼓的事,零下十几度,就他愿意受这份罪,仗义。小毕在艾庄开小卖部,废纸壳和饮料瓶都送到孙世海这里。他有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快三十了,没找到对象,一沾酒,就吵着让孙世海介绍对象,当地女的要求高,让他去蒙阴寻摸。又说,瘸腿也算不上大毛病。小毕撸起裤脚,提溜着树枝般的右腿说,要钱,也有钱。问他有多少钱。小毕只笑,不说话。孙世海每次回老家,都打开手机,找出小毕的照片给人看,一说到残疾,没人应声了,怎么也到不了相亲这个环节。一年又一年,小毕酒入肚,也不爱说话了。小范也是蒙阴的,入赘到辛留村,在盈科环保上班,爱干净,一年四季西裤衬衫,这也没能阻止老婆总跟着别的男人跑。老家回不去,孙世海的废品站成了小范的第二个家,起码能听到熟悉的乡音。

孙世海走时,小董、小毕、小范帮忙收拾东西。事后,孙世海拿出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这些年收来的心爱玩意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地上,小孙咬了下牙,让他们三个随便挑。小董拿起一个沉香木观音菩萨吊坠,放在手掌不舍,半身有个缺口,好在面容完好。菩萨低眉顺目,甚是慈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双手合十,想着回去送给女儿,望她一生平顺,少受疾病之苦。小毕小心翼翼端着“九五至尊传国玉玺”,天然的汉白玉比刚从奶牛身下挤出的奶更为纯白,上面的龙头因时间久远,有些泥垢残留在缝隙中,底座的侧面,印着一行字“江山如此多娇”。孙世海看到小毕眼睛发光,颇有些得意地说,当然,我也清楚,这个玉玺也有可能是假的。小毕瞥了他一眼,我看着像是真的。他拿在手里,没再放下,抱着玉玺,左看右看,如同下一秒自己就要失明一样,不由笑起来,开始盘算后宫三千佳丽,今晚上要宠幸谁才合适。小毕想到电视上女明星穿着内衣的样子,暗下决心,就选她了。小范一眼看中了公鸡的小摆件,在手里掂量一下,问道,这是铁的还是铜的?孙世海说,铜的,铁的成铁公鸡了。小范说起年前去算命,老先生说他这两年容易破局,让他在家里摆个铜的公鸡,能消灾避祸。他这半年没事就去找,没有卖的。小范把铜公鸡带回家,放在床头柜上,没几天,公鸡不见了。问来问去,家里人都说没见到。(回到蒙阴,孙世海先去报了个班,学糕点制作。学成之后,县一中对面的商业街,多了一家世海蛋糕店。到了年底,店里来了个客人,认出孙世海,拍着展示柜问,你认识范爱农不?孙世海回道,谁?小范,对方说,在盈科上班的。又说,我是他工友,咱们一起在盈科门前的大排档喝过羊汤,你以前在艾庄收废品,对不对吧。孙世海“哦”了一声,还是没想起对方的名字,也跟着说,原来是你。对方没等孙世海寒暄,接着说,小范死了。范爱农爱干净,不论是白班还是夜班,都要去冲个澡。不像旁人,下了班快点回家,吃饭补觉。当初小范酒后,和孙世海诉过苦,我在家里,洗澡多用点水,还要看他们的眼色,爱干净还有错了。入冬后,去厂里浴池的人也少了。范爱农光着身子,仰躺在瓷砖上,被人发现时,后脑勺渗出的血迹,在喷头的稀释下,已经流出了一张双人床。孙世海听完,还想问点什么,对方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在他们话语中存活的范爱农,问他怎么不收废品开蛋糕店了,又问开了多久。一番问答间,对方说,老相识,你可得给我打个折。送出门后,孙世海坐在柜台后面,默不吭声,等心里的三炷香燃尽后,慢慢起身,下午的阳光正从玻璃门射在瓷砖上,耀眼的白光充满整个屋子,眼睛一阵刺痛,似有泪花,不知是不是因为半年前死去的范爱农。)

