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兄弟
阿曜与阿乐熟练地拆招,互相钳制住对方,仍是无法分出胜负。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松开了手。
阿乐懊恼:“五年了,我怎么还是赢不了你?”
阿曜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我也胜不过你啊。认个平手就算了,干嘛非得分出胜负来?”
阿乐却是不肯松口:“不行,迟早有一天我要打败你小子。”
阿曜温厚地笑了笑,不予回答。阿乐看到几案上那个锦袋,恍惚了一下:“知道么,昨日绑架那个羊家小姐,倒是让我起了一丝恍惚,怎么感觉有点像她……”
阿乐仔细回忆羊献容的面貌,跟五年前那女孩似乎并无相像之处。女孩是张圆圆的包子脸,羊献容却是精致的鹅蛋脸。不过,眼睛真的很像,都那么灵动,那么水汪汪,如同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
阿曜摇头:“这不可能!”
“我也说不上来。”阿乐搔了搔头皮,嘿嘿笑着,“要说长相,好像也不像。声音更是无法辨识了。只是,总有那么一点点感觉。”
阿乐清楚记得,当时身穿晋军士兵服的自己驾着马车朝南飞奔,很快来到一处城门。真是上天眷顾,当时正在卸粮车,城门洞开,他竟靠着闪电般的速度冲了出去,守城的士兵完全来不及阻挡。
车子剧烈颠簸着,车内传来一个稚气的女孩声音:“别跑了!再这样颠下去,他的血会流得更厉害!”
那是阿乐第一次听到女孩的声音。尖细高亢,充满恐惧。阿乐心里一紧,急忙往后看。这马车轻便,又是难得的好马,在他高超的驾驭下早已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来到一片无人的山林。
阿乐松了口气,停住马车,焦急地掀开车帘。车内,阿曜腰上插着一支箭,脸色苍白,靠在一身翠色锦衣的小女孩腿上。女孩的手和衣服上沾了阿曜的血,浑身战栗。
阿乐大惊,上前扶起阿曜:“阿曜!你怎么样?”
“必须马上给他止血,否则他会死的。”
阿乐看向女孩,她虽一直发抖,面上却仍是强作镇静。阿乐想了想,低头解腰带。女孩吓得慌忙转过脸去,粉脸上满是羞愤:“你要做什么?”
阿乐上前扭住女孩的双手,不顾她的挣扎,用腰带将她两手绑住,一边扭头宽慰阿曜:“阿曜,你再坚持一下,我去城里绑个医生来给你治伤。”
这女孩双手被绑住了依旧不肯安分,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话:“你们现在定是被全城通缉。你一踏入城中就会被抓,还怎么救他?”
阿乐猛地拔出刀架在她脖子上:“吵死了!老子先把你一刀砍了再说!”
阿乐浑身的血污和暴戾的面容终于吓住了女孩,她哆嗦着不再说话。阿曜忍痛拉住阿乐,对他摇了摇头,好声好气地问女孩:“你有什么办法?”
阿乐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他才不相信这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没想到女孩哆嗦着说出一句让他难以置信的话:“我……我可以帮你……医治。”
阿乐指着女孩嗤笑:“你?你才多大,又是个丫头片子,你会医术?”
女孩点头,神情极为认真:“我跟我娘学过一些。”
阿乐还想再说什么,阿曜却冲他点了点头。阿曜扭头看向女孩,满含希望:“你要怎么做?”
女孩将绑住的手伸到阿乐面前:“先把我解开。”
女孩的双手白皙,即便沾了阿曜的血也难掩那管管白葱一般的细嫩。阿乐吞了吞口水,刚一抬头又撞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如曜石般的黑眼珠一闪一闪,仿若星辰。
阿乐心里一直回想着小时候娘告诉他的“漂亮女人都不是好东西”,眼前虽然只是个没长开的小女孩,却已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异性了。他自从被匈奴人俘虏,天天跟脏兮兮的奴隶为伍。难得见到一位匈奴贵族小姐,哪有汉人女子的婉约风姿。
脑中还在回荡着“漂亮女人不是好东西”,阿乐仍是鬼使神差解开了绑住她双手的裤带。甚至,当闻到裤带上飘出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时,他还偷偷脸红了一下。
阿乐沉浸在往事中,当回忆到这一段时,他的脸愉快地红了一下:“我是觉得,她们俩最像的一点,都是滑不溜秋的小狐狸……”
阿曜拍一拍阿乐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羊献容长在洛阳,从未出过京畿,不可能是她。”他将锦袋小心收入怀中,想要往屋外走,嘴角浮起一丝遮掩不住的欣喜,“等这里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去晋阳。”
阿乐身形一闪,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你该不是……”他紧盯着阿曜的脸,不放过任何表情,“已经找到她了吧?”
“果然瞒不过你。”阿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阿乐,“古丽刚刚送到的。”
阿乐头大:“给我这个做什么,念给我听就是了。”
阿曜将纸放回怀中,纸上的内容他早已滚瓜烂熟:“杨嫣,年十七,晋阳长史杨泤嫡长女,见过她的都说她长相柔美娴淑。母为医女,擅妇科,在晋阳贵妇圈中极有声望。杨嫣得母所授,亦通医术,常为贫苦之人免费医治,在晋阳城中有活菩萨之美名。”
“懂医术,长得美,又是姓杨,果然是她!以古丽的手腕,探出的消息绝不会有错。”阿乐兴奋地在室内转圈,一边喃喃念叨,“杨嫣,这名字好记,又很美。为人免费看病,还真是符合她的性格。”
“之前我们没有自由,竟耽搁了五年。当得知这消息时……”阿曜顿了一顿,语气里满是遗憾,“她已许配给晋阳侍郎之子,婚期定在今年九月。”
阿乐愣了一下:“只剩下不到四个月了……”
“所以,我必须在三个月内结束这里的一切。”阿曜目光沉了下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何况,那人也只给了我三个月时间……”
阿乐急切地嚷:“我也去!”
