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中唐至宋末诗歌叙事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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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发生

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与叙事传统虽然是齐头并进的态势,但是叙事传统的发生、发展严重受制于抒情传统,而诗歌抒情传统的形成,又与诗歌跟音乐的内在联系分不开。所以要讨论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发生,就必先了解中国诗歌与音乐的关系。

诗与音乐的关系最早在《尚书·虞书·舜典》里已有总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按,古代诗歌的产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采风而得,如《诗经》里的“国风”,从民间采集讴、谣、歌等民歌然后再配上音乐;二是士大夫献诗然后配上音乐。民歌不配乐不叫诗,士大夫献的文字不配乐不叫诗,《史记·孔子世家》里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就是这个意思。诗歌在产生的初期,绝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朗读的,而是用来吟诵和吟唱的,故有“诵诗”“歌诗”的说法,如《论语》里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诵就是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诗或背诗。又如《墨子·公孟》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这里,诵、弦、歌、舞都是与音乐有关的动作,诵诗、弦诗、歌诗和舞诗是指传播诗歌的四种方式,并不是说有总计一千二百首诗。《礼记·文王世子》里亦有“春诵夏弦”的记载,弦就是弹奏。“弦歌不绝”就是歌诗不绝,也即文化传承不绝。

那么,古人如何歌诗(或弦歌)呢?手段就是“永言”——一种比“诵”更加抑扬顿挫地吟唱文字的方式。永言伴随着乐器演奏,这个演奏的音响就是“声”,它被要求与永言的高低长短配合即“声依永”;以节奏、节拍、力度、音色等手段来谐调声音,那就是“律和声”;声、律皆备就是音乐。诗歌与音乐的最早关系就是这样建立的。民间讴、谣、歌皆不是真正的音乐,故它们的歌词——民歌——不是诗。将春秋时期的民歌和士大夫献的文字配好音乐之后就是《诗经》,将楚地音乐配上屈原自己作的歌词以后才是《楚辞》,将汉代民歌配好音乐之后就是汉代乐府诗(21)

我国早期诗歌的产生既与音乐分不开,那么,音乐的艺术特征必然制约着诗歌的艺术特征,如音乐旋律与节奏的复沓,制约了诗歌的齐言形式、押韵和章法上的叠章形式;音乐天然的抒情功能也决定了诗歌与生俱来的抒情性。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艺术总结是赋、比、兴,三者都是为阐释诗歌的抒情性而设的。

从叙事角度来说,由于中国早期诗歌与音乐天然合体,故其结果就是诗歌所合的音乐的“旋律美”掩盖了诗歌叙事的“情节美”(22)。如果说讲究叙事情节是求真的表现,那么就可以说,中国诗歌的叙事传统先天性地不求“真”,而是更重视“善”(指言志、缘情,“情志,一也”)和“美”(表现手法上的赋比兴和形式上的齐言、对偶、押韵等),故“诗言志”与“诗缘情”先后成为诗歌创作的基本法则。这个特征严重影响到后来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发展路径,中国诗歌的叙事不发达,这是根本的原因。当然,“不发达”只是一个相对评价,中国诗歌的叙事不如抒情发达,并不意味着中国诗歌中没有叙事、没有叙事传统。

我国诗歌中的叙事艺术发展除了受到音乐的制约之外,还受到西周时兴起的礼乐文化(制礼作乐)的制约。有文献可征的早期叙事诗歌,均见于《诗经》中。透过厚厚的礼仪文化与音乐文化双重包裹的外壳,我们可以从中挑出如下叙事比较清晰的作品:《国风》中的《氓》(23)《鸡鸣》《七月》,《小雅》中的《采薇》《出车》《车攻》《斯干》《楚茨》《宾之初筵》,《大雅》中的《大明》《绵》《皇矣》《灵台》《文王有声》《生民》《行苇》《公刘》《韩奕》《常武》,《颂》中的《泮水》《閟宫》《玄鸟》等。很明显,叙事在《国风》(据说大多来自民歌)中是比较少的(3篇),而在雅诗和颂诗中则比较常见(19篇),技巧上也更成熟。由此可以推知:《诗经》的叙事艺术主要是来自贵族阶层的文化创造,早期的叙事诗大多出自公卿士大夫之手(24);又鉴于上举雅诗与颂诗中的诗歌叙事多与民族史、国家史及战争相关,故我们有理由相信:我国诗歌中的叙事传统源于上层贵族社会的史传文化传统(25)

