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传讯来

叶揽洲默默收起她拒收的银锭,含笑道:“看来,娘子有钱都不赚,也并非是个奸商。”

沉璧眉心微蹙,赌气地将木匣子挨个叠放起来,“不管如何,妾身今日收摊儿了,小郎君明日请早。”

沉璧行动极快,只匆将铺在案上的宽布四角一折,就能一把将叠好的木匣统统包裹起来,作势要走。

“且慢。”叶揽洲迈步拦下她,也笑道:“在下那日故意宽纵小娘子与那古玩小贩离开,事后还帮你二人拖延军巡铺追踪的时辰,掩护你们离开。娘子如今不感恩也便罢了,岂还能拒人千里之外?”

这话一出,沉璧立时一惊,驻足侧目看他。

那日在鸣声酒楼之内,沉璧佯作梨花带雨时有泪雾氤氲在眸中,使她并未看清叶揽洲的脸,但她也直观能感受到叶揽洲是个聪明人,他的言行举止皆配得上她高看一眼,可没想到即便如此,她还是轻视了他!

沉璧本只当叶揽洲只是那押铺的请来的帮手,如今听他一言才知道,那日他竟早知她故意襄助卢玄逃跑?

甚至他说,他竟然……还帮了她们打掩护?

那他真正的用意何在?

沉璧惊愕之余,先将一应木匣放回案上,再不装是他识错了人。敛去了面上狡黠笑意,仔细逡巡打量着叶揽洲周身,最终正色向他问道:“你如何猜到我与那小贩是一伙儿的?”

沉璧自负自己平日机灵小心,而今听来竟满腔糊涂,细想也并不知那日是在何处向他露出了马脚。

“并不难察觉,只在鸣声酒楼前——彼时娘子或许慌乱之时未有细察,这枚石子锐利。”叶揽洲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日沉璧在鸣声酒楼二楼朝楼下掷去的石子。

沉璧瞠目,只见那石子锐利的尖角正对着她,上头有一小块绯红的染色。

叶揽洲续言道:“娘子当日射出它时,石子尖角磨损了娘子精致的丹蔻,是而这些许凤仙花汁就粘在了这枚石子上,是而叶某断定,此物乃娘子所掷。”

沉璧暗自咋舌,想起了那日自己中指的蔻丹果有一处磨损,他这猜测并非是空穴来风。

他的确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那日倒是她小觑了他。

“只凭这个,便能断定吗?”沉璧庆幸自己早在刚来玲珑镇后就将丹蔻用凤仙花汁补好,如今他也拿不出什么确凿证据,还佯作中气十足、毫不虚心,笑怼他道:“郎君窥一斑而知全豹虽是好眼力,却也未免过于武断了。”

娇俏的笑靥中还夹着些反客为主的哂意,也让叶揽洲格外欣赏眼前这个古灵精怪却聪明伶俐的小娘子。

“这是自然。”叶揽洲索性顺着她的话茬儿接下来,“圣人有言: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在下从不轻率断定一件事,一切所确定的事情,必是再三查证过的,且证据要能相佐,在下方才会信。”

“少掉书袋。”沉璧抢道:“同是石子上的红色,你怎么便不怀疑这石子是鸣声酒楼修葺前掉落的朱漆呢?”

叶揽洲笑容温煦,偏暗藏机锋:“在下当时捡起这枚石子的时候只觉奇怪,但也并未立时想到这是身为人质的娘子您投出来的……直到在二楼时,我看到一地狼藉中却没有任何拖拽过人的痕迹。”

闻言的沉璧眉心几不可察地一动。

叶揽洲继续说道:“而娘子梨花带雨离开时,中指丹蔻处恰好有一处因磨损而泛白,又是好巧不巧,给在下看见了。”

沉璧惊讶地瞪着他,却也暗自蜷缩五指,将补好的中指丹蔻藏进掌心之中。

“还有,小娘子你那日若是以人质的身份被挟持,你的发髻应当是经过颠簸奔跑而散乱的,不会那般完好整洁。”叶揽洲又想起那日沉璧的仪容,她虽面上一直在哭,语调也是带着委屈哭腔,但那头巾裹着的包髻却紧致扎实,不似慌乱之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小娘子姿容清丽,想必是容不得自己妆发有丝毫瑕疵的。”

沉璧听他这奉承之话只觉其人轻佻,活脱脱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但这一二三条的细节……倒当真堵得沉璧哑口无言,索性又是快速以皓腕轻翻,将木匣子一应包裹好握在掌中,便要逃跑,“……告辞。”

叶揽洲乍然擢臂拦下他,一副滔滔不绝之态:“再有,在下检查过小娘子被掳为人质之地,是岔路处三辆驴车翻了,娘子捧着柑橘箩筐被掀翻……可在下事后伺机寻了个流民泼皮探问,给了他六文钱,他便说了,那三辆驴车,是个小娘子踢翻的。至于是哪位小娘子……”

叶揽洲忽地欲言又止,气得沉璧忍不住与他交手,可没想到叶揽洲也带着些功夫在身上,两人手臂交互攻防,沉璧的攻势竟都被叶揽洲稳稳挡住。

叶揽洲也无心刁难于她,只是接着方才话茬又道:“东京流民众多,娘子在市井行动,总该避着些人才是。”

他竟找到了证人?

