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拍立得
“该死!这小贩子脑子还挺聪明!”押铺希望落空,沮丧地派手下人各自散了。
叶揽洲凝眸,又问:“阿兄,你方才说,那被掳成人质的小娘子,临走时……什么临走?她去哪里了?”他又怕押铺对沉璧生疑,又补充一句:“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真的没事,早被贩子给放了。”押铺没有多疑,回答道:“就在刚才,推着他哥哥的棺木出城了。”
叶揽洲提出夜里在画舫下拿人,本就是为沉璧护送卢玄走争取时间。如今听到这个结果,心说这小丫头如此行径,也不枉费他替她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最后只意味深长地感慨道:“……真是个福大命大的小丫头。”
原来,沉璧在鸣声酒楼时,就已经部署了要以这推棺木出城的计划护送卢玄离开……彼时她在酒楼故意对叶揽洲说,今日是要去大相国寺找高僧为亡兄诵经,实际上是向军巡铺透露她有个兄长刚刚过世。
那么在夜里,推亡兄棺木出城,就成了一个合理的而躲过查验的解释。
这棺木里想必也就是卢玄了。
而夜里又在画舫安置这么一个醉鬼出来顶包,也的确是调虎离山,拖延军巡铺追踪的时间。
这一切叶揽洲都在姜宰执开宴前想到了,但他默默给予了沉璧相应的配合,为的其实是等着跟踪沉璧,去找他所在意的东西和线索——云没村真正买手小虾米的信物和踪迹。
他怀疑沉璧是因为卢玄找到了相关的线索,所以前来接应,帮助卢玄摆脱官兵的。
云没村的神秘古玩货物在市场流通,事关当下这起泼天盗墓案,守陵人接二连三被杀,百姓们本就人心惶惶。所以,这件事、这个任务,是邸报进奏官们和各种小报探官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搜索的事情。
哪一方将这个事实查到,谁就能更早地获得取得百姓信任的好机会。小报自然也想先邸报一步,将此事真相公之于众,也图个更好的销量,沉璧、卢玄与叶揽洲这一次也无非各为其主,为的都是找小虾米的下落。
“她是福大命大了,你阿兄我可就倒霉咯!”押铺此刻还不明就里,一味因自己的任务失败而懊恼,但也还不忘向叶揽洲索求新的计划,“那贩子,我们这回真抓不到了吗?”
“想来是换了那醉汉的衣裳,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那明日……”押铺企图等叶揽洲明日再来帮忙。
叶揽洲抢先一步拒绝:“明日我有公事,只怕不能见押铺阿兄了。”
这话倒是没骗他,因为叶揽洲当真翌日有要事去做。
叶揽洲陪着押铺的走回官署,又见一个气质拔群、装扮富贵的小娘子握着块白玉玦正在找官府的人。
押铺的正巧遇见,“小娘子是何事?”
“小女子卫扶光,初来东京,想找个军巡铺的官爷。”女子落落大方地回应,将掌心的白玉玦摊给两人,“进城时,在城外捡了一块白玉玦,怕贼人惦记,就想交给官府。”
“我就是军巡铺的押铺。”押铺回道,“娘子给我吧。”
“有劳押铺了。”卫扶光面无表情,利落地交了白玉玦给押铺手上,“告辞。”
“总有报案说丢了东西被人捡走不还的,今日这分明是好玉,这小娘子竟还能拾金不昧,不想着据为己有,真是难得。”押铺将白玉玦迎光瞧看,望着卫扶光的背影低声念叨着,“不过这捡玉的小娘子倒不怎么爱笑,哎!”
