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局部
一 馒头
丘陵包裹下的这块方圆几公里的平地,历来因风调雨顺,在看天吃饭的年头,被周边的山民们嫉羡。虽有盗匪光顾的可怖传说,在亲历者们死去后,也少有人提及,只留下县志里的一行文字:“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民生凋敝。乡间匪患频仍,地方受害极甚。”但对山区的偏见,根深蒂固。娶妻嫁女,避之不及。十几年间,过去依节气庄稼生长而变换色彩的大片农田,上面盖起宏伟体面的厂房。有幸失地的农民,进厂下车间。农具被挂起,落满尘土。家中多了工厂统一分发的工作服、手套,以及顺回来的废弃零件和需要记住的有关安全生产的材料。五险一金,不仅是城里人专有的词汇,在村民的口中,和粮食的价格走向,一同被讨论。经济下行,工厂效益不好,后续的规划占地一再拖延。一些还种着地的村民,在农田和厂房间腾挪。基于对土地的尊重,觉得有地不种任其荒废有些可惜。他们心里清楚,种地的确没有账可算,倒不担心麦子的长势和收成,让他们面容愁苦的,是迟迟发不出的工资(一拖就是半年)以及越来越严苛的规章制度(动辄罚款几百)。
自村落形成之初,几百年间,屋舍在数不清的动荡和灾祸中摧毁又兴建,如今成排的砖瓦房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建造的,最初只有院墙和北屋,随着村民手里有了余钱,十几年间又陆续加盖偏房,天井浇筑成水泥地面,木窗换成铝合金。近些年,村民闻讯要拆迁,为多拿补偿金,用彩钢板罩住天井,算作房屋面积,室内漆黑一片,白天也要点灯。仍保留着过去院式的村户,已是少数。拆迁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有着更为宜人的居住环境。世事人情在错落有致的房屋间织造的巨网,让看似冷清的街貌固若金汤。从外观来看,屋舍并没有什么区别,过去是灰色外墙,先是建设新农村,统一涂成浅黄色,去年又打造美丽乡村,重新涂成白色。风雨侵蚀,墙面裂出道道缝隙。相比生计,这并不为村民担忧,砖瓦房足以再坚持十几年,等他们入土为安。
过去的土坯房,集中在中心大街的南侧,少有修缮,多半已坍塌。没倒塌的,也摇摇欲坠。几片红瓦盖在墙头,勉强立起几根木头支撑着外墙。雨水冲刷,土坯的墙体上留下道道浅痕,泥土垫高狭窄的胡同。野草丛生,成为黄鼠狼的栖身之所。残垣断壁间也有零星的村民还生活其中,多为老人。与孩子分家后,孩子住进新村的砖瓦房。他们自觉时日不多,老屋修缮一下继续住在这里。再等不到半个月,大年三十给老屋贴春联。大年初一早上拜年,这是一年中,老村最热闹的时刻。男人们穿上最为体面的衣物——西服、大衣、皮鞋,口叼香烟,领着同样焕然一新的妻儿,经过小巷,望着破败的屋舍,忍不住分享几句死去的乡邻、曾经的玩伴,反观业已衰老的自己,哀叹白驹过隙,对当下的处境不无懊悔。瓦罐的残片嵌在土里,内壁落了一层还没有化冻的雪渣。“破四旧”时,祠堂的石碑被捣毁,散落埋在各处。接续族谱,先人的名字拿不定时,虽石碑上有记载,也没人费力再挖出来一探究竟,只凭发音记上。如今,祖训早就没人记得,代替的是在中心大街两侧张贴的新时代标语——爱岗敬业勤劳富,精打细算聚财富,遵纪守法健康富,家庭和睦同心富,邻里相亲互相富。日头好时,老人们围坐在标语下面,晾晒行将就木的身躯。
张贴在门上的白纸和胡同悬挂的彩旗交替出现。婚丧嫁娶照常发生,哀乐和欢笑都无法延阻村民在晨光中出门讨活的步伐。人命不值一提,握紧在手的东西寥寥,日出而作是必须承受的。日光掠过田地、果园、柴火垛、商店、炼油厂、物流园。生活污水在水泥盖板下静静流淌,屋顶的太阳能随温度升高,不断喷发出蒸汽,犹如醉汉呕吐。通往村外的乡间公路,路面坑洼。货车沿路停靠,排队等候进厂。一座猪舍,因赔偿没谈拢,沦为钉子户,公路被其分割成两条斜路。几年过去,养殖户搬走,和猪舍一同被遗弃的还有路口的村碑。碑身爬满枝蔓,拨开后,那些有关村庄来历的大段碑文上覆盖着“小额贷款”的喷漆广告,更加难以辨认这些经年累月风化的字迹。仅存的几块农田,村民站立其中,未完的农活让他出神。土地被轮番地耕种,仍保持本色。种子出土,禾苗生长,挂穗结粒,收割入袋,一如此地生死往复的人们。
