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者人格与情感表达
郑珍所有的诗歌,都可以视为其个人生活史叙事下的具体展开。其诗集以每卷系年,具体以时间为经、以个人经历为纬,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在诗歌中展现出来。他在道光二十五年摄古州厅儒学训导,作《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诗韵,约课诗于余,和之》,中有“我懒无斗兴,触事多口占”(44)之语,可见他是自觉地把人生所历之景物、风尚、事件入诗的,尤以“事”为中心。其诗中不仅有“我”,而且有清晰的线索。
郑珍诗歌的题材十分丰富。他的一生中,除了入京会试以及两次短期游幕湖湘、云南外,大部分时间都居于贵州一隅,或耕读乡间,或担任教职。而郑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亲身所见所闻的山川风物、人情世态一一熔铸于诗,以精深的艺术弥补了经历闻见之狭隘。唐炯《巢经巢遗稿序》云:“凡所遭际山川之险阻,跋涉之窘艰,友朋之聚散,室家之流离,与夫盗贼纵横,官吏割剥,人民涂炭,一见之于诗,可骇可愕,可歌可泣。”(45)唐氏的概括显示郑珍诗中主要包含山水游旅诗、日常生活诗和社会现实诗等三类,都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且都与他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陈衍说“子尹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前人所难状之状”(46),在高度肯定郑珍诗歌艺术造诣的同时,也揭示出郑珍诗歌题材不脱离日常生活的特点。下文将分别对这三类诗歌的叙事特色加以探讨,重点关注郑珍日常生活诗的儒者人格、社会现实诗的“诗史”品格、山水游旅诗的乡土情怀等问题。
诗与学并重的郑珍,将其儒学心得践行于日常生活中,在接人待物上极具“儒者”人格典范。翁同书赞郑珍“其为人,坦白简易,粹然儒者”(47),其子郑知同描述他“持身恭洁廉静,刚果深醇,言必顾信,行必中礼,当处人接物,则和蔼之气,溢于颜面,人莫不与亲,而罔敢亵渎”(48)。郑珍在诗歌创作中自我塑造了一个纯儒的个性形象,既淡泊名利又深情绵邈。
郑珍的人生经过了青少年的壮怀激烈、中年的淡泊名利和晚年的乐天安命,并与其诗歌创作风格大致相应。郑珍早年的诗歌原本就有淡泊自然的一面。如其《步出东林》:“摵摵树声响,满山黄叶飞。一双白蝴蝶,随我下翠微。独往竹西路,坐观忘是非。”(49)叙写诗人独行在傍晚的山色中物我两忘。其《夜江濯足》:“凉飔动烟渚,净魄生夕林。浣衣人独归,余情含空砧。坐濯双白趺,真怀仍在襟。微浪蹙细沙,沙干浪旋侵。不见白石郎,谁见沙浪心。何意孺子歌,但为浊水吟。”(50)诗人把自己完全融汇到当前的山水人情之中,其淡泊宁静的“真怀”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而郑珍早年诗歌中给人印象更深的是那些个性特别鲜明的内容。其中有李白和苏轼式的豪迈,如:“明月本在东林间,不知何时走上天。……何如花间倾玉壶,壶空醉矣还歌呼!”(51)又如:“呼奴添酒来,吾与老丹再饮三百杯”,“我有百练剑,醉中笑拔与尔看。”(52)也有张扬人情的激越,如:“岁暮天寒独倚楼,千秋亭畔古今愁。何人欲补情天破,我愿从君助石头。”(53)又如:“性情一华岳,吐出莲花峰。”(54)郑珍很年轻就中了举人,怀抱青云壮志。他在《阿卯晬日作》中回忆“我年十七八,逸气摩空蟠。读书扫俗说,下笔如奔川。谓当立通籍,一快所欲宣”(55),刻画出一个才华横溢的倜傥少年形象。
郑珍怀抱天赋异禀,却又一生命途多舛,在青壮年时期创作了一些激越而凌厉的诗歌。他体弱多病,一生几度遭遇濒危。他成年后不仅“十年养奇病”,还曾一度“前朝惊疟作,爪黑青照骨。凌晨抹额汗,满掌诧鲜血”(56)。多病之人本来多悲,且又因病影响发挥,使得他数次上京会试皆不得中。他逐渐产生了“愁苦又一岁,何时开我怀。欲死不得死,欲生无一佳”(57)的心境,消磨了雄心壮志,加深了功名蹭蹬的悲愤情怀。他在壮年时期勉强上京应试,主要是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据诗人《平夷生日》诗自叙,他在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三十岁生日那天,表达了为报答老母“半世求禄”死而无憾之决心。