厂院空置了三年,艾庄新上任的村主任高宁买下这块地,包括后面过去从未有人染指的两排厂房。推倒一排建成高耸的车间,留下一排经一番修缮成了办公区。陆续拉来塑编设备,安装调试。前后大半年的时间,过去煤渣和废品的痕迹全无。门前的路铺成水泥的,供大货车进出。高宁听从风水先生的意见:一、在大门对面打了个基座,立了个石头的方孔圆钱,面文:0。二、办公区的前面挖出一块鱼塘,种上荷花。宁达塑编是继印刷厂后,好不容易又在村里出现的像模像样的一家企业。几十年间,那些消失的磨坊、粉坊等只能算是半加工的小作坊,后来虽短暂出现过清洗一次性餐具的所谓公司,也只是雇了几个妇女,守着大盆用手冲洗,简单烘干后用塑膜机封口,谈不上有什么技术含量。余桂莲在印刷厂、一次性餐具、宁达塑编都工作过,感触更深一些。印刷纸快如刀刃,时常在余桂莲的手上留下小口子。虽说洗餐具戴着皮手套,架不住天天泡在水里,冷天手冻得通红,洗洁精还经常进眼里。到了宁达,车间一股塑料味,机器的噪声也大,开始不适应,吃不下饭,时间长了也顺和过来了,来干活赚钱,哪有那么娇相。至于待遇,余桂莲只有一句话,当老板的心都狠。

厂子筹建之初,招工的白纸——五十五岁以下,女,根据情况安排全勤班或半天班,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工作认真,有上进心,有良好的团队协作精神,待遇优厚。地址:艾庄村南,大柳树边,原小孙废品收购站——在附近几个村子的电线杆上出现。招工迅速,十几个妇女骑着自行车或是步行来上班,领着月薪(待遇优厚)一千五六百的工资。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没有双休日。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可以回家吃饭。离家近,家里若临时有什么事,都顾得上,到了农忙时也方便请假。有关高宁的传闻,在妇女间流传。姚尊法面对妇女的询问,心里不痛快——主要是对余桂莲。当初他当厂长,风光的时候,余桂莲看到自己,眼神充满着恭敬,如今她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五大三粗,脸皮松弛,这都是次要的,她对他的称呼,也从厂长变成了老姚。问,老姚,怎么让你来看门了?老姚说,请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问,你这么大的老板,还给他看门。老姚说,说是看门,其实就是让我来当顾问,小年轻懂什么开厂子。回,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老姚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是他爹。问,给你开多少钱?老姚说,和你说,有啥用,给我再多钱,我又不分给你。问,高宁哪来的这么多钱?老姚说,又不是偷的抢的咱的,政府都不管,你们操这些闲心。妇女们背地里说,这个死老姚,跟狗一样看个大门,还真把厂子当他自己的了。

时间一长,蜚语跟着开动的机器,慢慢生产出来,装进新鲜的编织袋,四处流传。一、高宁老婆有个远方的亲戚在齐鲁石化当领导,业务都是他给介绍的。高宁不是老板,也只是打工的。投资建厂花的这几百万,也是这个人的。二、高宁的老婆是市领导的情人,靠这层关系,高宁才有了今天。三、高宁以前的事也被翻了出来,他在牢里的那些年,他老婆也没闲着,没在村里见过这个人。他为啥犯事,反正是捅了人,见不得光。总之,他们并不愿意相信高宁有什么本事,权色交易,以丧失尊严来换取体面的生活,更符合大家心目中这些人的做派,也更能冲淡他们的酸楚和恨意。能确定的是,高宁有了钱,成了体面人。办公室摆着一张根雕式样的长条茶台,在外人眼中,高宁似乎掌握了经商之道,边喝茶边打几个电话,谈笑间就能把事情办妥。高宁在不在厂里,看他那辆奔驰车就知道了。老板椅的后侧,有个隐蔽的小门,门上挂着一幅“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国画,枯枝落满红色的斑点,远看像是喷洒的血迹。这幅出自某任副市长的练笔之作,高宁视若珍宝,常在与客户喝茶的间隙,轻描淡写地说出它的来历,彰显自己有着大可琢磨一番的背景。推门而入,是一间卧室,装潢设计与宾馆一致。有时应酬完,高宁不回家,在这里过夜。他把半瓶茅台和一些剩菜扔给老姚,那么老姚的老眼昏花就对自己搂抱的风骚女人视而不见了。老姚有段日子见高宁没领女人回来过夜,主动去关心,高总,最近怎么没出去喝酒,也应该出去喝点了。