相较归为尘土的祖辈,后代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没有多大改变。能糊口的年岁,在数百年的村史中,只是不起眼的一瞬。基因中对饥饿的恐惧,让他们始终不能相信,吃饭不再是问题。他们对粮食的态度依旧虔诚,这从农忙晾晒小麦、玉米时俯身仔细捡拾地缝里的粒子可见一斑。年轻人的抱怨,总会让父辈不屑,絮叨过去吃糠咽菜的日子。脱离基本生存的苦恼,在这里没有供其滋生的土壤。能吃饱饭,就该知足。不论是电视还是手机里所呈现的外面世界的光鲜和浮华,都可归类为是骄奢淫逸,让此地牢固的生存哲学——勤恳、本分、吃苦、节欲、忍耐、少言,有些细微的松动,但绝大多数后生们,进城被社会的铁网筛选,沦为杂质,到头还是要回到村里,进入工厂,穿好工作服,以劣酒做伴。最终明白一个道理,在一己私欲面前,妻儿老小的胃口更为重要。
这块弹丸之地,四季交替,雨雪飘落,人如虫蚁疲于奔命,到头来两手空空。你或许开始明白,留下来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并不是对此地有多么热爱和留恋。不可否认,这片祖辈开垦并踞此繁衍的土地,接纳着他们卑劣的出身。不论你是否有顽疾在身,还是愚笨无能,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你的家,亲友对你伸出援手,也让你品尝世态炎凉。从学会走路,到被农活压弯脊梁;从姑娘洞房花烛时的羞怯,到在亲属出殡时大哭做戏。别处的富足和繁华入眼,也只会让你置气般道出一句:哪里都没这里好。找补自己缺乏冒险精神,没有去外面闯荡一番,混出个人样衣锦还乡。你不舍自己的破屋,只因,这里就是你唯一的栖息之所。
年关将至,腊八日这天,村民把蒜瓣泡进醋坛,等年三十饺子蘸醋。集市上,商贩摆出春联和福字。磨坊门前,排着等待磨面的长队。相比买鱼割肉等大笔的开支,手头拮据的老年人更坚持用自家粮食磨出的面粉蒸馒头,表达对年关的重视。也没有什么比得上端出亲手蒸的白面大馒头让客人品尝,更能显示自己的待客之道。从儿女施舍的生活费中,再抽出一部分,包成寒酸的红包,交到孙辈们的手中,总归是欠缺底气的。尽管馒头这类碳水化合物,早已被他们列为阻碍自己塑身大计的垃圾食品。
等大年三十的饺子一吃,刘长生再被人问起多大时,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七十了——农历才是他们认定的记岁方式。他心里盘算,亲自放除夕的鞭炮。这对患有眼疾的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刘长生悲哀地想到,除了自己,大概已经没人在意,父亲老刘也就活到了六十九。漫漫的十几年间,隐形的寿限如刽子手紧握的刀,悬在他的头顶,提醒自己是否能挨过去。迈过七十这道坎,八十七也就不那么遥不可及了。母亲这辈子,缺衣少穿,都能活到八十七,就现在的生活条件,用刘长生的话来说,不多活几年,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每天吃下去的饭。