“阿兄,这小娘子髻上那一支钗,就能买四五块比这成色还好的白玉玦了。”叶揽洲无奈地笑着摇头,仔细端详了那白玉玦,便道:“这玉的主人我认识,阿兄若放心,这玉我顺手还了去就是。”
“我当然放心你了,拿去吧。”这白玉玦便这么被交到了叶揽洲的手上。
这玉是沉璧的——叶揽洲在鸣声酒楼瞥过一眼,他届时拿了这东西还给沉璧,倒也好开门见山地问话了。
只是他翌日确有要事,也不急着出去追沉璧的下落。
翌日晌午才过,叶揽洲就赶到东榆林巷,进入大同院中。
大同院中一个朴实书生模样的郎君,正给许多孤儿教书。
“夫子,有人找。”一个笑语盈盈的髫年女孩儿进学堂说,“是揽洲阿兄。”
被唤作夫子的书生点了点头,没有急着走,而是将最后一段文字的句读和含义给孩子们讲完,才信步款款地走了出去。
彼时叶揽洲正在大同院的大堂给自己沏茶喝,等着这教书先生过来。
见人来了,叶揽洲笑道:“槐序夫子好生忙碌,我现在见你,都得等你半个时辰。”
这教书先生原是唤作陈槐序的,年及弱冠,和叶揽洲同岁。这大同院是他教书之地,许多富贵人家的孩子都在他这里读书,同时,这也是他救助收养了许多孤儿后建立的学堂。
“你知道的,教书这件事上,我从来也不分神。”陈槐序知道叶揽洲没有怪罪之意,只是最近也耳闻叶揽洲没少给军巡铺帮忙当谈判的,遂打趣道:“揽洲,最近听街坊们说,那押铺的,又找你帮忙了?给你月俸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叶揽洲苦笑一声,继续饮茶,“我可真该跟他要点儿月俸。”
陈槐序坐到他对面,“云没村那小虾米的下落,找到了?”
“还没,不过快了。”
“那你不抓紧去查,百忙之中来找我,是什么要事?”陈槐序知道叶揽洲如今有重要的消息在查,且都进奏院平素琐事也多,他能抽空来大同院也属实不易,不知是否遇见了什么难处。
“明人不说暗话。我年初便晋升成了进奏官,眼下缺个副手。给事中给我配的人,我信不过。”叶揽洲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心意,“槐序,你我同窗多年,你学识渊博、正直踏实,我是属意请你来帮我的。你上个月说大同院新收养了三个孤儿,如今教书的钱给孩子们花了,还不够租赁这院子的,我们都进奏院俸禄不错,也有休沐,你若愿意,这是个好机会。”
陈槐序有些动容,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内敛寡言、鲜少交际,除了叶揽洲,他几乎不与人说心事。但想到教书的时间与进度,他总也死板,一时还决定不下来:“倒是个好主意,但……在都进奏院任职,我这教书的时辰,也就不那么自由了。”
“不着急,我夜里要动身前往玲珑镇一趟。”叶揽洲并不为难,“等我回来,你再给我答案就成。”
“容我考虑考虑。”陈槐序诚恳地握住叶揽洲的双手,“一路顺风。”
“嗯,多谢。”
叶揽洲从大同院走后,就动身前往玲珑镇了——他所查到的,沉璧所出现的小镇,离东京城不远。
除此之外,叶揽洲还查到玲珑镇的百姓极为富裕,且许多都有收藏古玩的爱好。
玲珑镇上,槐荫之下,少女正搭了个小摊叫卖,举手投足间灵动如燕,杏眸流转中还带七分狡黠。
叶揽洲一眼认出,那就是沉璧。只不过,是个跟那日判若两人的沉璧。
沉璧生的容貌姣好,她的小摊自然客如云来,许多人都凑上前围观。
叶揽洲只见她仿佛以掌为刀斧,手起掌落时,一个接一个的木匣子都被她劈开。
……这股子武艺高强的能耐,与那日在酒楼求救的弱女子模样,迥然有云泥之别。
叶揽洲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她摆摊儿的过程!