兹以《诗经·小雅·楚茨》诗为例,择本诗历代疏、注、解的相关释义,论述贵族阶层的祭礼文化对中国诗歌叙事传统之形成的深刻影响(26)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第一章)

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祝祭于祊。

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第二章)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

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第三章)

我孔熯矣,式礼莫愆。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

卜尔百福,如幾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第四章)

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

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第五章)

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肴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

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第六章)

按,商周时期完整的祭礼仪式由以下程序组成:卜日、筮尸(尸即祖先的扮演者)、主人斋戒、宗伯斋训百官、王人、迎牲、尸人、灌祼、三献(以上皆准备程序)、降神仪式、祭礼(含馈献、迎尸、尸告饱、劝尸、送尸)、燕享。本诗是一组记录祭礼过程与燕享的诗,所记录的是祭祀仪式后半部分。本诗以第三人称外视角叙事,叙述者站在仪式之外记录事件的过程,故事中的人物(行动者)是祝、尸和子孙(祭祀的主人),其中尸与子孙在祭祀过程中不能说话(尸位素餐),要说的话全部由祝代为进行。

本诗第一章叙荐生食,其叙事结构如下:

(祝引子孙馈献。叙述者旁白)楚楚者茨,言抽其棘。(祝代子孙致语云)“自昔何为?我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祝迎尸,使处神座而食)以侑(祝劝尸多食)(27)(祝代子孙向尸求祝福)“以介景福。”

本诗第二章叙荐熟食,其叙事结构如下:

(祝行履恭敬)济济跄跄,(叙述者旁白)絜尔牛羊,以往烝尝。(子孙们)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祝)祝祭于祊,(叙述者评价)祀事孔明。(尸享祭)先祖是皇,神保是飨。(祝云)孝孙有庆,(祝代子孙祈尸)报以介福,(祝代尸答子孙)“万寿无疆”。

本诗第三章仍叙荐熟食,盖祭仪程式之要求。其叙事结构如下:

(子孙们备祭品)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祝引子孙献祭)为宾为客,献酬交错。(叙述者)礼仪卒度,笑语卒获。(尸享祭)神保是格,(祝代子孙向尸祈福)报以介福,(祝代尸答子孙)“万寿攸酢”。

本诗第四章叙祖先的赐福语,这是祭祀最核心的诉求:

(祝代子孙致语)我孔熯矣,式礼莫愆。工祝致告(祝代尸告子孙):“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幾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

第四章文字所叙祭礼是大夫的受嘏礼(接受祖先的赐福语),按照当时的祭礼仪式过程非常繁琐,天子受嘏礼更甚,但本诗中此处都省略了(28)。接下来本诗第五章叙祭礼完成、送神、动乐、开宴的过程:

(叙述者)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子孙)孝孙徂位,(祝)工祝致告,(尸)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子孙)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

本诗第六章叙宴会情景,宴会上重复着子孙对祖先的回应和祖先对子孙的告诫,是谓“曲终奏雅”,“卒章显其志”:

(叙述者)乐具入奏,以绥后禄。(祝代子孙语)“尔肴既将,莫怨具庆。”(子孙)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祝代尸告诫云)“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总结本诗的叙事艺术特点就是:以第三人称外视角叙事,叙述祭祀过程,记录祝之言语,极少议论,给人以神圣威严之感;聚焦叙事,故叙事画面感强;叙事镜头推进有序,故情节紧凑连贯;剪裁有法,善用固定句式压缩情节,如“或剥或亨,或肆或将”写的是四道程序和动作,保证叙事焦点不离散于主旨(祭礼),如果铺开来一一详写,则行文枝蔓。当然这种剪裁法与音乐的表达需要紧密相关。本诗是一首典型的叙事诗,代表着西周时代叙事艺术的高峰。但是,由于受到祭祀仪式与音乐的制约,诗歌在语言上采用的是四言齐言的形式,以体现威严肃穆的氛围;故事的内容以记录人神对话为主,省略了人物动作和情节转换的提示,故情节在书面语的诗歌中不清晰;受仪式复沓的制约,这类叙事诗都采用重章叠句的篇法;等等。魏晋隋唐文人诗(含拟乐府)中的叙事,除了继承上述手法之外,增加了很多新手段,如大量运用典故来浓缩叙事的过程和情节,这样虽然省文,但是浓缩过度则是对叙事情节的损害。

《离骚》是中国诗歌叙事艺术的又一个源头——自传性叙事的源头。它的叙事艺术也深受南方祭祀音乐的影响。由于受制于音乐的抒情性,所以全诗的赋比兴手法使用比较普遍,而我们知道,赋比兴手法是直接冲淡诗歌的叙事性的(29)。为什么今天读《离骚》既能感受到它强烈的抒情,又能感受到它清晰的叙事?