刘长生自十三岁的一次高烧后,眼睛看东西就模糊了,无法用墨斗在木板上打出一条直线,锯出的木条像狗啃过的(刘父语)。他只能用手去感受刨子打磨的木板是否光滑。视网膜受损,求医无果后,刘长生断了子承父业成为木匠的念想。双手垂下,过去的伤疤慢慢愈合。耳朵上常夹的那半截铅笔,同样无法用于写字。不满二十,刘长生已近半盲。弟弟成为木匠,独立去外面揽活时,他也领到了政府盖章的二级残疾证。在父母的操持下,他认识了侯家屯的李兰香——却从未看清对方的长相。李兰香因小儿麻痹症,右腿发育不全,右手内卷无法伸开,自学会走路后如中风的老人,对刘长生也没本钱挑剔。成亲时刘父打的桌椅板凳,还摆在家中。现今,人们在手机上刷到有关榫卯结构的视频,惊叹古人的智慧,才短暂想到这片国度曾有过木匠这门职业。刘长生也早就对眼疾释然。眼球灼烧,见光流泪。村民不清楚刘长生何时戴上的墨镜,几十年过去,镜腿早就坏了,用以固定的铁丝也因生锈更换了多次。他坚持不用拐棍,走路步伐试探,一心想撕掉“瞎子”的标签。家里没钱,锅里常年不见油腥,儿子交不起学费,刘长生也学过《周易》,尝试以算命为生,学艺不精,只能对照时辰勉强列出八字,在集市上摆摊数日,碍于羞怯的性格,面对乡邻的质问,说不出什么场面话。
当年般配的残疾夫妻,如今步入暮年。独子刘亮四肢健全,念完初中,在城里打工时认识了父母皆为国企职工的儿媳,没要彩礼,为他俩生了孙子。刘亮常年不回家,虽没说透,也算是倒插门。刘长生独自一人时,以抚摸儿孙的相片来缓解难挨的思念。刘长生和李兰香在家里捡拾废品、叠纸壳,没有外出工作过,三亩地也从未精耕细作。对比村里的同龄人还在为孩子的房贷操劳,他俩领着低保,一生节俭,确实可以用“衣食无忧”来形容,也切实感受到了党的恩惠。
北风狂刮几日,天空湛蓝。刘长生俯身在树林里,后背状如一块黑炭。捡拾完一捆枯枝,他起身,仰望天空,墨镜前方一片污浊,不见直冲云霄的树群,只听到有只乌鸦示威般的叫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软绵无力。刘长生抱着木柴,沿来路返回。光亮平实的小道,能横穿这几亩林地,也有他的功劳。地头的独轮车上已放满干柴,刘长生把手里的这捆堆到上面,在车把处空抹几下,抓住绳子,绕过柴堆,穿进车头的铁扣,又绕回,在另一个车把处打结,不顾地上遗落的几根,推车离开。出坡,上了公路,小车不再摇晃。靠路边,往南走。他仔细听着是否有机动车经过,几百米后,拐进小路,经一排砖瓦房的屋后,到第一个巷口,一个人影正站在四个绿色的垃圾桶间。唐秀云喊道,长生,搭把手,把垃圾桶倒过来。刘长生问,为啥?唐秀云说,不知道谁他娘的往里面扔的楼板,死沉。刘长生笑了下,我能搬动,也不帮你。
唐秀云望着刘长生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气得没好意思说出的话,在这天上午,陆续对经过的几个村民说了出来。这个死长生,一个村的,让他搭把手,他说搬不动,我也不生这么大的气,能搬动,也不帮我,这是瞧不起人,别人瞧不起我也就算了,他刘长生算个什么东西,死不出好死。同样的话,进了不同村民的耳朵,反馈不同。王有福来倒炉渣,帮她倒出楼板,喘着粗气说,就他这点小米粒,跳起来还没你高,眼又瞎,楼板砸到他,再讹上你,你一年白干了。又说,你也是不看事,非要问他,你再等一会,我不就来了。从村委拉回桶装水的付英华,边听唐秀云说,边撇嘴应和道,你看,这就叫老实人,不会说乖话,他要是扯谎,不是不想帮,自己年龄大了,腰疼搬不动,就不是他刘长生了。她俩又琢磨,刘长生到底为什么不搭手,是和李兰香吵架了,还是他儿子小亮在外面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要闹离婚吧。又说,当初这门亲就门不当户不对,也不看自己什么家庭条件,还找了个城里的亲家,能在人家面前抬得起头吗?朱丹芝骑电动车过来,听完事情原委,抱怨说,这个刘长生,一天给我打八遍电话,问低保啥时候发,我就是个妇女主任,镇上的钱,又不是我做主,我都半年没发工资了。又对唐秀云说,他不是冲你,是对政府有意见。唐秀云说,这个死长生,人活不干,政府还一个月给他七百多,我整天扫大街,一个月才五百,半年都没发了,我还想找人出气呢!