门被推开,是头戴白羽的古丽急匆匆进来,两人慌忙换了表情。
“打听到沈锦绣的消息了。”
阿曜面色一凛,声音变了:“在哪里?”
“这些年她从不出羊府,极少有人见到她。即使在羊府,也只待在她自己的院落里足不出户,只有一名常年跟着她的嬷嬷照顾。”
阿乐皱眉:“咱们不知道她的长相,怎么确定谁是沈锦绣?”
古丽冷笑:“别说咱们了,羊府里绝大多数仆人都不知道夫人的模样。”
据说五年前羊夫人吃斋念佛,发下善心,将羊府里大部分仆人解了身契放出府去。世家大户光仆役就有数百人,生死皆捏在主人手中。羊夫人这一善举,自然得到许多穷苦百姓的赞誉,美名远播。后来陆陆续续被卖入羊府的,听说有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女主人,都想要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日后也能被免费放出。可惜夫人闭关修行,后来进府的人只能逢年过年在羊府大祭时远远望上一眼。
阿乐问古丽:“那么大的羊府,咱们的人数远不如羊家私兵,不能硬闯,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豪门大户非但在洛阳城内有豪宅,他们还有皇帝封赐的食邑。皇帝高兴了,给手下封官进爵外加食邑几百甚至上千户。这意味着方圆数百里,无论地里出产的物还是地上居住的人,皆是豪门的私产。拥有这么多资源,豪门便在封地上建造坞堡豢养家兵。战时贵族们得带着自己的私兵参战,平常这些人就是私家护院。拥有几百甚至上千人的小型军队,世家大族哪里是寻常人等靠近得了的。
古丽含笑看向阿曜:“还得靠那位羊家大小姐,她是唯一能接近沈锦绣的人。”
屋内光线已经极暗,可谁都没去点灯,阿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
阿乐问:“你想怎么做?”
古丽笑得妖艳如花:“我这里嘛,白羽舞团该发挥作用了。”她将手搭上阿曜的肩头,对他挑了挑秀眉,“而阿曜这里,英雄救美之后,就该是浪漫邂逅。”
阿曜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古丽的手甩开。
这天晚上阿曜又做噩梦了。
自十五岁起,他常常翻来覆去做同一个梦。梦中先是听到一个软糯好听的声音在唱着摇篮曲。没有面貌,只有一团白雾,依稀是个女人的身影。他朝那团白雾走去,却见到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他不顾一切拼命狂奔,急促的呼吸声震得他耳膜生疼。周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山坡,无论他跑得多快,身后始终跟着那头恶狼。他颤抖着回头看去,狼一步步逼近,近到他能清楚看到冒着绿光的眼,眼里是寒冰般的彻骨冰冷。
他终于力气不支跌倒在地,狼一步步走近,嘴角咧开,似乎在笑。它在戏耍着自己的猎物。狼凑近他的脸,他能清晰听到一下下的呼吸声。正当他绝望之时,场景突然转换了。
他和灵儿身穿破衣烂衫,跪在两名华服少年面前。少年执鞭欲朝灵儿打去,他急忙扑上前,将孱弱的灵儿护在身下。鞭子无情地落下,他闭眼忍痛。那鞭打似是无止无休,他觉得自己背上的肌肤已经全裂开了。两名少年还在无情笑着,完全没有住手的迹象。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时,场景又换了。他浑身肮脏,满脸血污,倒在冰冷的地上。一双缝着玉佩的靴子慢慢走近,他费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却只看到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如狼一般盯着他。
一柄匕首丢在他脚下,比地面更冰冷的声音入耳:“杀了她,我就认你……”
他想看清那双眼睛的主人,眼前的血污却更多,将他的视线涂抹成一片暗红。那张脸始终模糊,唯有冰冷彻骨的声音一遍遍回响:“杀了她,杀了她……”
他看向地上的匕首,颤抖着伸手摸过去。触到匕首的那一瞬间,一股刺痛狠狠扎进胸口,他大汗淋漓地惊醒,猛地翻身坐起。
阿曜大口喘息,胸口的刺痛仿佛还在。待得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环视周遭。他躺的是张花梨木做成的榻,木雕精湛,刻着伏羲女娲的故事。他盖的锦被是丝绸所制,内里的细棉柔软,只是此刻已被他踢下榻去。他住的屋内精心布置着考究的汉式家具,墙上挂的字画也绝非凡品,其中一幅甚至是当世大文豪陆机的真迹。
不是那无尽头的山坡,没有永无止境的鞭打,他也不在牢中。只是个梦而已,只是又做了噩梦而已。
阿曜渐渐安下心来,下榻将锦被捡起,用袖子抹去额头汗水。他走到三屉橱前,倒了一碗水快速灌下。窗外月色正霁,透过窗纸在榻前投下一个朦胧的月影。他站立片刻,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柄镶嵌着红蓝绿宝石的连鞘匕首。
他站在窗前,对着月光慢慢抽出匕首。锋刃在月影下闪烁着令人心战的寒光,照在他脸上,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