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演出
阿曜看着献容白皙的颈项慢慢转红，心神微有些荡漾：“我说，你一点都不像世家小姐。”
献容见前方的人稍少了些，努力往前踏出一步，确定是安全距离方才转身，眼睛清澈地看向青衫男子，声音沥沥如水珠落玉盘：“我为什么要像她们？我做我自己就行。”
阿曜看向眼前女子。因为穿男装，她脸上未施脂粉。肌肤白皙如玉，眼里带着水汽，雾蒙蒙地叫人看不清楚。偏偏这样潋滟的清丽容颜，却长了一双英气的长眉，使得整张脸没有寻常女子的阴柔娇弱，反倒带着些男人才有的英气。此刻身穿男装，看着就像个五官漂亮的少年郎。
这女子身上总有让人出乎意料之处，他轻叹一声：“真羡慕你，可以做你自己……”
音乐声结束，舞台上缓缓走来一名绝色女子。阿曜愣了一下，那是古丽。古丽身穿一身白羽衣，妆容艳丽，妖娆多姿。她一上台便引得台下男人们齐声吸气，中原女子哪有这么性感火辣的身材？
台下少数几名女观众却是一脸嫌弃。这女子穿得虽不暴露，但哪能裹得那么紧。腰臀胸的曲线一览无遗，这不是有违妇德么？
献容却是一脸钦慕地看着古丽，由衷赞叹：“她真漂亮。”
阿曜有些吃惊。古丽这样的尤物，在男人中可以无往而不利，但女人却没一个喜欢她。没想到，羊献容非但可以大方欣赏男人的舞蹈，也可以不带偏见地对待古丽这种另类的美。他先前对世家小姐的种种看法，似乎在这位特立独行的羊家大小姐面前全然行不通。
台上的古丽对观众微微鞠躬，以不甚标准的汉话说道：“大家好，我是白羽舞团的团长，白羽夫人。”
台下大胆的男人们发出暧昧的嘘声和叫好声。
古丽对那些叫好声回以微笑，继续说道：“我带着舞团走南闯北，最远到过栗特人建立的康国，那是在极遥远的西方。”
栗特，康国，这些奇特的地名只在书中偶尔见过。据说从洛阳出发，得走上两三年才能到达，一路上还有种种难言的艰辛。献容羡慕得双眼冒红星：“我也想像她一样走遍天下。”
阿曜笑了笑，没有回答。今晚羊献容已经带给他很多惊奇，对她那些不像世家小姐的言行，他已见怪不怪了。
另一边，春儿还在人群中努力挤着，寻找自家小姐。每当她似乎见着了，总会悲催地被挤到别处去。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春儿的肩头，是个衣着干净的老者。
老者笑得慈眉善目：“小公子，你是不是在找另一个跟你一起来的公子啊？”
春儿焦急地点头，一边比划着：“对对！大约这么高，长相清秀，特别爱笑。”
老者想了一下，手指了指方向：“刚刚在那边见过，他也在找你呢。人这么多，实在难找。他说在这儿找不着，索性在家门口会合。”
这话倒是提醒了春儿：“也对，还不如在家门口等着方便。”
对老者道谢后，春儿匆匆离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道谢用的是女子常礼，而那老者却没半点异样。
台上，古丽讲起了故事：“在栗特时，我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更为遥远的西方，有个国家叫拜国。拜国国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于是这位皇后拼死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将恶毒的诅咒带给了这个孩子……”
古丽的汉语虽不太标准，但抑扬顿挫的声音和悬念乍起的故事却是极吊人胃口。台下观众皆是神情专注，等待古丽继续说下去。可台上灯光俱暗，观众不明所以，骚动了一阵。
舞台中央亮起了灯火，一个身穿西方世界奇装异服的男人站在舞台上，手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假婴儿，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古丽的声音从旁传来：“国王正在为孩子降生而高兴，突然，听到了天神的声音……”
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在空中响起，那是在模拟天神：“汝所做之事终有报应，汝之子终将杀死汝……”