饭屋不足十平方米,柴火垛占去多半。灶台有两个坑,一个放大锅,一个放小锅。自用上液化气,小灶台就用不着了。不用液化气蒸馒头,省气是一方面,主要是小灶台受热不均,不如在大锅上添柴蒸的好吃。几十年间,粉刷的石灰白墙早已熏黑。灶王爷贴了一年,脸上落满灰,过几天就下岗了,他坐南朝北,透过窗户,见刘长生推着车子进院。堆好柴火,刘长生把砖头压到锅盖的提钮上,左右找准,让砖头在上面保持平衡。他撕了把苞米皮,点燃,塞进灶口,趁火势旺,掰折几根树枝,扔进去,火被压小了点,又添进一把苞米皮。浓烟顺着灶口出来,刘长生往后靠,背被树枝顶了一下。每次烧火,烟往外冒,刘长生就想起卫学泉。当初找他垒的这口灶台,灶膛偏浅,烟总往外出。虽说卫学泉没要钱,白帮忙,可也管了他一顿饭。三年前,卫学泉死了。这三年,刘长生的埋怨里也多了份怀念。他俩同岁,从小一起长大。刘长生记忆中卫学泉的样貌,还停留在十三岁。卫学泉的丧事上,刘长生负责在饭屋里烧水——他也干不了别的。卫学泉给自己家搭的灶台,不往外冒烟。这个不冒烟的灶台,卫学泉也没用多久。他搬进政府建的扶贫房,不出半年,就查出了肺癌。
老年机准点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整。寥落的阳光从屋顶烟筒旁边的通风口斜入,蒸汽滋滋往外冒,灶膛将刘长生的脸面映衬得如喷上红漆,他又把一根粗壮的木棍扔进去,等它燃尽,余火及锅里的蒸汽,足以让馒头熟透。他手扶住灶台边沿,缓慢起身,不至于晕头。刘长生从广播里听到,他这样嗜吃咸菜的老年人,是脑溢血的高危人群。专家讲的一些养生小技巧,他都记在心里。晚上入睡前,他和李兰香平躺在床上勾脚,疏通血管。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十余年,其间他们见证了不少村民脑梗,并窃以为,这些人只顾拼命劳作,就是因为不懂这个简单的养生之道才如此。而他也无意传授此道,以秘籍自守,也不让李兰香外传。被子里的棉花已经板结发硬,盖在身上,如同硬纸壳。大衣橱里还有几床儿子结婚时缝制的棉被,只等儿子一家三口回来住时用,孙子都八岁了,也没有派上用场。鲜红的被面,图案龙凤呈祥,更适合出现在民俗展览上,而不是取代儿媳挑选的太空棉被盖在身上。儿子多次让李兰香把陈被子扔掉,盖新被子,只是他俩并不认为自己衰老的肉体有资格享用。李兰香拖着脚进门,见刘长生正把两床被子搭在天井的铁丝上,忙说,你还长眼神了。刘长生说,你还知道回来。
掀开锅盖,蒸汽如核弹爆炸直冲屋顶,又迅速沿屋顶扩散、下沉,像下了场大雾。馒头饱满如肥沃的坟堆,齐整挤满大锅。李兰香拿着菜刀,沿边切割一圈,指挥刘长生提起篦子,反扣在案板上。李兰香揭开笼布,用刀刃,把馒头一个个切离。刘长生问,今回馒头蒸得怎么样?李兰香说,你啥时候蒸得不好了,要不是你,咱家还能吃上这么好的馒头吗?刘长生嘿嘿笑,嘴里蓄满口水说,给我掰块。李兰香说,你这就做不了主了。说完,把粘在锅沿的一块皮,递到他手里。刘长生填进嘴里,认真咀嚼,咽下去,又回味了片刻,忙说,赶紧给小亮打电话,让他来拿馒头。又骂道,他娘的,还是自己磨面蒸的好吃。李兰香说,你没出息的样,吃个馒头,就知足了,回来拿几个馒头,还不够儿子来回油钱的。