其诗云:“今年岁丙申,今日月初十。年是母生年,日是我生日。我年已三十,母寿六十一。母老儿亦老,儿悲何由说。半世求禄心,甘为古人拙。负母一生力,枯我十年血。维母天地眼,责命不责术。但母得如此,又敢自暇逸。千秋非所知,儿死此事毕。”(58)郑珍在道光十八年(1838)三十二岁时上京应乡试,来年在春闱考场中草拟《完末场卷,矮屋无聊,成诗数十韵,揭晓后因续成之》一诗,自称“所以来试者,亦复有至情。父母两忠厚,辛苦自夙婴”,同时表达了“安知上钓鲇,突作掉尾鲸”(59)的梦想。凌惕安在《郑子尹年谱》中据此诗认为“此足觇先生之应试,志在娱亲”(60)。他当年在交卷后续写成《完末场卷,矮屋无聊,成诗数十韵,揭晓后因续成之》一诗,详尽表达了自己此次应考中的经历与感受:
四更赴辕门,坐地眠瞢腾。五更随唱入,阶误东西行。揩眼视达官,蠕蠕动两棖。喜赖搜挟手,按摩腰股醒。携篮仗朋辈,许贿亲火兵。拳卧半边屋,隔舍闻丁丁。黄簾自知晚,蜗牛喜观灯。梦醒见题纸,细摩压折平。功令多于题,关防映红青。文字如榨膏,槷急膏亦倾。卷完自嗤笑,此又虫语冰。安知上钓鲇,突作掉尾鲸。自视此穷骨,何让稜等登。归去见儿女,夸我头衔增。但愁世上语,高文真有灵。又愁邻舍翁,故生分别惊。寒擎照秋馆,苦续号虫声。(61)
该诗备述科考之苦,乃至被后人视为直面控诉科考之名作。胡先骕推许该诗“将科举时代应试情形,如候门、唱名、搜检、携食具、钉号板、出题、盖关防诸步骤,曲曲绘出,令人读之有如身历,诚科举一绝佳史迹也。……化臭腐为神奇,正足以彰作者之才力焉”(62)。
到了中年以后,郑珍的诗歌更多地体现出恬淡自然的人生态度。郑珍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最后一次进京应试,却因病重交了白卷,成为他从汲汲于功名到淡泊于名利的转折点。他那年交卷之日正是自己的生日,作诗云:“靮骥苍凉断鹤哀,廿年九宿试官槐。掷将空卷出门去,王式从今不再来。”(63)他在诗中表达了对科考的决绝态度,同时萌生了“归去誓携诸葛姊,锄花冢下过余生”(64)的归隐之志。郑珍从此便寄情于山水,以诗为乐。其好友平翰(字樾峰)因治下温水县发生民变,由遵义知府降仁怀同知,他作诗相赠云:“乾坤清气一枝笔,不落人间得意场。官退却惊诗力进,晚凉携卷语山光。”(65)郑珍在诗中称赞平翰遭贬官后诗艺大进,不仅为酬知己,亦为明己之志,洋溢着寄情山水的旷达态度。郑珍后来在荔波县担任教谕之类的小官,在余暇时修建菜园以自给,作诗云:“余生山中人,少性爱丘壑。眼中去竹树,意辄似无著。官居屋三层,不啻笯俸鹤。曷以寄野怀,逍遥散腰脚。”(66)内心充满了获得自由的快感。同时人杨恩元评价他“绝意干进,纯任自然,保存故我”(67),指的应是郑珍此后的诗作。
郑珍在厌弃功名之后,在晚年的诗歌创作中更多地体现出儒者的人格魅力,更多地表现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艺术趣味。郑珍后半生中只以举人身份,大挑选作教职,做了几任县学的训导和教谕。他们一家人屡陷贫困之中,有时甚至无米下锅。其子郑知同曾感喟其父“抱不世之才,僻处偏隅,生出晚季,羁身贫窭,暂位卑官,文章事业,半得之忧虞艰阻之境”(68),但却不作“郁不得志、嗒焉若丧(69)”之语。郑珍在三十岁时写的《阿卯晬日作》一诗,感叹:“贫人养儿女,其苦安可言。计日喜存活,及岁能无欢?”他那时年“近三十”,功名蹭蹬,生计维艰,“狂谋百不遂,亲老家益贫”,生下儿子却“常恐力难活,嗢噢行周年”,与青年时的意气风发适成鲜明对比。但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殷切希望“儿其速长大,破楼思著鞭”(70),拥有美好前程。郑珍到了晚年,屡逢战乱,又接连面对儿孙夭折,经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咸丰四年,他被选为荔波教谕,而都匀发生了苗民起义,他带领一家人赴任以避难。那年在途中,不料除夕日四岁孙女如达痘亡,他刚陷入“同来忍竟捐”(71)的悲哀中,更不料数日后孙子阿厖又痘亡。作《是日厖孙痘忽变,逾时亦殇,明晨,亲埋之,与其姊同墓四首》云:“孙男继孙女,半月客中亡”,而他自己“止有气俱塞,更无心可伤”(72),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他在该诗中回想小孙子阿厖聪明可爱:“行省归来见,聪明隔月增。挽须牵更笑,捉耳咬还登,自解休悲念,兹堪慰寝兴。”却与其姊如“终然俱不保,肝肺冷于冰”(73)。作者深感命运的不公,想对“天”发出质问,却马上转入“莫对”的沉默中(74)。郑珍晚年诗歌更多地带有悲哀情绪,深沉却并不那么强烈。