舞台上的男人显出恐慌的神情，他焦急地来回走了几圈，拿过舞台上用作道具的一节铁链。男人咬牙将铁链穿刺过孩子的脚踝，观众发出惊恐的吸气声。舞台上的男人仍焦虑不安，思索片刻后，狠心将孩子丢在地上，转身绝然离去。
献容被这故事紧紧抓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阿曜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满地看向台上暗影里的古丽。她在搞什么？之前可从未说过会有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
古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命不该绝，他被牧羊人救起，又被邻国国王收养。可他的脚，却是跛了……”
舞台上出现了一个跛脚走路的年轻人，他跪在舞台中央祈祷。那个天神的声音又从空中传来：“汝命中注定要杀死生父……”
年轻人惶恐地望着上天大喊：“不，我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绝不！”
阿曜似乎觉察到什么，脸色瞬时变得有些难看。
献容却是沉浸在故事中，为年轻人辩白：“这狗屁不通的天神太不可理喻了，凭什么要让一个无辜之人承担这样的罪孽？”
阿曜心有触动，眼神复杂地看向献容。
年轻人跌跌撞撞地逃下舞台，古丽的音调转为感叹：“可怜的人呐，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他逃离了养父的国家，来到亲生父亲的国家……”
舞台上，年轻人背着行李，跛着脚走上。他撞到了自己的生父，两人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发生口角，开始扭打。年轻人被打了几拳，气愤不过，拔出刀想要威胁对方。没想到，却一个不慎捅在生父身上。
献容吃惊地捂嘴：“那……那是他生父啊……”
阿曜垂下眼帘，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眼皮在微微跳动。
台下观众们愤怒地起哄，许多人将手中的东西砸上台。有人在大叫：“丧尽天良的畜生！”
还有人喊：“连父亲都杀，还算是个人么？”
另一人诅咒：“当初就该让这孩子死了，他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中原汉人的三纲五常延绵千年，君臣父子，礼义孝道，错一点都难以立足。弑父不仅是杀戮之罪，更是无可饶恕的违逆人伦，没有任何理由可辩。所以台下观众群情激昂，一面倒地谴责杀父的年轻人。东西砸在台上的年轻人身上，他再难演下去，边避边看向古丽，古丽却朝他摇了摇头。
阿曜仍是垂着眼，嘴角却渐渐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正想掉头离开，却见献容飞快拨开人群，大踏步走到距离舞台最近之处。她转身面对着这些叫骂的观众，张开双手，似在保护台上的年轻人。
献容大喊：“你们有什么资格骂他？这样的命运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么？你们不是他，只会站在道德高处谴责，你们有谁愿意去体会他心中的痛苦？”
那些观众被献容骂傻了，有人悻悻地收回手中要砸的东西。阿曜忘记了离去，与所有人一样呆呆看着献容。
古丽见势不妙，走到舞台中央打圆场：“哎呦，诸位大爷都太入戏了，这只是个故事，讲给大家听听，博个乐子而已。”
古丽对台上的演员使了个眼色，年轻人和扮演父亲的男人迅速下台。古丽娇笑着安抚观众的情绪：“这样吧，咱们继续下一个节目，那可是最精彩的压轴戏。”
一名脸上涂满油彩之人，身穿小丑服，一路翻着跟斗跳腾到舞台中央。能连翻几十个筋斗可是需要很深功底的，观众大声叫好，注意力立刻从那沉重的故事转移到滑稽小丑身上。