《离骚》全诗实际上是叙述者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运用的是主人公视角。这个回忆的叙述者“我”也即故事的行动者:“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本诗中故事的重心在女媭责备、陈辞重华、上叩天阍、下求佚女、灵氛占卜、巫咸降神、去国远游等一系列相互连贯的故事情节,突出“我”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因为是主人公叙事,所以叙述者只叙述他所见到的事,例如全诗中没有出现对“小人”的正面描写,没有小人的行为细节。当然,读者也无法读到那个时代广阔的社会生活场景(对于伟大的作品我们可以这样期待);同时,本诗的叙事焦点也不固定,所以叙事有些杂乱,情节不是很连贯,试比较之前的《楚茨》诗和后来的《木兰诗》的叙事情节,便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屈原为什么不直接使用第三人称全视角叙事呢?这涉及作者的创作动机和表现愿望。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可以在作品中直接抒情或议论,可以增加所叙之事的真实性、感染力和议论的独特性。因此,我们可以说,由于本诗运用了第一人称内视角叙事(主人公叙事),才有了《离骚》诗中显豁的叙事性和强烈的抒情性相结合。这就是《离骚》为何是一篇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品的艺术奥秘。以后曹植、李白等浪漫主义诗歌,大多采用的是这种叙事视角。本诗中强烈的抒情性超过了它的叙事性,因为诗歌伴随着楚地的祭礼音乐——《九歌》而吟唱。那个抑扬顿挫、悲伤婉转的“兮”(音ā),至今仍然是湖南省中北部和湖北省中南部(古楚地)祭歌的标志性声音。

综上所述,由于受制于中国早期文化的核心特征——制礼作乐,中国诗歌的叙事传统的发端处,普遍不重视真(事件过程或情节),而更重视善(对事件的感受)和美(形式上的对偶等),所以中国早期诗歌的叙事不重视情节的展示,更注重语言形式上的齐整与押韵(表演的需要),同时还伴随着强烈的抒情性。这个叙事传统,历代文人作诗沿之不替(30)。试举南朝宋谢瞻(?—421)《王抚军庾西阳集别时(予)为豫章太守庾被征还东》一诗为例稍稍说明之:

祇召旋北京,守官反南服。方舟新旧知,对筵旷明牧。

举觞矜饮饯,指途念出宿。来晨无定端,别晷有成速。

颓阳照通津,夕阴暧平陆。榜人理行舻,輶轩命归仆。

分手东城闉,发棹西江隩。离会虽相亲,逝川岂往复。

这是一首叙事诗,事件的起承转结都很完整,叙事手法上运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诗中虽然可以隐然理出饯别的前后经过,但缺乏情节和细节。细节缺失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语言形式上对对偶的要求。因为需要“举觞”与“指途”对偶,于是这四个字就把宴会上的诸多细节跳跃过去了;同样,为了“来晨”与“别晷”对偶,将叙述宴会过程的时间大大缩短了,而且来晨、别晷、颓阳、夕阴多义重复,阻碍了诗歌时间的自然流动,自然也就损害了诗歌叙事的流畅度;为了“榜人”与“輶轩”对偶,将两人分别的诸多不舍动作也省略了。试比较宋词中类似的场面描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何等的深情感人!语言形式对诗歌叙事的制约,此为一证。

又如谢灵运的《述祖德诗》两首,这类回顾家族丰功伟绩的诗,按理最容易叙事,也最需要叙事,然而谢灵运在诗中却是大量地运用比兴抒情带过,整个家族的丰功伟绩仅仅“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秦赵欣来苏,燕魏迟文轨”六句,笼统叙过。盖诗之比兴既成六朝诗歌之主流传统,当时的作家不得不受风会之影响制约也。明乎此,则中国古代诗歌叙事传统不发达的原因也就思之过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