郑珍诗集中有大量怀人的诗歌,寄寓了对父母兄弟、妻子儿孙、朋友至交的深情。他少时由母亲纺织以供读书,“虫声满地月上牅,纺车鸣露经在手”(75),逼真地再现出母子俩常年灯下熬夜纺织、读书的场景。他成年后对母亲之情尤深,并在诗中反复地抒写渲染。姚永概说:“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人肝脾。郘亭(莫友芝字)尚可老巢(指郑珍)酷,愁绝篇篇母氏思。”(76)姚氏用“酸”“酷”概括了郑珍诗歌独有的悲凉意味,用“愁绝”来形容其思母之深情。
郑珍早年在与父母僦居垚湾的家门外有四棵大桂树,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心目中“家”的印象。《山中杂诗四首》(其三):“绝怜乌子无朝暮,飞来飞去桂树间。不似群鸦止贪饱,直须日落始知还。”(77)诗中通过乌子恋家的意象,表达了自己对家庭生活的热爱。郑珍在成年后常常借助这些大桂树抒写对家庭、对母亲的思念,在叙事上很有特色。他在道光七年(丁亥,1827)去北京应试,作《芝女周岁》云:
忆我去年春,二月初四吉。将就礼部试,束装指京室。酸怀汝祖母,不忍见子别。倚橧饲么豚,泪俯彘盘抹。此时汝小蠢,尚是混沌物。艰苦徒万里,无才分宜黜。岂知出门后,慈念益悲切。前阡桂之树,朝暮指就齧。子身向北行,母目望南咽。旁人强欢慰,止令增感怛。所幸越七日,先生尔如达。半百甫为祖,忻忭那可说?乃令念儿心,渐为抱孙夺。吁嗟赖有此,不尔得今日。生女信为好,比邻不远出。为纪晬盘诗,悲忻共填结。(78)
他自叙临行时,其母不忍见儿子离别,佯装喂小猪而俯身拭泪。他走后母亲盼望归期,每天在门外大桂树上用手指刻下痕迹。该诗叙事细致而感情深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郑珍道光十八年初在京应试期间,撰《思亲操》:“乱曰:目极桂树兮翠一山,蔚葱畦兮在溪之干。他家有子兮乐团栾,朝出耕兮夕以还。乃独在余兮哽不可言。”(79)诗人由“桂树”而“葱畦”,再想到团栾之乐,引发了作者“还家”之念。桂树还见证了诗人的友情。道光二十五年,郑珍授古州厅儒学训导,好友莫友芝闻讯,于正月初四日即来相贺。七日,两人在垚湾桂花树下联句,莫友芝唱以“手礼亲姻交”,郑珍和以“尾随婿侄从”(80),共叙儿女姻亲之情。
在郑珍诗歌中,“桂树”意象在多数情况下被专用来象征其母亲。郑珍在道光十八年会试落第返家后,应遵义知府平翰之请,与莫友芝一起到贵阳编纂《遵义府志》。在此期间他一年多次回僦居垚湾的家中看望父母,临行时其母黎氏次次相送,每坐于桂树下话别。不料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十月初四竟是其母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相送。其母于道光二十年三月初八病逝,郑珍在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禫祭母亲完毕后,写了《系哀四首并序》,其一《桂之树》云:
桂之树,树在僦宅前。三株离立各合抱,一株踞右独茂圆。其后大冢京兆阡,其前壁下蒋家田。乐安溪水绕田过,清浅可厉无桥船。年年负担指南走,次次涉此求涂便。丁酉以还食于郡,八十里岁八九旋。一回别母一回送,桂枝树下坐石弦。度溪越陌两不见,母归入竹儿登箯。此景何时是绝笔?十月初四己亥年。嗟嗟乎,桂之树,吾欲祝尔旦暮死,使我茫无旧迹更可怜;吾不祝尔旦暮死,使我自今抚尔长潸然。桂树止无情,永念对葱芊。(81)
诗中具体记述了大桂树的位置、数量、大小、生长环境,但着重点在衬托母子相望相送之事和母慈子爱之情。诗中叙及母子俩徘徊不忍别,“一回别母一回送,桂枝树下坐石弦”,到他自己登箯度溪,母亲归入竹林中,两处茫然不见的情景,如在目前。如今母亲已逝而桂树犹存,诗人抚树潸然,其惆怅思念之情深刻地感染了读者。郑珍对母亲感情之深,其浓厚程度甚至不亚于晚明心学家宣扬男女之爱的“至情”。在郑珍诗歌中,大有借鉴明人对爱情的张扬来反哺儒家亲情伦理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