阿曜知道阿乐也得上台表演，却是第一次看见这身小丑装扮。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早已看不出高鼻深目的异域长相。为了遮挡他那一头卷曲的长发，阿乐还带上了小圆帽。阿曜忍俊不禁，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阿乐向观众鞠躬，用刻意捏细的滑稽嗓音说话：“各位老少爷们，小的今儿表演一个绝活。不过，得请一位朋友上来帮忙。”
台下不少人跃跃欲试，阿乐眼睛一瞥，却是落在了献容身上。他翻着跟斗跳下舞台，到献容面前拉住她胳膊，啧啧称赞：“瞧瞧这长相，这品貌，就这位公子吧，大家说好不好？”
周围观众见献容眉目清俊，皆起哄叫好。献容有些尴尬，眼神不由自主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青衫男子。
阿曜朝她笑了笑，轻声说道：“去吧，不会有事的。”
周边人还在不停起哄，献容只得跟着阿乐上了舞台，站在台中央。阿乐将一个竹篮交到献容手中，篮子里放着许多最普通不过的鹅卵石。
阿乐解释游戏规则：“小的别的本事也没有，就会一样绝活：躲石子儿。”
有工作人员提着一个沉重的筐到舞台中央，观众们眼睛立刻亮了，筐子里放着满满的铜钱。
阿乐以小丑的口吻对献容说道：“您用石子儿砸我，怎么砸都成。砸到一个，您就拿去十个钱。您有本事，就把这筐子钱全赢走。砸不着我，您也分文不用拿出。”他转身面对观众，两手一摊，“大家说，这条件好不好？”
观众的热情被调动起来了，许多人高呼：“好！砸啊，砸啊！”
阿曜笑着看台上的阿乐，他还挺有扮小丑的天分。
献容也被逗笑了，点头说好。话音未落，她迅速摸了块小石子砸向阿乐。阿乐未及反应已被砸到，人群发出哄笑。阿乐还在傻眼中，献容已经走向那个筐子，从中捡出十个钱，洋洋得意地收入袖袋，还不忘说句“谢谢哦”。
阿乐咬牙切齿，涂满了油彩的脸上看上去却似在笑：“我还没说开始呢。”
献容伶俐地反驳：“你刚刚可没说要说‘开始’，我才能开始。”
滑不溜秋的小狐狸！阿乐气得吐血：“那我现在说！”
阿乐向舞台另一边走去，站定后对献容示意：“开始吧。”
献容连续将石子砸向阿乐，阿乐极快地闪转腾挪。无论献容动作如何快，阿乐比她更快。献容砸出最后一块石子，阿乐索性一个鹞子翻身避过，在空中居然用脚尖将掠过的石子倒踢起来，站定后伸手稳稳接住，冲她得意地笑。献容倒是挺佩服这小丑的本事，若不是自己取巧，一个子儿都赢不到呢。看着石子已经砸光，献容正要下台去，却被古丽拦住了。
古丽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小篮子，笑着对观众喊：“大家说，光是砸石子儿有什么意思，对不对？”
观众们大声起哄：“对！”
古丽推波助澜：“不如，来点更刺激的。”
她将篮子的盖头掀开，里面是一排锐利的飞刀，观众们都倒吸一口气。古丽拿起一把飞刀，递给献容：“来，这位公子，用这个！”
献容被吓到了，急忙摇头：“不行，不能用刀！”
古丽却硬要将飞刀塞进献容手中：“没关系，他能躲石子儿就能躲飞刀。快点来吧，大伙儿都等着呢。”
献容死活不肯拿飞刀，她一看到那尖锐的刀口就心怵。万一小丑没躲过，她岂不成了罪人？古丽面上在笑着，手中力气却大，一把抓起献容的手，将飞刀强行塞进她手中，朝着阿乐比划：“就这么丢就行了——”
不料飞刀脱手，竟往台下飞去。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飞刀直直向站在台前的一名少年飞去。少年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眼见得飞刀即将刺到，斜侧伸来一只手，两根手指在少年鼻尖前准确地夹住了飞刀。少年看向来人，青衫飘逸，丰神俊朗，正是飞身而来的阿曜。
台上的献容吓得脚都软了，看到阿曜救下了少年，献容不住抚胸喘气。
所有人皆为阿曜的壮举鼓掌，阿曜只是谦虚地笑笑，将飞刀递给仍在台上的献容。看到献容接过飞刀时一脸崇拜，两眼闪着感动的晶光，古丽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所有计谋都奏效了，今晚的一切皆在她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