刘长生说,外面卖的那些馒头,白给我,我都不吃,自己蒸的多筋道。两层篦子,二十多个馒头,铺满整个案板,一个个饱满、滑溜,冒着热气,泛着天然的浅黄色,手指摁下去,能把人弹出去八丈远。这天中午,刘长生和李兰香怕吃别的混淆了麦香的味道,干吃馒头。边吃,边忍不住笑。李兰香说,什么叫没出息,咱俩这就是,吃馒头,都吃得这么起劲。刘长生说,你饭量不小。李兰香说,松下裤腰带,还能再吃一个。刘长生说,你要想吃,我陪你再吃一个。李兰香说,掰开一个,一人一半。
刘长生不合群,家里没有智能手机。村里的大喇叭早就停用了,公家主要在官方微信群发布消息。自从不用做核酸,这阵子比较冷清。过去的几天,李兰香发高烧,没出门。今天上午,李兰香出去串门,打听到了不少事:一、今年,村里还分福利。除了花生油、大米、面粉,和往年不同,不分黄花鱼了——过去几年分的都是陈鱼,不好吃,还有臭味——改发调味品。刘长生点评道:这些当官的,还算干了件人事。二、昨天,曹家成地里的一棵杨树,不知道让谁给砍了。他昨天在微信群里骂,三天之内,要是不登门道歉,他天天在群里骂。还说,骂出正月,他都不会重词。刘长生点评道:他娘的,曹家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生产队,多穷。毕忠山的两颗白菜,放在门口。转眼,他拿走了。拿走了,还跑不快,让毕忠山拿锄头在后面撵。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在侯家屯。他缺德事没少干,别看现在六七十了,还玩手机上网。除了骂几句,我看他也没别的本事。三、好多人在卫生室排队打针,都是发烧的。王延安怕感染,躲城里,半个月没回来了。他儿媳一个人忙不过来。刘长生点评道:就他娘的还是医生呢,这和打仗当逃兵有什么区别,还跑到城里,城里人就不感染了?他城里的房子,还不是那些年药里兑水赚的。我看他早晚的事,肺癌这么多年,还没死,这次也该轮到他了。四、于春花家的狗降了,一共四只。问李兰香要不要。刘长生点评道:不要这玩意儿,有啥用,看门护院,有钱的怕被偷,咱怕啥,养这玩意儿还得整天喂它吃,不够麻烦的,你还想养大了吃顿狗肉啊。
批阅完“折子”,刘长生一脸满足,吩咐李兰香趁着锅里的水还温着把笼布洗了,双手一甩,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晌午头,空无一人。他在道中央走着,如巡视一般。想到许久没去老宅,刘长生走进老村。土路硌脚,他扶着墙壁,手指划过,一层土在身后纷纷落下。走过墙体,手掌悬空,他挪到土路对边,扶着篱笆,上面的铁丝疙瘩,在手上留下几道划痕。刘长生缩回手,张开双腿,如铁裆功研习者在下体悬挂着一摞砖一样,向前走着。老宅的外墙只剩齐膝高的土堆,大门扎着篱笆,不是防人进出,只是提醒人们,这还算是一户宅子。门板几年前已经拆卸下来,放在新宅里生灰。这一切并不妨碍远去的旧景在刘长生的脑海中清晰活显。他进院,站在荒草丛中,凄凉感一瞬间充斥心脏。空心砖堆砌的房屋歪斜,除了拿来养殖家禽,别无用途。刘长生顺着空心砖摸去,在凹槽处,被硬物戳了下,手指简单抚摸两下,不用贴在眼前辨认,就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曾用过的墨斗,后又作为玩具陪伴儿子多年,完全失去用途后不知去向,如今落回手中,墨斗一头压扁,齿轮上的线圈脱净,空隙处被尘土填满。他折了根木枝,蹲着把墨斗剔除干净。阳光已从身上移走,刘长生蜷缩在房屋的阴影中,寒意入骨。
