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成器
一年之中,学院的学问总有学到头的时候,盛夏暑热,端阳过后,师课月考完了,五月底,冰云便放了田假,学院中田户出身的师长生徒要回去伺弄田地,便只得任孩子们自玩自的。
小乙回到鼎福庄中,却没得玩儿,干爹令师兄督导他磨练锻冶工法,小子倒是忙了起来,没法去找珑儿玩,便只能买些鸡子、鲜鱼鲜肉、点心匣子,叫外门师弟送去,珑儿爹官虽大,不知为何,奶奶家里却过得异常清苦,这有了小乙,便不能再让像过去那般,这样儿,他也能专心做活。
可老邹看来却说:
“年俸三千多两银子还叫清苦?不过就是重男轻女,不爱给这闺女花吧,老太太也跟着受罪,那么大年岁还得走穴搭私灶、做流水席,赚银养孙女儿。”
“嗯,还是爹开明,把亲亲养的多好。”
“咱家啊,是给宠得没样儿,你这妹子让我养废喽,还是珑儿那丫头调教的好,可叹,摊上这对儿爹妈,长子殒了之后,就瞅着不大对劲,唉~也别说,玉徵那孩子太过可惜。”
“哟,珑儿还有个哥啊?”
“嗯,还是咱家外门弟子,你得叫声师兄,在门中与八宝家两个兄长同辈,孩儿们都战死在落星镇了啊…那一战,折损了太多好人。”
聊过旧事,邹龙泰想着好好栽培栽培干儿子,要督着小乙好好学学锻活儿。
鼎福庄旧址设在滢泽谷,此溪谷在南陵郡古镜湖之边,偏居箕水上游玄山之下。谷内山峦叠翠,长溪阡陌。山溪倒流而下,冲沥出那藏在山中的铁英沙无数,这铁英沙是上佳的炼器原石,乃南陵郡特产。
滢泽谷内松柏遮山遍野,所产松碳首屈一指,另有煤石矿,所产焦炭俱是锻炼好钢的燃材。那玄山下掘地而出八口水井,做‘南箕’星宿四布,四口甘洌清甜是解暑的佳品,另四口寒彻透骨、苦涩至极,正是用来淬刃的好水。
鼎福庄一脉锻师,踞滢泽谷之侧,得天地之灵杰,山川之宝藏,又下得大苦功,艰辛磨砺技艺,天地人合,终雄踞四郡冶兵魁首,鼎福庄兵器霸道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小乙初拜师这年,虽早已锻出一甲宝器,但也得耐着性子装傻,开始从头学起,日里学写刀剑文说,下午便跟二师兄学着怎么寻草铁、怎么选原石、怎么炼制软硬钢、如何复合钢条、如何铲挫调制、如何雕镂篆刻、如何掌握火候淬刃、如何磨砺、如何配剑鞘装具。
这造刀剑的手艺几乎都学了个通晓,把这翻羼工、铁工、削削工、磨工、铜工、竹木工和漆工摸了个遍。原来他爹没给讲这么细,这回倒也是给他正了正工法。
他跟二师兄程少锋的感情也是日益亲近,什么大小事务都围着少锋乱转,少锋大他一岁,便真的待他如亲弟弟一般,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紧着小乙。等到了晚上,师兄和众下手师傅都休息了,他师父邹龙泰也不让他闲着,得空儿就把他捉到炉室里去教他看火,细心教他看火候淬刃的学问,就这样循序渐进,时光匆匆而过,小乙来到轸城已经一年多了。
“小乙,跟哥去趟滢泽谷,先来块西瓜吃~”
