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地仙香火身后事
长乐县城。
街市上，有汉子挑了菜进城叫卖，担子还没放下，就有好事者围了上来，悄声问：
“老柴！听说昨夜你们村里出了大事，可是真的？”
那唤作老柴的卖菜汉子脸色一变：
“可不许胡说。”
“怎么胡说？天未明时，城里有屠户到骑着毛驴到乡下收猪肉，听到城外三乡四里的人都在传言，说那……那蝙蝠仙忽然发了失心疯，把柴家村里一家老小，吃得干干净净！”
老柴一个哆嗦，仿佛想起了夜里做的某个噩梦，不再说话。
但这世上的好事者，从来都不只一个。另一边，有人见了老柴，认出他正是柴家村的农户，赶紧一边快步走来，一边高声道：
“老柴！哎呀，可算逮到一个本地人了！你快说，昨晚蝙蝠妖怪是不是到你们村子吃人去了？”
街上有人听不下去，插嘴打断：
“说什么妖怪，那是蝙蝠仙！”
“别哄老子，可还记得两年前州府里来了道士，扬言要降妖除魔，捉了蝙蝠妖怪去祭天？这一两年，妖怪怕了道士，不曾夜里出来鬼哭，老子乐得清静，唉！可惜，妖怪昨夜又回来了……”
“狗屁！如果不是那些狗腿子道士赶走了蝙蝠仙，这半年来，又怎么容许土匪占山？任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咱们长乐却始终太平，都是多亏了蝙蝠仙保佑，你做人可不能忘本！”
“可拉倒吧。哪有神仙长得奇形怪状，动不动还吃人？喏，柴家村的亲历者在此，不信你问！”
大清早的街市上，围观者越来越多。
争吵者本来只不过二三人，但言语或有随风吹入路人耳朵的，毕竟此事与长乐百姓息息相关，于是关心的人随之加入战团、发表意见，这么一来二去，吵闹的势态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老柴原本低着头顾看菜摊，但不断有人争辩几句后，又伸手指着老柴，非要他谈及昨夜柴家村之事，老柴终于不堪其扰，站起来大声道：
“够了！”
“俺家昨夜，被撞坏了南墙！但俺现在活生生就在这里，像、像是被吃了全家么？”
看向老柴的视线变得游移，争辩声渐渐稀少。
老柴涨红了脸，他性格鲁钝、不善言辞，如此情势下，能决定出头发言实在不易。
“俺打小，就听奶奶说过蝙蝠仙的事。昨夜，有个长翅膀、浑身是血的东西冲进家里，俺不知道那是不是蝙蝠仙，但是那东西没有吃人，后来……”
老柴扯着嗓门，整理思路慢慢说着：
“……后来，林子里出来一个和尚，把那东西赶走了！”
“和尚？”
“长乐没有和尚庙，几曾来过和尚？”
围观百姓得到了一个新话题，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关于和尚的消息在人群中传播，交头接耳，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惊呼：
“和尚？……是他！是赵将军派来的使者！”
所有视线一起朝那个方向投去。
惊呼者，正是李奉。
李奉昨晚彻夜无眠，将弥真留给他的小金锭贴肉藏着，等天色一亮，就上街寻找房牙介绍置业事宜，正好听到有人议论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长乐县城里，昨天晚上被弥真与蝠唯舟（现在已经改叫富贵）的争斗惊醒、乃至家宅受损的人，可不在少数。
一听到李奉这么说，登时便有应和者，把昨晚赵将军祠堂新落成、却听到蝙蝠仙飞天叫嚣，于是派下和尚使者与蝙蝠仙斗法等等故事，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通。
一传十，十传百。
一夜之间，赵霆斗法制胜蝙蝠仙的故事，便已在长乐之民心中初具雏形，后来又经过酒楼茶馆说书人的演绎、村口下棋老大爷的改编，从此深入人心。
又过十六年，界州府有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游历到长乐时，觉得此地风俗与别处迥然不同，家家户户祭拜“赵氏霆公”神位，俨然奉之如自己祖宗，赵公仙祠更是香火鼎盛。
于是他收集长乐的口头传说，编写了一本《赵霆显圣记》，笔墨生动，刊印之后，十三州民间关于一个姓赵名霆的将军如何带领义军四处征讨匪寇、显圣化灵的故事，流传经久不衰。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李奉托人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一处小宅子，安身住下，又把弥真骑来的那匹高头大马牵到宅子门前好生照顾，日夜盼望弥真的归来。
这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李奉迎着日头张望，却还是不见弥真的身影。
李奉数着指头，记得距离河神祭典的日子还有一十五天，他老来得女，对这个小女儿疼爱备至，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总是给女儿吃最好的、用最好的。
当游使到村里宣布今年祭神人选时，李奉觉得天都塌了。
昌河地险民穷，界州又经年丧乱，天朝官府早已形同虚设。兼之道路断绝，因此昌河一切民生治理都落在了游氏一族手中，由其弟子把持。
游氏一族的当家，便是游官；游氏派出的使者，便是游使。
以乡规民约作为幌子，生杀予夺，而昌河之民也只能逆来顺受。只因游氏一族与常人不同。
李奉满脑子怪异念头，挥之不去，又度过了食之无味的一天。
天色暗下来，然后再明。
李奉推开窗，朝霞落在他豪无表情的脸上。
老婆子今天，有没有带女儿去溪边浣洗衣服呢？她母女今日，可有吃好穿暖？女儿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第三天，弥真还是没有出现。
李奉打起了弥真坐骑的心思，虽然明知道不对，但如果骑上这匹英俊的马，即可启程出发前往昌河，也许还能见上女儿最后一面，也许，还可以摸黑把女儿救出来……
这个念头一起，李奉登时觉得怀中的几两碎银无比沉重，但对女儿的思念已逐渐压倒一切。
李奉咬牙决定：天一黑，自己就偷马出城！
日落西山。
马很温顺，李奉尝试着驾驭数次，无不稳当，这让他感到冥冥之中果然天意如此。
于是这天夜里，三更未过。
李奉锁了门，收拾了行囊，牵马来到白天寻找妥当的县城外围一道偏僻无人的壕沟前，纵马一跃，离开了长乐城。这是他将近耳顺之年的一生中，最潇洒的一次举动。
满怀兴奋，李奉策马冲入了黑夜，计划先往东、再折返向南，踏上了回归昌河的路途。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李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