不知何时,刘长生开始高烧,汗水浸透棉被,重如千斤,压在身上,使他动弹不得。昏迷中,他感觉全身布满墨斗打出的笔直交错的黑线,一把生锈的木锯沿线切割,肉末横飞,鲜血喷溅,肢体如积木散落一地。墨斗失而复得,只过了一宿,就成了遗物,又被李兰香当作垃圾扔掉,出现在村北的垃圾桶中。李兰香起夜,在房门的污水桶里尿完,回到床上,见刘长生一反常态没有跟着起夜,上炕后,她把手伸进被窝,湿了一手,以为他尿失禁了,用力推了几把,见毫无反应,又把手伸进去,身子已经凉透了。李兰香先给儿子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等刘亮看到母亲的来电时,李兰香正行走在村中的胡同,因腿疾,上身侧着如匍匐的士兵。昏暗中,远观又如一辆老式的蒸汽火车头,铁轨颠簸,只能顿挫前行,头顶吞吐出大团的热气,努力追赶虚弱的天光。几颗冷清的星星点缀在墨蓝的天空中,李兰香敲了三户门。其中,三爷得知侄子刘长生死讯,隔着铁门叹了口气说,死得不是时候,我这一把老骨头,做不了主了,你们看着弄吧。她又敲王俊的家门,狗叫了半天,他才披着袄出来,开锁,敞开门缝,为难地说,我这高烧三十九度,浑身没劲。李兰香望着他一米九的庞大身躯,埋怨道,当初让我们选你当委员,你身上倒是一把子劲儿,现在你叔人没了,村里就不管了?王俊说,婶,你放心回去,我联系人,不管怎么着,先入土为安,特殊时期,就别那么多的讲究了。李兰香站在小叔子的门前时,额头已经急出一层细汗,拍打铁门的力道也大了些许,把先前的怒火,发泄在自家的身上,沉闷的捶鼓声,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始终没人出来,她透过门缝,大门底下没有电动车,意识到,两口子上夜班,还没下工。又穿过两个胡同,李兰香本打算去找刘功名,作为族里的账房先生,他的话分量重,由他出面更为妥当。她费力走了几步,拐进刘功名家所在的胡同,见悬在半空中正飘扬的几串小红旗,想到三个月前,刘功名的孙子结婚,刘长生执意只随一百块钱的份子,虽说没去吃席,但惹得刘功名对旁人说,长生的眼里,看不出远近,觉得村里有了治丧委员会,用不到我,不把我当回事了,我看他以后还求不求我。话经别人的嘴巴,传到李兰香的耳朵里,又进了刘长生的心,兑换出一句,他娘的,我看到底谁先出的殡。这句话,在刘长生死后的几个小时,无比清晰地萦绕在李兰香脑海中,让她站在刘功名的门口,流下了泪水,为丈夫感到委屈,仿佛代表着他的这一生,发愿和诅咒,到头来只能中伤到自己。此后,李兰香还要继续活十几年,在她的心中,这句刘长生死前三个月说的话,倒像是他的临终遗言。李兰香和刘功名一家也不再犯来往。李兰香返路回家,热泪流到脸颊如冰碴一般,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没有掏出来看一眼,任凭儿子在另一头着急。铃声响了一路,家犬们隔着墙,也跟着叫了一路,声势之大,如送葬的队伍。
