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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挺排斥这种场面,诗人都是孤独分子,但黑纸白字写进合同,乙方有义务配合甲方宣传。我坐在椅子上,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其中一个环节,读者朗诵诗歌。他们手捧散发新鲜油墨味道的诗集,挑选心仪的几行,或情绪饱满,或冷静平淡。作为诗集的创作者,我也被邀请到舞台中央。我有些胆怯,他们的目光鼓励我,别不好意思。我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无法视物。光晕之中,我仿佛看见史婧,她像往常一样慵懒地窝在沙发上,手握一支铅笔,在纸上沙沙地计算,或者补数独游戏的空。猫在沙发靠背上轻巧地踱步,走到尽头,拱起脊背,笼出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哈欠。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田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我声如蚊蚋,小心翼翼,如初次行窃的小偷。这是我为史婧写的第一首诗,记录我们初次相遇的傍晚。她瞥了一眼就扔在茶几上,继续在数字的海洋里徜徉。我承认自作多情,从这首诗开头,牵出整本诗集。我跟编辑沟通,于扉页印刷“送给我的妻”。出版之后,我把第一时间收到的样书手写To签送她。她只是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就把书塞进书架,和一堆与数学以及数学人物相关的读物混在一起。我想她从未翻过,我把那本书与她的遗体一起火化只是出于个人情感需求。我知道,她不会共鸣,以前不会,没有以后。
签售简单一点,这年头看实体书的人不多,诗歌爱好者更是凤毛麟角,排队的读者很快散去。诗集能够再版已是奇迹,我不期待奇迹中的奇迹。
发布会结束,我如释重负。
我在书店随便转转,凭借书封和书名遴选入眼的新书,以貌取人。
“你好。”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走到我面前,递过一本诗集,我的诗集,“你是罗凯?”
“你好。”我接过诗集,从口袋里掏出钢笔,随手一甩,拧掉笔帽,签下名字,“需要再写点别的吗?或者致谁?”
“我能跟你谈谈吗?”
“写这句?”
“我是警察。”
书店就有咖啡厅,据说饮品营业额远远高于图书销售。我们挑了一个角落坐定,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将我们隔开。我轻轻地吹散杯口氤氲的水汽,等他开口。他并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翻着诗集,不时发出一些短促的点评,比如“写得不错”,比如“看不明白”。没一会儿,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抱着一摞漫画在他旁边坐下。他戴棒球帽,穿格子衫、牛仔裤和帆布鞋。一摞书堆在桌上,顶住他的下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脑袋仿佛刚从书中出土。他们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我听见男人抱怨“多大了还看漫画”,男生没有反驳,只是附赠一个白眼,抽出一本漫画,一头扎进去。
“这是我的同事,隶属网络安全部,来协助办案。”男人合上书说道。我几乎误会他们是父子。他端起咖啡,随意地啜饮一口,“你听说过‘质数的孤独’吗?”
“嗯。”这是史婧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我每季度都要陪她重温一遍。她常常说,我们两个人就是两个质数。在我们各自的生命中,她的1是数学,我的1是诗歌,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不能再被其他事物整除;所以我们没要孩子,担心他(她)会成为搅乱我们世界的公约数。她是我的保护色,我是她的皮肤衣。我们只是需要婚姻的框架来规避他人多余的热心和过分的关怀;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相安无事的两个房客。
“简单说吧,我们收到情报称,他们要搞一个大动作。”
“等等,电影里没有类似的剧情吧?”
“电影?”他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说的是恐怖组织。”
“那没听说过。”
“不会吧?你老婆可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很久没人在我面前提起史婧,我有些恍惚,好像她还活着,只是出了趟远门。只要我在门口坚持眺望,就能等到她由远及近的影子,影子会从地上袅袅升起,化为人形,对我张开双臂,开口说话……见我没反应,他继续说道:“这个恐怖组织,没有一枪一炮,没有非法集会,但是他们造成的恐慌和破坏,是其他恐怖组织相加也无法比拟的。”
“你一定搞错了。”我摇摇头,“我妻子已经去世一年了。”
“时间刚刚好,他们的计划正是一年前启动的,马上就要收网了。”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因意外去世的人,能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恐慌和破坏?
“这可说不准。”他有些含糊其词,“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怪事?打个比方啊,不一定准确,就是,怎么说呢,灵异事件——”看漫画的少年此时抬头,颇为不屑(抑或不满)地望向男子,后者劝他,“你先别插嘴,回头有你发挥的机会。”少年叹一口气,缩回书中。
我呼吸急促,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害怕错过从他嘴里溜出的每一个字,虽然他支吾了一堆毫无实义的虚词。这种感觉就像溺水之人从水底向上看,白蒙蒙的光亮中伸出一只手;抓住那只手,不顾一切!
“这么说吧,你有没有见过鬼?”他兜了一圈,抛出这个让我哭笑不得的问题。
“我是无神论者。”我相信万物有灵,但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所谓“灵”只是诗意的寄托,比如一朵花含羞,一株草叹气,一朵云飘过诉说一场雨,一只蚂蚁在我掌心纹路走迷宫……一个字追逐一个字,疏离另一个字,结行成章,就有了灵魂。我不相信人死后的灵魂,虽然我不止一次做过类似假设,在史婧去世第七天夜里点一根白蜡,彻夜不眠。我什么都没有等到,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入室的风伙同烛火摇曳我的孤独。看啊,它们说,一个伤心者。什么叫形单影只,这就是形单影只。我在稿纸铺张一万个字的忧愁,也没这个成语戳心。
“我也是。我们谈论的是科学,不是迷信。如果你遇见任何离奇事件,打给我。”他掏出手机,拇指按住屏幕向上一滑,发射一张虚拟卡片,我捏住,塞进手机。高赛,墨城市第二刑侦大队副队长。照片比他本人更加沧桑,显然没有使用美颜插件。
“高赛?”
“对,他叫小杰。”高赛指了指少年,少年向我颔首示意。
“她还活着?”
“我可没这么说。”高赛说,“不过,的确有人在玩濒死游戏时看见她。你听说过那种游戏吗?真他妈变态,用绳索勒紧自己的脖子,就跟寻求刺激的性瘾者似的,体验窒息的快感。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不是吗?你还写诗呢!”
“你们怎么确定是她?”我穿过他连篇的废话,站起来,向前探身,差点抵住他的鼻尖。
“他,那个濒死体验者,捡到一本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书。喏,”他用下巴一点,指向桌面的诗集,“就是这本。上面还有你写的寄语:To 史婧,你是我心里的一首诗。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