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羽舞团
洛阳城内,白马寺坐落于西南区域,附近就是一片片的市集所在,称为“里”。市集之南,临洛水有一片大广场,是逢年过节各种节庆活动的主场地。如今,这里搭起了一座舞台,舞台上方贴着几个巨形大字——“白羽舞团”。
古丽头戴白羽,身穿绯红窄胸长裙,腰间系一根绿色丝带,正带着舞团的演员们在卖力吆喝。别的女人红绿配是土气,她穿上却是艳丽无双。加上那股子充满野性的异域风情,光她一人就能吸引全洛阳男人的眼光。而况她还有个杀手锏。
两名婀娜的西域女子正在跳胡旋舞,上身仅着露出肚脐的紧身纱衣。随着激昂的鼓点不停转圈,扬起缀满铃铛的裙摆,叮叮当当的铃声引得围观之人越聚越多。
古丽大声吆喝:“西域的白羽舞团来洛阳献艺,保管是你从未见过的异域歌舞。每日只演一场,节目均有不同。赶紧买票啦,十个大钱就能进场。还犹豫什么,票马上就要抢完了!”
老板娘亲自吆喝,效果自然不同。越来越多的人掏钱买票,迅速排起了长龙。铜板声叮叮当当不停跌入筐子,古丽环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嘴角露出风情万种的微笑。
广告效应已经打出,就看羊儿什么时候上钩了。
舞台底下,阿乐和阿曜在不停忙碌,检查脚架,以绳索绑扎固定。演出从今晚开始,不能出一点纰漏。外头十分喧闹,有古丽的吆喝声,西域风情的音乐声,还有鼎沸的人声。可这些喧闹的声音无法打断阿乐的思绪。他时不时咧嘴笑,默默念叨着一个名字。
杨嫣,杨嫣,真是个漂亮的名字,跟她的人一样漂亮。他眼前浮现出一片寂静的树林,还有肮脏的少年和干净漂亮的女孩。
寂静的山林中响起马蹄声。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马蹄踏过处,惊起一片蚱蜢,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成片跃动着。
阿乐与女孩共乘一匹马,女孩坐在前面,阿乐手执缰绳坐在她身后。为了驭马,阿乐必须圈住她的身子,这使得女孩很不自在。每当阿乐碰到她的背,便尽力向前挪动,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阿乐大声斥责:“坐好,别扭来扭去的!”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要不是为了找水和草药,你当我愿意这样么?”
说实在的,阿乐的尴尬绝不比女孩少。他活到十六岁都是烂命一条,哪有机会跟一个香喷喷娇嫩嫩的女孩如此接近?女孩听了他的呵斥,不敢再动,乖乖坐着。可他牵动缰绳时还是不可避免会碰上她的身体。尽管只是飞快擦过,可那种感觉是如此奇妙。她碧色锦袍下的身体那么软,那么暖,还带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少女体香。女孩的头发拂到他脸上,他的脸痒痒的,想抓痒又不敢抓,只得竭力端着架子,又忍不住想偷偷凑过去闻她的发香。
阿乐觉得那香味在搅着他的思绪,满世界只剩下他的心跳声,太快了,快得要蹦出胸膛。这种难言的情绪搅得他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被女孩兴奋的声音打断:“前面有溪水!”
阿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偷偷凑近她,连忙坐正身体。幸好女孩坐在他身前,没有看到阿乐脸上的羞涩与窘困。
阿乐下马,将手伸向女孩。女孩却是不肯接受他的好意,自己笨拙地爬下马来。阿乐什么都没说,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幸好被满面污垢遮挡住了。他将马的缰绳拴在树上,拿过水囊走到溪水边。
不知为何,他做这些事时浑身轻飘飘的,似乎特别有劲儿,全然不像是个被匈奴和晋军两边追捕的双料逃犯。他甚至开始嫌弃自己浑身的脏臭,蹲到溪水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洗手脚。若是有时间,他真想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可惜,这兴奋劲儿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当他洗干净手脸,再灌满水囊,回头看到的却是这副景象:女孩已经偷偷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正在费力地上马。她的姿势虽然像狗熊,矮手矮脚笨拙得要命,可就凭着一股子非要爬上去的狠劲儿,她已到达了马背。
那些旖旎的念头瞬间崩塌,阿乐只剩下气急败坏:“你——”
女孩看到阿乐凶狠的眼神,心里一慌,急忙甩动缰绳。马一下窜了出去,女孩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
马跑了一阵子,女孩回头看去,那逃犯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她刚松了口气,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马猛地刹住脚步,差点将女孩甩出去。女孩正惊魂未定,发现马转了个方向,又跑了回去。
女孩大惊,拼命拍马:“不是那个方向,你给我掉头!”