空闲时,高宁也去门卫室坐会,闲谈之时,也涉及女人。问老姚,当初你当厂长那会,也没少玩女人吧。老姚回,你婶子就在厂里,管财务,看得我紧,我哪敢。高宁说,我就不信,你没别的事。不知是为了给自己添彩还是确有此事,总之老姚打开话匣,讲起一段往事。一九九四年,老姚为了考察一台日本产的秋山六色对开印刷机,坐火车去南京。机器确实好,他和隽兆光在电话里沟通,不是个小数额,只能从银行贷款,左思右想,还是不冒风险。抽了半天时间,老姚去了秦淮河,沿着河堤走了几公里,见到不少女的正穿着旗袍,举着纸伞,左顾右盼摆姿拍照,美得和一幅画似的,尤其那腰肢,让他在三十多年后,还忍不住咂巴嘴,企图回味秦淮河畔的脂粉味。晚上回到小旅馆,老姚喝了点酒,躺在床上,一时半会没睡着,听到头顶的隔壁房间传来叫床声,就像是那俩人骑在他的头上干那事。一会,有人敲门。老姚耳朵贴在门上,紧张地问,谁?一个娇柔的女声,老板,玩一下。老姚说他就是想看一下这张脸是什么样,才开的门。女的说她下面还疼着,不舒服,可以做点别的服务。没等老姚往下说,高宁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刚才松开的裤腰带扎紧,收拢起大腹便便,抖擞身躯道,你啊没赶上好时候。老姚愣住,似是在睡梦中被人泼了一桶冰水。老高问,你知道东莞不?见他摇头,好歹也是长辈,皱纹和白发也不只是见多识广,此时更显得童稚,便略去细节,大而化之,什么女的都有,想玩国外的也行,玩几个人都行,怎么玩随便你选,只要你有钱。老姚焦急万分,如同要让他用那双变形错节的类风湿手去穿针引线,愤恨道,你倒是往下说啊。这么说吧,高宁下了断语,皇帝要知道了,也恨自己生错了时候。老姚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平时没事,老姚早上顺着河道,走到南公路,再往回走。三月中旬,路旁的果园桃花盛开,清香阵阵。回到传达室,身上微微出汗,老姚把小桌子支在门外的大柳树下,喝着茶,听收音机传来于魁智的《野猪林》: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三个半大小子,从西面走过来,朝打着拍子摇头晃脑的老姚瞥了一眼,招呼没打,直冲门进去。于魁智唱段里的三问,分别是:一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二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三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老姚的三问,分别是:一问,你们来干啥的;二问,找老板谈什么事;三问,家是哪儿的。得知高宁没在,三个小伙子坐下喝茶。老姚问,找高宁谈什么业务?小伙子们不言语。老姚说,厂子不招人,你们这才多大,不好好上学。小伙子问,开这样的一个厂子要多少钱?老姚说,这都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好歹去学门技术。小伙子听惯了这样的说教,相视一笑,正眼也不再瞧老姚。老姚又对孩子们说,心思多放在正事上,不放假也不是星期天的,到处瞎晃荡个啥。说话间,奔驰车从路上驶来。老姚急忙从椅子上起身,三个小伙子也跟着站起来。高宁见老姚招手,停下车,歪着身子,冲着车窗喊,咋了?他们找你,老姚卖乖地说,让我拦下来了。三个小伙子神态拘谨,不由自主往老姚的身后躲。高宁摆手放行,小伙子们尾随奔驰进了厂院,又去了办公室。十几分钟后,高宁把这三个毛孩子送出来。老姚跟出来,问到底咋了。高宁笑着说,屌毛没长全,找我收保护费来了。看我怎么治他们,说着,他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