“嘛去啊?锋哥……嚯,这瓜真甜。”
“哥带你捡亮石去。”
春夏交替之际,五、六月间山雪融化,滢泽谷里发过水后,正值六月夏初之时,这天,炉室里太过酷热,做不动活儿,于是,少锋就趁空去银涧溪捡磨工用的亮石。
师兄弟俩人到了银涧溪后,少锋、小乙卷起裤管在溪水里翻着石头,这一日下来,师弟足足收集了四、五块各色磨石,师兄也寻着了自己要的大块红色亮石,哥俩高高兴兴的回到了鼎福庄。
小乙整日围着师兄玩闹、打下手,看上去一直也没什么长进,少锋不知他带艺拜师,怕小师弟手艺学不透,实心眼将责任归于自己,便不让小乙当自己下手了。
这会儿,天气正好刚过了毒月、未到鬼月,天气温度一天中变化不大,正是锻器的好时间,少锋便趁这期间,放手让师弟独立多锻几柄宝剑,认认真真的让他把这学来的东西都操持个遍,省得学了不用,再傻玩儿些日子,最后便都忘光了。
憨子本来在亲爹的教导下,早已能锻造器物,但怕自己露了真本事让师兄不开心,便显得有些扭捏。他这模样,在少锋看来,还以为小孩儿刚开始独自炼器有些杵窝子,觉得学艺未精害怕失败。
于是,笃仁的师兄便鼓励师弟说:
“即使做坏了也不打紧,失败是成功之母,慢慢积累经验,只要功夫深、水滴石也穿。”
见师兄真心关爱自己,四楞子就放下了心中的胡思乱想,全心投入造器,重新又回到了儿时初学技艺时那般状态,便开始从首炼开始,每日里守着勺炉一点点化炼铁英沙,几日下来加碳、搅拌、看炉、续火,干得兴奋过了头,待将勺炉里的块炼毛铁放过渣从炉里起出来时,孩子一直也没怎么睡觉。*
炼好毛铁之后小乙也没休息,紧接着又开始锻炼这块毛铁,他用火钳夹着十几斤重、烧的火红的毛铁放到砧台上锻渣。
一时间,随着他手中大锤落下,那滚烫的废渣便拖着红尾飞溅而出,好似在窄紧的炉室里放烟花一般,锻不了几下,铁块凉了小乙便又要拖着这铁放到竖炉里继续烧炼,待烧红了再拖回来锻渣。
到第四天头上,由于南地气候太过炎热,他身子上的旧伤又尚未恢复,连续熬了几宿体力不济,他便昏在了炉旁。小子身上也被迸溅出来的赤红钢渣又溅伤了好几处,变得疤上叠疤。
少锋和众学徒工见了,把他赶紧抬到后院,解开背心让他解暑,二师兄看他身上伤疤,有刀伤、有火痕,心里有数,却没多说话,又是灌药又是擦身,折腾了半日才将这小子弄醒,摸摸他的头还烫着,吓得程少锋都不让他下地了,就这么跟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喂水喂药,退了烧才算放下心来。
等到二炼之时,少锋特意叮嘱他别太急功近利,细水长流才是上策,小乙听了少锋的,俩人轮流看着炉室,倒换休息,又用了三天,才终于把块炼毛铁翻羼成了刚铁。
接着哥俩便开始锤锻这块刚铁,准备复合折花钢要用的鍒铁,这几日里虽枯燥异常,就是锤来锻去反复锻炼刚锭、反复刷浆防止刚锭表面生成渣皮。把块炼铁锻成刚铁已是难炼,这锻制鍒铁比起锻刚铁来,更要花上数倍工夫。
待都备齐了,小乙被这炉火熏的也都快熟了,可当这两样铁炼成时,孩子还是止不住的心里狂喜:
“祖师奶奶保佑,终于完活儿了。”
“祖师奶奶是谁?”