这马像是吃了疯药,任由女孩怎么踢打,仍是朝着口哨的方向奔跑,直到那逃犯面前才停住脚。阿乐抓住女孩的腰带,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揪了下来。
女孩跌在地上,不顾自己被摔痛的背,仍是回不过神来:“它怎么会听你的?它在我家这么多年,跟了你才不到一天——”
阿乐蹲下身,两眼瞪得溜圆:“知道我在匈奴营里的绰号是什么吗?马神!天底下任何马,只要经我阿乐一调教,保管服服帖帖——”
女孩突然指向他背后,惊恐大叫:“什么人!”
阿乐下意识地回头,身后却是无人。等他意识到自己受骗,刚一扭头,一把沙土向他迎面兜来。阿乐猝不提防,眼里嘴里都进了沙子。
他搓揉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恨恨地吐出嘴中的沙子,他瞪着红眼看向那狂奔的身影。矮小的身子像只兔子,频率极快效率却不高。
阿乐迈开大步向那小小的身子追去,咬牙切齿地咒骂:“滑不溜秋的小狐狸……”
回想往事,阿乐忍不住开怀大笑。其实五年前杨嫣的逃跑,跟昨日绑架羊献容时她用的招数不尽相同。可仅仅是那一点点的相似,竟让他对付羊献容时手软了。看向身边正在绑脚架的阿曜,他心里默念:这次,绝不能让你这小子占了跟她多相处的时机。
古丽匆匆走入,阿乐急忙低头干活,他不希望古丽窥见他哪怕一丁点的内心世界。心中这片柔软的区域,只属于杨嫣。
古丽眼里闪着兴奋:“羊儿上钩了。”
两个男人看向古丽,回应他们的是个娇柔的媚眼:“刚刚,她的婢女来买票了,就在今晚。”
阿乐与阿曜对视了一眼。没想到这么快,只隔了一天,他们又要跟羊献容见面了。
“还有,早先散布的沈锦绣的谣言也起作用了。羊府传来可靠消息,琅琊王太妃如今不同意儿子向羊府求亲。”古丽洋洋自得地将手搭在阿曜肩上,媚眼在阿曜脸上露骨地挑逗,“我得帮你铲除所有情敌,羊献容的心只能被你俘获。”
阿曜不语,只是厌恶地将古丽的手甩开。
阿乐耸了耸肩,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还有个成都王司马颖么?你散布的谣言只能在洛阳奏效,他远在邺城未必能听到。”
“羊玄之虽未明说,但应该并无与孔雀王结亲之意。”古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远嫁到邺城去只怕他不乐意。何况,跟司马颖结亲意味着离朝堂旋涡更近,羊玄之精明至极,绝不会让女儿踏入旋涡。”
阿曜默默听着,浓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浑身带出一股冷意。似团团云雾,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广化庵后院禅房中,无住师太正搀扶着羊献容走动。无住师太扭头看向献容:“白羽舞团?”
献容一边走,一边感觉着自己的伤脚:“对啊,是西域来的舞团。这两天仆役们都在传呢,说是异域歌舞,保证之前没看过。”
无住师太恍然:“难怪你刚刚让春儿出去,是让她去买票吧?”
献容吐了吐舌,满脸兴奋:“她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呢。”
无住师太嗔怪:“你昨日才刚遭过劫,脚还没全好,又浑身痒痒了!”
献容灵活地扭动着脚踝,展示给无住师太看:“已经全好了,师太的灵丹妙药岂是那些江湖郎中可比?才一天就消肿了。”
无住师太却是不为所动:“你是女儿身,外出不便——”
“师太放心,我跟春儿会扮成男子。”她拖着师太的宽袖子,嗲声撒娇,“好师太,就今晚嘛。西域的歌舞,寻常可是见不到的。”
无住师太知道她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有多盛。若是不放她去,她会想各种办法,翻墙揭瓦也不在话下。心里已经松动了,可嘴上依旧不放心:“可是,你该知道你在外行走有诸多不便。你的——”
献容急忙捂住师太的嘴,贴在她耳边轻声低吟:“好师太,我……不想提这事……”
无住师太只得住口,叹了口气,点点头。对于献容,她向来无法拒绝。
夜幕降临,师太亲自将献容送至郁山脚下。看着马车在山路上渐行渐远,无住师太心里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但愿不要出什么事。
白羽舞团临时搭起一座栅栏用作门禁,栅栏内看得到舞台上到处扎着彩灯,美仑美奂。人群比肩接踵,正等着入场。献容与春儿身穿男装混在其中,翘首企盼。她们没有注意到,她们刚刚现身,便有位站在角落的男子向栅栏内的古丽做了个暗号。
古丽嘴角浮出一丝笑,对着栅栏外的人群大喊:“今晚的演出开始啦!”