沉璧惶然。

她没想到那日自己电光火石之间的行动会有证人。

“而娘子偷来的箩筐之后,放有半贯铜钱。”叶揽洲打量着她的神色,继续阴恻恻道:“看来娘子也知道,这踢人驴车、夺人柑橘箩筐,是不对的。”

沉璧的心虚此刻已经令她再做不好半分的表情管理,但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暗自握拳,结合他的话再略思量片刻,就已想得通透。

沉璧不屑地笑着,眼风如刀,朝叶揽洲疾疾杀过:“哪里来的什么流民泼皮。怕是郎君听说柑橘摊子的老翁平白在摊子后头得了半贯钱,臆测出来我的行动罢了。”

“娘子果然聪慧。”叶揽洲亦对沉璧反应之快心生感慨,瞬时露出一个棋逢对手的笑容,余光仍定在她周身,含笑道:“娘子是个不怕被诈的……可惜还是反应迟了一步,娘子方才的心虚神色,在下可尽收眼底。”

沉璧心说他果然奸诈,又自恨自己方才竟有一瞬对他的诈言信以为真。

“从来只见官府有酷吏,有莽夫,有贪官,有懒蛋糊涂虫,亦有聪明清白官,我们倒都可与之较量,一一交手,我皆不怵。”沉璧愤而转身,故意避开他目光的逡游打量,冷声续言道:“可郎君这等善用心理攻防之术的人,在我们那里,统称‘不是东西’,郎君可听过吗?”

“兵不厌诈,在下荣获‘不是东西’的称号,倒也得得坦然自得,算是喜提。”叶揽洲听着骂声却笑了,随后慨叹道:“只不过看来,这朝廷与你们这些小报探官的梁子结得很大,娘子话里话外都这般苦大仇深。”

“苦大仇深提不上,但这梁子是结了许久。”沉璧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随后举重若轻道,“官方邸报尽是载那些官吏升迁、皇室奇闻,对民间琐事不闻不问,得不到百姓的信任,是以各方小报才应运而生。朝中邸报不思变革,只抓小报探官,打压各方小报,殊不知这只是扬汤止沸,而非釜底抽薪。”

……她倒是敢说。叶揽洲心想。

“娘子耿直到胡说的地步,看来是笃定在下不会报官抓了娘子。”叶揽洲无奈摇头之余,心中对她犹带赞誉。

沉璧更加有恃无恐:“郎君既坦诚助我躲避军巡铺逃走,如今若要再招惹官兵前来,是怕我不会招供吗?”

“招供?”叶揽洲挑眉,“招什么供?”

“招供郎君您该是叫我们的同党呢,还是主谋呢?”沉璧又狡黠一笑,螓首微垂。

“我是官身,与娘子只怕不同。”叶揽洲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特意咬重“我是官身”四字,颇有一副官官相护的肆无忌惮。

“既如此,你我也是各为其主,泾渭分明,不必多言。”沉璧立时冷了脸,转而对他敷衍地欠了个身,“郎君襄助,妾身来日必将报答,但这与妾身身负的任务无关,不能用公务来报私恩。”

话音未落,沉璧眼关稍切,擢臂划腿,拟作偷袭状态朝叶揽洲击去。但也只是对他虚晃一招,并无伤人之意。只趁他腾身错位的罅隙,沉璧狡黠一笑,当即灵动旋身,如燕飞去,直越过房檐以外,消失在叶揽洲的视野之中。

叶揽洲心说这娘子如条滑不留手的小鱼,摇摇尾巴便潜入水中无形似的远游。

忽地,原地的叶揽洲与才翻过墙后的沉璧同时眉心一凛:“来消息了?”

沉璧身侧的墙垣下,有三两枝石榴花越过栅栏伸出,正随东风微微颤动。

她定睛瞧去,从左枝起数的第三朵榴花,单薄却鲜艳的花瓣边缘有一处脏污。

她伸指托过那花枝,仔细端详那花瓣上状如泥污的黑点,伸手细捻那黑渍却没有泥沙似的颗粒感,只有一道黑痕擦在指腹,自言自语道:“既不是泥沙黑土,那便是墨汁画上去的。”

沉璧立时敏锐反应过来,“榴花瓣下一墨点……是如墨!”

沉璧心说大抵是此处人多眼杂,殷如墨怕线人起疑,所以选了以榴花传讯——这曾是她们二人的秘密约定,《轶闻录》探官组织之内,也只有她们两人知晓此法。

沉璧腾身越过墙去,在石榴树下新翻的泥土挖了挖,果见其下埋有一张字条:“未得信物,任务失败。”

是殷如墨的字迹——只是虽字面写着任务失败,却并非毫无收获。

于是沉璧轻叹一声,继续用力往泥土更深处挖去,果然在土壤里发现了一只竹筒。

竹筒里面是张图纸。

图纸上也是殷如墨的笔迹,写清了那便是从玲珑镇前往云没村的地图。

“如此,还不算一无所获……”沉璧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仔细研看着图纸的走势。

而墙垣的另一端,也就是方才沉璧摆摊的闹市中,杏帘儿制的招子正迎风飘着。

酒旗之下,有飞鸽惊鹊。叶揽洲正负手而立,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座角楼。

那角楼里本是沽酒的营生,如今正撒幔为号。

“是都进奏院的人来了消息。”叶揽洲低语一句,腾身而起,疾步匆匆走到那酒楼,叶揽洲立时翻越至栅栏边,从边栏处倒扣的一只酒樽内取出字条:“难取地图,功败垂成。”

叶揽洲轻蹙了眉,将字条紧紧攥在掌中。复行三步,又翻开窗棂边倒置的酒樽。

酒樽下是只木环,环上刻有“云没”二字。

“那么,这便是那小虾米的信物了。”叶揽洲将木环妥帖收好,转身走出角楼。

可他并未察觉到其实角楼内亦早有殷如墨手下的探官潜入,正看到了他拿走了木环。

而这个探官此时早已跑到沉璧身边,告知叶揽洲已经把小虾米的信物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