“祖师奶奶曰‘不可说’”
“你这小子。”
之后,便要开始复合锻制,少锋其实看出他功底深厚,却看破不说破,依旧如常帮衬着小乙折打锻制,教小乙怎么看火候,钢锭烧制到什么程度才可锻制,火温变了便要断捶;还提醒他什么时候该加白晶砂,防止软硬钢粘合不上,形成裂痕,就这样叮叮当当又是几日,才被少锋带着他锻了十折。
到了最后锻制花纹的关口,少锋知是到看一个锻师悟性的时候了,在这能成才与否关键之时,二师兄便不管他,想怎么玩花样锻制这折花钢,就看小乙自己的悟性了,少锋最后提醒了他句:
“别忘了中间包钢的芯子要用鍒铁,包错了白费功。”
小乙嘿嘿傻乐,师兄笑笑无奈摇头,只管让他接着装傻充愣,自己只当被蒙在鼓里,且遣散了围观的小徒们。
于是,憨子开始闭关,没日没夜的跟这花铁锭子较起劲来,‘叮叮当当’打下来又是三、四天,小乙就吃睡在炉旁,少锋每日里给他送几壶加了盐的泉水,怕他虚脱。
终于到第十五天头上,憨子已经开始在炉室中铲挫剑坯,粗磨定制剑形,这一干就到了晚饭过后,此时正是申时三刻,少锋在造器处的场院中,正教着鼎福庄的学徒如何磨光砥砺器物,小乙突然捧着铲锉好的剑条从炉室里跑过来,非叫少锋观瞧。
程少锋将那剑坯打过分度后,度量了下这剑坯确实无有差池,特意嘱咐道:
“淬刃的时候一定小心,记得师父他老人家教给你的法门,否则前功尽弃。”
于是,小乙高兴的捧着剑坯,又跑回炉室淬刃去了。这一宿,孩子用油淬过剑条,回炉好了,照着配方调制泥浆,之后,将这泥浆往剑条上涂抹了几道,待泥浆都干透了,等到了夜里,他便兴奋异常的开始烧刃。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小乙终于拿着剑条冲出炉室,少锋从师弟手中接过剑条,抬眼测量了测量,只见剑脊通直、不歪不斜,他又用雕刻花纹的錾子在剑茎上铤了下,居然没留什么印记。
此番试炼之下,这条子显得十分坚实,比起普通钢剑的条子来硬了不知多少,少锋又将剑条夹在两片大石中来回使劲弯折,要试试这条子是否柔韧。
小乙看着心里‘嗵嗵’直跳,恐怕条子‘嘎嘣’下断裂成两段。可凭少锋怎么掰折,那剑条居然不弯不断,异常弹柔。少锋将这剑条试炼完毕,更是啧啧称奇,小声与师弟说:
“芯子竟预先回过三遍炉,你这火候掌握的,不在师父以下了。”
“二师兄夸我,谢师兄回护提携。”
“你这小子,专会扮猪吃老虎,哈哈。”
小师弟来庄里初次锻冶便成此大器,实在不易,便拉开学徒工,自己趴在磨石架上,往剑条上淋了些水‘哗哧哗哧’的磨砺起来,等磨光了,用金丝矾洗过,大花纹皆已显现,众人不禁赞叹实为天物也,只见那剑上纹理炫赫绮丽,比起他们师父锻出的器物来,也不逊色几分。
少锋大喜,便引导着小乙慢慢细磨此剑,待过了几日,终于出了大关,宝剑锋从磨砺出,开出刃后,小乙给剑条子粗粗上了个竹制的剑柄,钉上目钉,交到师兄手里叫他试刃。
二师兄立好几卷苇席,接过剑来,一剑飘去,齐刷刷将五领苇席斩成两段,又斩铁钉铜条,皆是无可匹敌,最后,他拿出锻废的夹钢剑条来立在木桩上,手起剑落,‘当啷’一声竟将钢条分作两截。
程少锋捧着小师弟新锻出的这柄宝剑,喜上眉梢,兴奋的说道:
“我鼎福庄又多了个好锻师,你这小子可真厉害,这才一年的工夫,就能锻出如此好剑,我得赶紧拿去让师父瞧瞧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