沉璧的摊上列着二三十个木匣子,每个木匣子里头都是不同的古玩,买货的百姓不知道木匣子里会是什么,这股子对未知的期待鞭策着他们接二连三地来沉璧的摊前光顾,且流连忘返,非得是买上两个三个以后,才肯离去。
沉璧便这么赚得盆满钵满。
待摊前百姓都散去,沉璧正笑嘻嘻地数钱,只听那铜钱声响阵阵,便知今日至少一百贯入账了。
叶揽洲心说这小丫头果然是懂卖货的,更是懂拿捏人性的,她便是那日指点卢玄的高人。
“郎君……救命?”叶揽洲走到她摊前,模仿着那日她向他求救的声调,故意要看她有何反应。
正兴奋数钱的沉璧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虚得两个铜板都掉在地上了。
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转,唇瓣翕动着,半晌也合不上。
叶揽洲含笑俯身替她将掉落的铜钱捡了起来,却没有兴师问罪之意,只道:“小娘子功夫不俗,智谋过人,何以当日委曲求全,乞求在下救命呢?”
沉璧急忙将摊布四角一折,急于收摊儿,泼辣道:“世间容貌相似之人何止千万,郎君若是眼拙认错了,妾身不介意寻个郎中替郎君医医眼疾。”
“那日娘子梨花带雨,在下竟不曾发觉娘子的伶牙俐齿。”叶揽洲继续说道,“识人不明,可不是有个眼疾要找郎中瞧瞧了。”
沉璧无心恋战,加速了要收摊的动作,叶揽洲却按下两只木匣子,沉璧立时瞪眼:“还我!”
叶揽洲立刻问:“这些是何物?”
“此谓……”沉璧又促狭地转了转眼眸,存心要再捉弄他一番。
于是沉璧反应极快地反客为主:“此谓‘拍立得’也!每匣一百两,凡郎君任选一匣,妾身以掌劈开,匣内之物由郎君带走,是何物,郎君便拿何物走,全凭运气,郎君可愿一试?”
“素来只知关扑之法得人青睐,但关扑的玩法,也远不及娘子而今这创意新奇。”叶揽洲好整以暇地看着沉璧,促狭笑道:“在下很感兴趣,自愿捧娘子的场,百两就百两。”
沉璧只觉他狂妄,但也不知他来历,决心要给他好看。
“郎君瞧好了。”她皓腕轻翻,以掌力劈开其中一只木匣。
顿时那顶盖四分五裂,飞溅四处。叶揽洲竟躲也没躲,淡定地看着一片木块自眼前飞过,只稍弯唇道:“娘子好掌力,那日在下的担忧,果是多虑了。”
话罢扬眸,如犀利的鹰隼锁住狡猾的猎物,偏唇边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人瞧不出他有半分生气。
沉璧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但还是昂首挺胸,不耐烦道:“我再说一次,郎君认错人了。如此阴恻恻的目光打量个姑娘家,郎君怕不是要被官府抓走吃牢饭的。”
沉璧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随后就将劈开的木匣朝他方向推了推。
然而其中根本空空如也。
“匣内无物,又是何故?”叶揽洲挑眉,感受着她目光中的狡黠笑意。
“此谓……好运一把!”沉璧双掌轻拍,从容且机灵道:“这‘好运一把’是俗人瞧不见的。开了匣子,这运气便也跑了,不可谓之无物。还望郎君兑现诺言,为这君子游戏支付百两。”
叶揽洲静静听完她的解释,唇边弧度又往上挑了挑。
有点意思——他心里窃说。
“好,说得好极了。”叶揽洲话音未落,百两银锭已干脆地按在沉璧案前。
沉璧也是一惊,心说这厮倒真不大会节省公帑,当真敢豪掷这一百两,就为拿住她的把柄?
只是未等沉璧反应过来,叶揽洲竟又掷下块百两银锭压在她案前,“再来一匣。”
沉璧错愕之余,也觉得他当真好不识趣。
她蹙眉收起第一个百两后,便将第二个他按来的银锭丢回他手中:“郎君既得了妾身这里的‘好运一把’,还不去赌坊试试手气?继续与妾身纠缠,是想再用百两多换一把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