上午十点多,王能越从城区的蔬菜批发市场采购完物资,驾驶摩托三轮车飞驰在102省道上。初春,天暖和了,菜和肉容易坏,车斗里只装了未来两天需用的,总共花费了小一千块钱。高宁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若在微信上进行位置共享的话,这时他俩的直线距离不足两公里。王能越到了杭柳村的地界,又经过宏远集团的大门,6路公交车从身边擦过,没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十分钟后,王能越进了家门,正从车上卸货,手机又响了。此时,王能越从第一个被通知的,成了最后一个。面对几十年的老友,高宁一时没改掉老板的臭毛病,下发命令般言简意赅地说,中午,十二点,杏园居吃饭,传宝和东明也来。王能越的手上沾着白条鸡的血水,在墙上摸了几下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弄哪一出,我还得出摊呢,没这些闲工夫。高宁说,少赚点钱,能咋的。王能越不乐意听,你是大老板,不差钱。赚多少,高宁没了耐性,这钱我出。这话让王能越心里不痛快,操,我有手有脚的,用得着你给我钱。高宁说,你就说一天多少流水吧。显得你能了,王能越说,我这一天,好说歹说,也小两千。别在这里磨嘴皮子了,高宁说,我出两千,你今天啥也别管,把家伙什拉过来。见血擦不干净,王能越在裤子上摸了几下,笑起来,我就说了,咱弟兄们出去吃啥,杏园居就有我做得好吃了,不是钱不钱的事。行了,高宁跟着乐,你早过来一步,喝个茶。王能越把冰柜里放了几天,已经变味的白条鸡、黄花鱼、猪肉等拿出来,菜也选了几样陈的,把煤气灶、铁锅等装车,叮嘱老婆把今天买的菜肉放进冰柜,不顾身后的老婆让他开车慢点,向艾庄开拔。

城区新开了个楼盘,传宝和老婆贴着沙盘听售楼员殷勤介绍,高层,一梯两户,小区内人车分离。各方面都相中了,就是价格有点高。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最低首付要三十万。传宝正愁没地方开口借钱,高宁来了电话,他与售楼员说好先留一套,不出意外两天内再来。传宝的那辆东风日产,开了近十年,虽没大修过,到处都是响动,车厢常年蒙着一层腻子粉。出了售楼处,传宝在茂业百货放下老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她想买几件衣服。传宝有些不乐意,自己平日都在工地上抹墙,衣服穿给谁看。路上,传宝想到东明也去,今天不是个提借钱的日子。上次喝酒,还是春节,那顿酒,传宝差点没和东明动手。他这几年承包政府的工程赚了点钱,说话吆五喝六的,好像下一步能进中央一样。一个在镇长面前当孙子的小包工头,想到这里,传宝气消了大半,又下决心,东明再臭显摆,他绝不手软。

在南山红色教育基地的施工现场,东明正指挥手下的人挖土。早上,镇领导班子来视察,对进度不满意,点拨他,区里的领导对这个项目很重视,要加快工期。东明点头哈腰送走这一行在区电视台的摄像机面前费心劳神的公仆们,听监理分析施工图的细节时忍不住骂道,工期他娘的,一分钱没见,让我先垫付,毛病不少。监理问,为什么要抢在十二月前完工?东明说,正好赶在市两会召开前,这个红色教育基地就是姓程的政绩了,活到四十多,还是个正科,今年再没戏,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了。高宁打来电话。东明说,我这陪领导呢,过不去。上次的事,高宁说,找到门路了。

高宁回到办公室,调出监控,饶有兴致地看那三个孩子坐在茶台前大气不敢喘的样子。他们的面孔稚嫩,让他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瘦弱和生怯。传宝的大姨在丹东,他们四个人逃票坐上绿皮车,半夜饥肠辘辘,又不好意思问人要吃的。在德州,他们被列车员赶下来,没钱补票,打扫候车大厅。丹东去不了,顺着铁路,往回走。到了章丘,他们在农村的大集上偷了贩菜的钱,吃饱有了体力,扒上拉煤的火车,一路到了青岛。在栈桥,偷钱被人发现,跟人打起来,幸亏跑了。后来,高宁又去过几次青岛,经过栈桥时,每次都对同行的人说起这段往事,用以佐证那句古话,莫欺少年穷。高宁用手机拍下监控截图,去车间问这三个孩子是谁。妇女们认出来,都是辛留村的。

摩托三轮车进院,高宁搭手抬下煤气罐,在池塘前摆好灶。王能越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微信付款码,对高宁说,高总,现金麻烦,转账吧。高宁说,操,你掉钱眼里了。别给我多转,王能越说,亲兄弟明算账。见钱到账,他展开菜和肉说,高总,点菜吧。高宁瞅了眼说,家常的吧,一个辣子肉,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吃着等着他们。热灶的工夫,王能越提溜出一块五花肉,在案板上切成肉丝,过了一遍油,捞出来,又去切辣椒。东风日产开进院,传宝一下车就故意说道,房子他娘的是一天一个价,都快上万了。高宁说,让你早买,不早买。你这话,传宝说,早买我也没钱。又看着正在切菜的王能越,你倒是不用买房子,俩闺女。传宝分完烟,捡起一根黄瓜,啃了一口,又赶紧吐掉,这黄瓜什么时候的?有的吃就不错了,王能越说,给我扒几瓣蒜。