唐秀云和刘长生两家,不沾亲带故,也不是一个生产大队,从祖辈起,人情上一直不来往,各自家庭过往婚丧嫁娶的账本上没出现过对方的名字。这天上午,唐秀云走进刘长生的家,把二十块挽金交给李兰香。刘长生没被放进棺材,在客厅躺着,身下的门板正是老宅大门的其中一扇。他也没穿寿衣,身上盖着新鲜的棉被,龙凤呈祥。他脸上覆着黄纸,等着至亲的人来奔丧,见最后一面。那时,他们会发现,摘下墨镜的刘长生,眼眶处皮肤白皙如京剧里丑角的装扮。唐秀云站在门口,对刘氏本族的几个男的,说出心中的疑惑。一、怎么不设账房?不设账房,是治丧委员会的那几个老头,都不敢出门。二、怎么就扔在那里,棺材呢?没把刘长生装进棺材,是昨晚和他一同死的,还有九十岁的毕忠山。他比刘长生先走一步,儿孙从村委把唯一的棺材拉走了。三、长生也不穿老衣裳?镇上的寿衣店断货了,刘长生没穿寿衣,也没盖奠布。四、啥时候发丧?殡仪馆的车今天没空,明天也说不准。何时发丧,也没定下来。又说,幸亏是冬里,多放几天也臭不了。唐秀云问,咱村的赵传礼不是在火葬场上班吗,问问他。众人说,他就是个看大门的,管个屌用。赵传礼确实不管用,他的这份清闲的火葬场工作,也有赖于他那在区委组织部的外甥。不过,现在的情形和平时不同,就是找他外甥,也排不上号。
这一周多来,火葬场人手短缺,赵传礼也不只是看大门,还被安排去抬尸送炉。停尸房里的冰柜抽屉早就装满执意要举行告别仪式的逝者——他们多为退休的领导或是有些社会地位的人,并不心疼一天两百的停尸费,想等这一波过去,借此把过去送出去的份子钱多少捞一点。放不下的尸体,便直接码放在告别仪式的大厅里。起初的几天,运来的尸体还都装进黄色的裹尸袋,从远处看去,如美术课上孩童们画出的整齐色块。为方便辨识,裹尸袋的正面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上名字。慢慢地,有裹尸袋的尸体火化后,再运过来的,都是用自家的床单替代裹尸袋,颜色各异,或站或坐守在一旁的亲属,像是守着一张张闲置的床铺。两个火化炉,一个小时火化一个,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日夜不休,一天也就能烧不到五十具。八个前线员工,病倒了四个,赵传礼补缺,很快也发烧了,领导许诺补贴翻倍,他咬牙上岗。虽说在火葬场待的年头久了,习惯了生离死别,可面对密麻的尸体,赵传礼嘴里像吃了屎,左右不是滋味,戴着三层口罩,也挡不住尸体散发出的苦锈味。抬了半天尸体,他适应过来。死的人多了,也就不算是死了,仿佛被包裹的并不是同类,心里告诫自己,是一团被褥。再后来,高烧让他脑袋空空,头重脚轻,多走一步,都出一层汗。把尸体放上担架,都要歇半天喘口气。死者的家属们,面对满地的尸体,悲痛被消融,或是一个人的悲痛,被在场的其余人共同承受。幸福是比较出来的,痛苦也是。看,并不是只有我死了亲人。他们加入运尸的队伍,尸体火化后自动退出,后面的亲属补入。赵传礼也终于能歇下脚,吃下他们给的布洛芬,回到保安室去小睡片刻。如此,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切恢复正常,赵传礼继续看门。
