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体新变: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近代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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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现实诗的“诗史”品格

郑珍写有大量反映现实的优秀诗篇,其中既融汇了宋诗派的“经世”思想,又贯串起传统的“诗史”叙事理念。郑珍现实诗中最引人注目是战争纪实诗。蒋寅明白揭示了郑珍战乱诗的“诗史”品格:“他同时还用杜甫式的纪实风格描绘了黔中战乱的一幕幕实景、记录了遵义一带战局多变、仓皇反复的历史时刻。他的诗由此而具有‘诗史’的品格。”(82)

郑珍一生屡逢战乱,写下了大量战乱诗。道光十八年(1838),郑珍在遵义修府志之际,遭遇温水县民变乱,为战乱中的百姓发出了“命如鸡”(83)的感叹。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先攻占武汉、九江、安庆、芜湖、金陵。咸丰四年(1854),郑珍的好友湖北署按察使唐树义战败殉职,他在家中写了《闻新化邹叔绩(汉勋),以贰守从徽抚江忠烈(忠源)死难庐州二首》《闻唐子方方伯正月二十三日舟至金口,贼大上,募卒尽散,遂投江死》《四月望,设位山堂奠子方,酹以诗四首》等诗加以纪念。郑珍虽远在遵义,却深忧时局,“遐方且喜辛盘在,隐虑空令白发生”(84),所谓“隐虑”,指即将发生的贵州民变(85)。果不其然,咸丰四年(1854)八月,遵义所辖桐梓县发生了杨隆喜响应太平军的起义,郑珍写了《十三日,官军败于板桥,贼遂趋郡》《廿八日,前开泰令陶(实卿)履诚出北门攻贼,与参将宝玉泉(山)同死》等诗反映遵义战况。郑珍在家中亲历贵州战乱,面对“狂寇起仓卒,土贱因肆行。处处闻夜劫,搜掘若鸟耕”的局势,他担心自己家的藏书被盗,无奈之下反而打开门窗去掉架上钥匙,“以示无用物”,寄希望于“梁上亦君子,何必仇六经”(86)。在这场战乱中的老百姓更苦,他们怕粮食被抢走,贱价卖谷,每石“今乃至六钱,售者且无人”(87)。在遵义,安江畔雪公山上有座禹门寺,当地人们纷纷躲进禹门寨避祸,郑珍也身在其中,作《独游禹门》云:“意行无适去,遂至雪公山。独鹤与人立,松门长自关。老僧延客入,丛桂看人攀。扰攘兵戈里,愁心得暂闲。”(88)此诗写“扰攘兵戈”里暂得的安闲,反而衬托出在兵荒马乱之中“意行无适去”的仓惶。他的亲朋好友也经历了此番战乱,其好友莫友芝被困居于独山的家中,他写《十月望,莫九茎自郡至山中,始知郘亭数月在围城,寄之五首》以示安慰,叙及莫友芝“岂知烽火连三月,犹在愁城守一庐”(89)

在咸丰四年(1854)四月,郑珍被任命为荔波县训导。他延挨到年底才挈家上任以避乱,作诗《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官避乱,纪事八十韵》(90),把途中看到的种种战争乱象都揭露出来。官军既贪财又浪费,“武官更爱钱,文臣尤惜死”,“调兵一万人,日费十千镪”。他们置老百姓于不顾,“何辜四乡民,坐餧蚕与蝗”,且变本加厉进行搜刮,“操刀入弱里,鸡彘任搜括”。官军虽怯于抵抗起义军却勇于烧毁民房:“官军在西岸,坐甲遥相望。相望厌相碍,上策焚民房。闤闠四五里,荡为灰烬场。”而百姓纷纷响应起义军,甚至于献上粮食和女人:“游惰日景从,纷如肉附蚁。遣徒劝四乡,谓我不汝伤。助我一石米,免汝三年粮。愚民顾身首,何惜竭盖藏。担负日麕至,露积高于岗。岗头娶子妇,歌舞陈优倡。朝杀千头豚,暮杀千头羊。”