池塘里去年枯败的荷枝,错落在水面,如山水画。高宁和传宝抬出桌椅,摆上碗筷。王能越见桌上的茅台,笑道,不提前把事说清楚,这酒我可不敢喝。丰田霸道开进院,东明故意鸣笛两下。三个人抬起头,瞟了眼。车停下,东明把手里的小包夹在腋下,抹了把脸,指挥跟班的去后备厢拿了三个礼品盒。年纪最小的东明,如今发福,挺着肚子,张口就说,今天这规格不低,越哥亲自下厨了。王能越说,明哥跟着政府混,出息了,去哪里都有保镖跟着,你这是在外面得罪了多少人。东明对跟班说,露两手。跟班四处寻摸,看到墙角的砖头,搬来两块,放在地上,没有任何悬空,运气,右手刀状,生劈下去,砖头裂成两半。众人没有意料中的反应,只有不远处的老姚,叫好了两声。跟班有些拘谨,叉开手,血滴答掉下来。高宁说,老弟,擦一下。小伙子羞怯地笑着说,蹭了块皮,不碍事。老姚在边上起哄,再来一个。小伙子看向东明。东明应允点了下头。小伙子脱掉身上的卫衣和黑色的背心,亮出健硕的肌肉,打了一套形意拳。可谓,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在王能越的爆炒声中,辣椒的辣味扑面而来,没几下,小伙子咳嗽不止。高宁悄声问,在哪儿找的?东明说,上周在大观园温泉度假村,请几个领导泡澡,喝了点酒,跟人吵吵起来,这个小伙子在那儿当保安,出手不凡,从小在河北练功夫,我就带在身边了。高宁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打打杀杀的。东明见小伙子一板一眼,还要继续打,喊停下,行了。小伙子气喘吁吁,出了一层汗,恭敬地鞠躬,抱拳示意,解释道,作息不规律,疏于练功了。高宁捏了下他的肱二头肌,小伙子,能打几个啊。小伙子说,空手,三四个没问题。传宝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说,意思就是,打我们四个和玩一样。小伙子忙拱手说,那不能够,你们都是我大哥。高宁说,把衣服穿上吧,别冻着了。炒鸡出锅,王能越对小伙子说,过来搭把手。

传阅完监控截图,高宁对传宝说,都是你们村的。传宝说,我给大庆打个电话。又对王能越说,红岩是不是和你沾点亲戚?王能越抽出东明的中华烟,点上,红岩是我小舅的堂侄,都是一家人。东明说,刘同庆的老婆是我表姐,这是他儿子。高宁说,行了,论起来,都沾亲带故的,大人管不了,今天咱就帮着教育下吧。其余三人,分头打电话。王能越平时和红岩来往不多,家族的红白喜事上碰个头,走个过场的交情。他先打给表弟卫华邦,要到手机号。正是中午,红岩倒了一上午的料,衣服湿了大半,刚走进正远塑化的食堂。他不愿意请假,旷工半天,罚款一百不说,这个月的奖金也没了。本就三千多的工资,老婆还常年生病,一周透析两次。答应后,他又反悔了,给王能越回过来,说大中午的,吃个饭在哪儿不是吃,下午还得干活,临时也调配不过来。王能越能理解,在厂里干活由不得自己,只能道出实情。留下一句,你儿子来高宁的厂里要保护费。红岩骂道,他娘的,啥没学会,捣鼓这个了。大庆昨晚上的夜班,刚起床做点吃的。传宝说,别吃了,过来喝酒,问这么多干啥,过来就行。又问,你儿子呢?手机那头,大庆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说道,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东明先给表姐夫打电话,一直没打通,又给表姐打电话。表姐说,他去滨州干活去了,去半个月了,焊储油罐,估计是没听见。东明又问,你在哪儿呢?表姐说,在医院。东明问,在医院干啥?表姐说,孩子奶奶这两天头晕,吃不下饭,来疏通血管,还要住两天院。东明说,我认识医院的人,要不要打个招呼。表姐说,小毛病,不值当的。