栅栏被挪开,人群拼命朝里涌,献容与春儿站立不住,身不由己被人潮推着往里走。推着揉着,春儿与献容被越隔越远。两人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可不一会儿,春儿就被淹没在人群中。
唯一的侍女不在身旁,献容有些慌张。她被推搡到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这里本是观看表演最好的位置,她却仍想先找到春儿。向着最后见到春儿的方向刚艰难迈出一步,有人在她背后推了一把。献容站立不住,朝前跌去。
她只看得到一片青黛浮现在眼前,彷如远山的颜色。随即一只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她下倾的身子。当她靠近那片青黛色时,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似是杏花酒。她的身体被扶正了。看向救自己的人,她的嘴张成了O型。
四周的花灯璀璨,映出青年浮雕般的俊颜。颀秀的身姿神采夺人,似是天地间一颗磨光的宝钻。晶亮的黑眸里流淌着不羁的春水,奔腾入无边际的深海。
献容一直想再见他一面,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她本该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再问那只狼牙簪子是不是他遗落的。可是此刻,她脑子一下被清空了,什么都不记得,只余下灿烂灯影中那个笑意翩跹的修长身影。
天空降下片片白羽,众人皆是吃惊,昂头看着白羽缓缓落下。
瑰丽缤纷的花灯如梦似幻,将白羽也染出了七彩光芒。微风习习,白羽在风中打着转,萦绕在两人身边飞舞,如片片洁白的蝴蝶,在跳着世间最美的舞蹈。两人四目相对,青衫男子在一片光明中温暖地笑着。
就在两人上方的舞台脚架上,几名舞团的工作人员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把白羽,往空中扬去。
阿曜在漫天白羽中温柔地笑着:“真巧,又见面了。”
献容回过神来:“是你!我正懊恼找不到救命恩人呢——”
阿曜将手指比划在嘴上,发出“嘘”声:“演出开始了。”
见阿曜专注地看向台上,献容也急忙面朝舞台。八名西域美女在跳胡旋舞,白羽飞扬中,她们不停旋转,裙角的铃铛合着振奋的鼓乐声,配合出妙曼的舞台效果。精彩的表演引得观众一片叫好。
献容看着表演,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虽穿着男装,但也不能靠陌生男子太近。她想看看自己与青衫男子的距离到底多近,是否该偷偷挪开几步。刚一回头,却撞进深不见底的一双黑眸中,他居然也在看着献容。
两人四目相触,皆有片刻失神。献容赶紧转回头,假装专注地看表演,心里却如小鹿乱撞,怦怦直跳。
有人往献容身边挤,她只得往后退一步。她正想努力往旁边挪一挪,又有人撞了上来。献容站立不住,身子晃了晃,身后男子急忙拉住她胳膊帮她稳住身子。
献容没有去深想为何总有人来挤她,她只是红着脸窘困地对身后男子道歉:“对……对不住……实在太挤了。”
阿曜笑了笑,没有放开献容的胳膊,索性将她拉到身前,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这样的触碰刚让献容觉得不妥,他又放开了献容。他的长臂护着她,却没有身体接触,为她圈出一片小小的安全空间。可这没有接触却比接触了还要暧昧,空气中似乎闪动着看不见的火花,噼噼啪啪电得献容浑身微麻。
青衫男子声音低沉,如沐春风:“这里大都是男人,我有责任照顾你,直到你找到家人。”
尽管这样更不自在,可面对如此翩翩君子风度,献容也只能轻声嗫嚅:“谢谢。”
一曲终了,胡旋女们退场。音乐大震,舞台上奔出十多名西域小伙。他们跳起热力十足的胡腾舞,音乐声激扬振奋,热情奔放,男人们口里一边欢呼一边腾空,舞姿刚劲潇洒,男子气概十足。
献容被这强劲的男子舞蹈吸引,忘了周身那噼噼啪啪的小火花。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这是西域的胡腾舞,是男人跳的舞。西域诸国崇尚男子气概,许多男孩自小便要学此舞。”
这下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她与青衫男子仅有咫尺距离,因为她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呼吸一下下落在自己肩头。献容更不自在了,只得装作不在意地点评:“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们真该来好好看看。”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青衫男子说了一句什么。可此时音乐声变得更激烈,献容没听清楚,下意识地扭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献容扭头的瞬间正是阿曜俯身想跟她说话之际。两人没有提防,瞬间凑得极近。近到阿曜能看到她肌肤上细细的绒毛,献容则将他下巴上微微长出的青色胡茬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皆愣住了。献容急忙回头,阿曜也挺直身子,与献容拉开些距离。
台上的舞蹈已近尾声,音乐声小了下去。献容不敢再回头,红着脸问:“你刚刚,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