郑珍在任荔波县训导那年还亲自参与了战事。咸丰五年(1855)八月,都匀发生了苗民起义,数千人围困了荔波县城。适逢知县蒋嘉谷生病,郑珍以荔波训导代领防守,募练设关防御,一度率众击退义军。九月,蒋知县病愈到任,他才弃训导之职挈家往南丹方向走避,作诗《九月十六日挈家发荔波》以记之。他们一路备尝千辛万苦。经过战乱的地方,无处投宿:“天晚投六寨,入店主驱客。谓‘贼烧丰宁,此止廿里隔。全家拟即避,君请去他宅。’仓皇了无计,斗觉天地窄。街人方纷惊,此拒彼宁得?”(91)而在无贼出没的地方,又有官扰民:“不知何官属,众向兰汊济。讹报贼渡河,举街急奔避”,作者直叹“吁嗟乱世民,幸活胆亦碎”(92)。郑珍一家为避刀兵,只得选择山水险恶之路。过山时,“偷途越丛山,贼远终胆缩。戈坪晴无日,惨惨鬼门复”(93);涉水时,“簩结小筏,稍踏没首尾。肩夫不释担,篮筍已淹底”,在无奈中“笑视龙伯宫,仅隔蝉翼纸”(94)。至九月底终于辗转至贵阳,有诗《抵贵阳喜晤莫郘亭、茝升、唐鄂生,因怀黎伯容》纪其实。在到贵阳之前,郑珍曾在南丹停留两日,作了一首《南丹》诗,由南丹“去年烬贼燹,荆棘蒙瓦砾”的景象,联想到明代万历间土官莫伋抗击流寇之功:“伋也与平播,石楔岿犹绰。史志失记载,兹足补其略。”自注云:“旧署门外石坊,为明万历末土知州莫伋从平扬应龙立,其扁书‘勋著西南’四字。”(95)该诗明确透露了以诗“补史”的创作主旨。其实,郑珍在所有战乱诗中细致地记录所见所闻,无不蕴含着“诗史”的观念。

郑珍还述及鸦片战争。其《五岳游侣歌送陈焕岩归南海》云:

声如风霆息如虎,自说生今六十五。耳聋不入世人言,日拉山灵相尔汝。羡君首枕五岳诗,羡君脚带五岳泥。十八省山看齐了,笑指蓬壶请君老。……何物蠓蠓一虮蝨,不值半矢天山弓。富哉中原亿万镪,拱手掷向波涛中!君归试看五色羽,迩来恐化青蚨去。更寻喑虎今在无,终古衔碑奈何许。因君一喟暗伤神,五岳何须有外臣。罗浮他日梅花发,子午山头忆散人。(96)

该诗写于1843年,时当鸦片战争刚息,送旅伴陈焕岩归南海。“何物”两句斥英帝国主义入侵,“富哉”两句讥讽了封建王朝的腐朽无能,“更寻”两句表达了守土的决心与英雄末路的愤恨。郑珍以其战乱诗一贯的笔调,揭露了官府的腐败,又痛斥了列强的侵略,激荡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但他对鸦片战争所带来的大变局以及中国已然开启的近代化基本无感,这就暴露出他作为一个传统诗人保守性的一面。

郑珍在现实诗中,还深刻揭露了官府苛政、资本压榨、自然灾害及迷信愚昧对人民百姓生活的影响。郑珍有多篇名作叙及因暴力征税而导致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绅刑哀》叙绅士被武官系在牢中追讨银子,竟至于“鸡飞狗上屋,田宅卖不足。搜尽小儿衣,无人买诰轴”(97)。《抽厘哀》叙官军以剿匪为名,大肆搜刮,在市场门口“官格高悬字如掌,物物抽厘助军饷”,以至于黎民童叟“东行西行总抽取,未及卖时已空手”(98),无人能逃脱其害。其《经死哀》云:

虎卒未去虎隶来,催纳捐欠声如雷。雷声不住哭声起,走报其翁已经死。长官切齿目怒嗔:“吾不要命只要银!若图作鬼即宽减,恐此一县无生人!”促呼捉子来,且与杖一百。“陷父不义罪何极,欲解父悬速足陌。”呜呼,北城卖屋虫出户,西城又报缢三五!(99)

诗人叙搜税的官吏在逼人吊死后还要挟尸向其子追债,对其凶残本性表达了强烈的愤怒。

郑珍还有不少诗歌表达了对民生疾苦的关切。在太平时期,他心忧百姓的贫困。其早年所作《晚望》诗云:“向晚古原上,悠然太古春。碧云收去鸟,翠稻出行人。水色秋前静,山容雨后新。独怜溪左右,十室九家贫。”(100)这首诗与李商隐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异曲同工之妙。李诗表达了美景稍纵即逝的惆怅,却不失美好的基调;而郑诗揭示了“十室九家贫”的现实,在美景之上涂了一层阴郁的色彩。他青年时游于舅氏黎恂(字雪楼)之幕,在云南写了《者海铅厂三首》(101),反映在“百年无树影”、“鬼亦掉头还”(其二)的荒山野岭,工人们或赤裸着身体奔忙,或在深深的矿井里劳作,用血汗创造出大量财富。“灶甬边炉宿,煤丁依石炊。妻儿闲待养,乔罐死尤随”(其三),对炼铅工人的悲惨生活给予了深切的同情。这反映出他作为一个士大夫文人,对底层百姓生活的真切关怀,及对现实矛盾的敏锐把握。在道咸时期,民间采矿业还是个新事物,郑珍却从中看到了资本原始积累所固有的残酷性质,从中体现了一定的现代性意识。