下午两点多。三个孩子走进厂房,见这帮人正喝得面红耳赤,心里一愣,转头要走。身后的铁门,已经被形意拳小伙上了锁,摆手,让他们过去。三张空椅子,已经摆在那里多时,餐具也放好了。高宁见他们怀里鼓鼓囊囊,问,里面什么东西?敞开,棍子、刀掉出来。红岩起身,照儿子脑袋就是一巴掌。大庆坐不住了,不打儿子表示下说不过去,确实又没下过手,只好放下一句狠话,滚家里去!儿子起身,刚要走。高宁说,来都来了,先吃饭。东明对着自己的外甥说,你爸妈来不了,这个家长会,我替你开了,赶紧吃。红岩和大庆一脸不好意思,举杯,品了口茅台。一会,三个孩子把饭吃完。高宁说,边上站着去。三人站在墙边,听大人喝了酒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传宝脱下上衣,显出胸前的文身及背后的刀疤,指着孩子说,你们还想混社会,上头让你混吗?东明跟着说,就你们这小身板,还收保护费。高宁说,学点技术,比什么都强,实在不行来我这里干活。又说,只要你们不杀人,我都能给你们摆平了,听见了没。传宝或许是想到自己那同样不成器的儿子,也或许是酒喝到位了,眼含热泪说,父母把你们拉扯大容易吗?王能越一直在笑。传宝说,没儿子,你笑个屁。王能越变脸,有儿子,装你娘啊。众人劝架,红岩和大庆夹在中间,有点不知所措,护住自己的酒杯,生怕茅台洒出来。高宁喊道,都住手,几十年的弟兄们,这是干啥,让人笑话。王能越说,高宁,有几个屌钱,你忘了自己姓啥了,茅台、中华、奔驰,你过去被人打成孙子,还不是我替你出的头。高宁略带委屈,有钱还是我的错了。又指着传宝说,他买房子,你能借给他钱吗?我能。东明说,几十年的弟兄,说这些就没意思了。王能越说,闭嘴吧,你装什么好人,还兄弟,上次在集上碰到,你跌着脸,招呼都不打。东明解释说,我真是没看见你。传宝加入,东明,你确实飘了,眼里没兄弟了。东明说,滚一边去,你懂个屁。传宝抄起酒瓶子,我弄死你,你信不信。高宁坐在椅子上,对身后站着的三个孩子说,看到了没,这就叫兄弟,这就是义气。

补:

五年后,一天。红岩的儿子接到家里的电话,久病缠身的母亲走了。当天的高铁和动车售罄,K字头的还有上海到淄博的,凌晨四点多到站。发丧安排在十一点,能赶得上。挤上火车,他依靠在窗边,夜色如漆,玻璃映照着自己脸上前些天打架时留下的瘀青。六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大庆的儿子正在城区送外卖。上个月,下暴雨,他在送单的路上摔了一跤,磕破鼻梁,结的痂正在慢慢脱落,还留有指甲盖大小的黑斑,而其余脱落的部分白皙如涂的粉。滨州市区,某座商场的五楼,一家烤鱼连锁店正迎来用餐高峰,人手不够,同庆的儿子虽上个月刚被提拔为店长,此时也在招待客人和清理餐桌。晚上十点,商场关门,他要在店里留到十二点,整理表格,写每日的工作总结。女朋友留在老家,对他这半个月以来的疏于陪伴心有怨气,已经两天没有回音。他学的电气自动化技术,掌握的那点CAD绘图和PLC编程不足以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现在这年头,本科生都不容易找工作,何况他这个大专生。如此自嘲,抵消了父母让他换份工作的念头,当店长说出去也不算丢人。他们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对各自的处境也是一知半解。以下贴在他们身上的关键词,也属于此刻散落在中国其他地方的年轻人:电动车,保健品,生病,单身,定亲,催婚,外卖,服务员,丧母,罚款,奋斗,加班,失业,租房,KTV,伤心,困,失眠,流水线,贫穷,绩效,提升,开会,团队,盖浇饭,付出,信用卡,快手,自杀,事业,放贷,汽车,地位,成功,希望,殡仪馆,王者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