唐秀云回到家,换上工作服,把扫帚放进三轮车斗,骑到街口,继续扫大街,碰到有妇女经过,就把人喊住,主动说起刘长生,先是一脸懊悔,又说,我是咒他不假,那也是气话,谁还不说句气话了,早知道长生这么听话,我就不说了。付英华笑说,秀云,以后看谁还敢惹你。她深叹出一口气,我要说话那么管用就好了,真是该死的不死。旁人问,你说谁该死?唐秀云扔下一句,反正不应该是长生。
几天后,从西伯利亚跋涉而来的寒流,在午夜到达这块丘陵包裹下的洼地。天刚蒙蒙亮时,细碎的雪花从淡灰色的天际飘散而下,被呼啸的乱风吹到犄角处,松散如春天的柳絮,没有积攒成堆,也没有立刻融化。村里的墓地,几处空闲的墓等到了主人,其中一处是刘长生的。大理石盖板下面,用红砖堆砌的穴,能齐整存放两个骨灰盒,贴近西侧的那个包裹着红布,旁边已预留出李兰香百年后的位置。按照风俗,安葬当天,由儿子刘亮代劳,李兰香当然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切,但她反复叮嘱儿子,穴要平整好,盖板也压结实,不要进风灌水,让你爸生气。刘亮在妻儿的见证下,双膝跪地,撅着屁股,手持瓦刀,将墓穴四周遗留的水泥残渣刮净,用手捧出来,并用瓦刀压实土面,泪珠落下。放进骨灰盒,盖上瓷板,他憋足气,吹了几口,又合上沉重的大理石。四下看去,严丝合缝。这是刘亮对父亲最有耐心的时刻,不顾一旁的妻儿已被冻麻。
刘长生入土后的当天,刘亮把李兰香接到城里。天气预报中的大雪,再次落空。晚上,李兰香坐在客厅,当地电视台的直播画面中,与此地相隔五十里外的山区,大雪纷扬,无数座山丘一夜白头。夜里,李兰香躺在床上,烟花升空,恰好在十楼外的窗口炸裂,色彩斑斓。十几公里外的村里,村民也在提前欢度春节,烟花摆在大街上,点燃,升空。李兰香心里雪花飘落,已经积压了厚厚的一层。
临近春节,唐秀云是村里最忙碌的人之一。村民清扫屋舍,把积攒一年不用的物件扔掉。环卫公司的垃圾车,一天拉两次,四个垃圾桶不够用,不到天黑,又被装满,一些破烂只能扔在地上。大小胡同,前后足有大半个月,总有收拾不完的烟花和鞭炮皮。火药燃烧,在水泥路面上留下的点状污迹,直到李兰香过完年回到村里,走到街上,还清晰可见。在街上晒太阳的妇女们,见她回来,喊住说话,摆出交心的姿态,客套没两句,就说,你家长生,死得不凑巧,春节福利少了他的,大米、花生油、调味品、面粉,加起来怎么着也有两百块钱吧。李兰香没接话,挎着的包也没放下,站在那里看她们的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形状的象牙。有人又说,我听说,这些福利,早就定下了,有你家长生的,被某些当官的给贪了。有人插言,就差那么几天,不给福利,没点人情味。面对这些不忿,李兰香还是一言不发。众人自觉无趣,又说,兰香,你想开点,谁都有这一天。安慰的话语,让她们脸上神采奕然。推开屋门,二十多天没回来,地上还有黄纸燃烧的灰烬,一股从未有人住过的尘土味。李兰香掀开白布,簸箩里堆放的十几个馒头,已经起皮,裂出条纹。她拿起半块馒头,已经冻干,摁不动,便低下头,呜呜哭了出来。脑海中是刘长生掰开这个馒头,一脸满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