郑珍还在诗中描述了各种灾荒对百姓贫困生活的影响。其集中有《灾三首》《饿四首》等名作,其长篇七古《江边老叟诗》更是一篇精品。其诗云:

甲午(道光十四年——引者注)骑驘宿公安,老茭缚壁芦作椽。今来不复一家在,城门出入惟乌鸢。戊戌(道光十八年——引者注)驰传经孱陵,鱼虾为谷罛网耕。今来驿徙李家口,旧道断没无人行。下马荒塍问田叟:“此邦当年翁记得否?道光丙戌(道光六年——引者注)八月秋,我度江陵趋鼎州。公安南北二百里,平田若席人烟稠。红菱双冠稻两熟,枣赤梨甘随事足。路旁偶憩忆当时,主人馔我不受赀。鞠躬但言客难得,室后呱呱方洗儿。一变萧条遂如此,羡翁稼好为翁喜。”太息言:“从辛卯(道光十一年——引者注)来长江无年不为灾。前潦未收后已溢,天意不许人力回。君不见壬寅(道光二十二年——引者注)松滋决七口,闾殚为江大波吼。北风三日更不休,十室登船九翻覆。老夫无船上树末,稚子衰妻复何有。可怜四日饥眼黑,幸有来舟能活得。他方难去守坏基,田土虽多歉人力。无牛代耕还自鉏,无钱买种多植蔬。今春宿麦固云好,未省收前堤决无。纵得丰成利能几,官吏又索连年租。租去老夫复不饱,坐看此地成荒芜。君自贵州入湖北,贵州多山诚福国。任尔长江涨上天,不似吾人生理窄。官家岁岁程堤功,而今江身与河同。外高内下溃尤易,善防或未稽《考工》。君看壁立两丈土,可敌万雷朝暮舂?洪波为患尚未已,老骨究恐埋鲛宫。”听翁此语良太苦,请翁遂止莫复语。太平不假腐儒术,吾亦盱衡奈何许!细雨苍茫生远悲,廿年欢悴同一时。谁欤职恤此方者,试听《江边老叟诗》。(102)

此诗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诗人北上赶考路经湖北公安所作,描绘了当地连年遭受水灾的情景。全诗结构完整。诗人在开头部分回忆了在二十年内四次路过公安的变迁。中间大半篇幅是诗人与江边老叟问答之言,叙事方法颇为新奇。老叟言及道光十一年(1831)后连年水患,原本富饶的公安变为无人耕种的荒野,今年虽暂无水患而官府追索旧年宿租,使人民生计更加艰难。结尾叙及作者的悲叹及作诗意图。全诗不仅具有“诗史”的现实性内涵,且感情真挚,一唱三叹,有沉郁顿挫之美,在精神上也深得“诗史”之壸奥。

郑珍在诗歌中还探讨了农民的收益问题,对耕种农作物与种植经济林木的利弊做了比较。其《黎平木赠胡生子何长新》(103)云:

遵义竞垦山,黎平竞树木。树木十年成,垦山岁两熟。两熟利诚速,获饱必逢年。十年亦纡图,绿林长金钱。林成一旦富,仅忍十年苦。耕山见石骨,逢年亦约取。黎人拙常饶,遵人巧常饥。……

他在诗中对比遵义种粮、黎平种树两地产业的利弊,认为从长远利益上而言,种树优于毁林垦山。有晚辈学生胡子何“求指经用法”,郑珍告以亲身体会:“我生为遵人,独作树木计。子黎长于遵,而知垦山弊”,体现出客观而科学的精神。郑珍期待胡子何“男儿用心处,但较遵与黎”,充分知晓农耕生产的利弊,将来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官。郑珍关心地方经济的发展,是他关注现实、关心民生的一贯表现,尽管并未从根本上超越儒家人格,但确实带有某些新的时代精神。

郑珍在荔波县担任教谕时,当年恰逢天旱,至小满尚未种夏粮。当地农民没有挑水灌溉的习惯,“水要从天倒田内,誓不巧取江与溪”,只苦等下雨。终于“一夜雨声达明日”,当地“官吏腾腾为农喜”,以为农民会马上下田耕种。诗人自己也“行尽城南复城北”,却发现“水满翻塍耕者无”。一问才知当地民俗,在“牛生”节期间不得驱谴耕牛,接连又遇浴佛节、雷忌日。作者痛恨旧俗让农民“宁令冻饿死,不得动锄耒”,对“水渗田干怨天日”的后果深感忧虑(104)。该诗显然寄寓了诗人移风易俗的务实精神。郑珍反映经济与风俗、环境等现实问题的诗篇虽然数量不多,却体现了一定的科学精神,在郑珍诗集中具有特别的创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