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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全世界仅此一册,已随史婧扑入熔炉,化为土灰,不可能有拷贝,他也不可能知道扉页的To签。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我坚信史婧在这件事上与我是统一战线的,甚至,我怀疑她根本不知道我写下的情话。如前文所说,她也许从未碰过这本书,就像我们总是小心翼翼,避免身体接触。下意识地,她会认为诗集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应该去核实这位警官的身份,也许他来自电视台,想偷偷录制一场整蛊节目。就跟几十年前,把摄像机藏在盆景里,主持人从垃圾桶跳出来惊吓路人,捕捉他们惊慌的表情,制成娱乐大众的搞笑视频一样的思路,只不过技术手段升级,摄像机可以包裹一层光反应膜,融化在空中,主持人则用通过大数据获取的隐私撕裂你的防线。
我躺在沙发上,不断回想那次不算愉快的见面。
房间陈设跟一年前毫无二致,家具摆列的位置没变,凉鞋还待在鞋柜底层,地毯如常,餐具依然是两副,猫窝在阳台上,跟一年前一样,不怎么睬我。它是史婧的宠物、伙伴,对我一直若即若离。史婧去世之后,它也没有跟我搞好关系的打算,但是认定我会对它不离不弃,于是自暴自弃,吃睡度日,唯一的变化是长了不少肉,抟在一起,愈发像只毛茸茸的黑色毛球。我曾经跟它熟络过一段日子,它也愿意我用手指挠它的肚皮,不时用脑袋蹭我的裤脚;直到某天,它突然性情大变,差点抓花我的脸,从此与我分道扬镳。我真蠢,搞不定一只猫。史婧非常喜欢黑猫,常常带它参加猫友聚会,交流吸猫心得,她在猫身上花费的心思远远超过对我的关注。VR游戏的Vision眼镜搁浅在桌面,一年前从她脑袋上被摘下,再也没有启动。我从不碰那玩意儿。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排斥;后来,为了排斥而排斥,表达自己对传统的向往和立场,犹如用纸笔写诗。史婧说我身上有一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现代诗歌最好的年代),她嘴里的八十年代跟三叠纪没什么不同。我就是活化石。书案也矗立在原地,我们习惯在一起工作,各自霸占一角,就像在图书馆被同一张书桌收留的两个萍水相逢的读者,自觉坐成一条对角线。偶尔抬头,她就在我的余光里奋笔疾书,计算、计算、计算,一张又一张稿纸上爬满了一长串数字和我一窍不通的公式。大多数时间,我咬着笔杆沉思,偶尔涂鸦一两句,或者涂抹几个跳跃的词组。我们约定,不干预,不打扰。她只知道我是一个诗人,陈列蹩脚的意象;我只知道她是一名数学家,演算庞大的方程。我们之间才是真的相敬如宾,我们就是彼此的宾客。
纸笔仍在,我每天打扫卫生,只是拂去灰尘,不曾扔掉,没有修改关于她的一丝一毫,房间跟昨天一样,跟去年一样,仿佛时间一直没走。她说她喜欢铅笔在白纸上摩擦的声音,喜欢白纸逐渐被涂黑的过程,计算机只是辅助,真正运转的是她聪明的大脑。这点我们不谋而合,我从来都是用钢笔和稿纸写作。她开过我的玩笑,说我幸好写诗,如果写小说,日更三千字,一定会得腱鞘炎。我记得很清楚,她的活泼总是来之不易。
钢笔吸水装置坏掉了,我拧开墨水瓶瓶盖,像使用鹅毛笔一样蘸墨水创作,沉思片刻,出水堵塞,需要甩一甩才能写字。
属于我的一角,桌子上诗集的作者从希梅内斯和叶芝,到于坚和李商隐,古今中外的诗人来来往往。如今摆着的是一本比字典还厚的《海子诗全集》,钢笔夹在其中一页,停留在我昨天没抄完的那首诗上。稿纸凌乱地铺开,我在给她写信。
卧室活在一年前,我再也没有睡过那张双人床,我怕夜里醒来,摸到的空白让我迷失;但还不至于崩溃,我们以前也是一人一只被筒,夜里翻身,无意间碰到,也会礼貌地弹开。
我睡在沙发上,很快沉入梦中。我回到那艘灵船,站在舷边,望着队形整齐的白鹤,望着张满的机翼,望着无声转动的螺旋桨,望着即将吞没史婧的熔炉。我转过身,发现舱内空无一人,整艘船上只有我一位乘客。这是我的葬礼,我将做一只扑火飞蛾,义无反顾地投入死亡的光芒。
我感到脸上有粗糙的触感,让我发痒,睁开眼睛,发现是猫在舔我。它很少跟我互动,除非饿了。我起来为它准备猫粮(它从来不按时就餐,而我更是茶饭不思),看了一眼镶嵌在墙体里的钟表,刚好是午夜零点。当。我睡意全无,索性去抄诗。我翻开《海子诗全集》,拿起钢笔,发现书页间躺着一根长发。为便于打理,我很早就保持寸头,而这根头发至少有四十厘米长。我拈着两端,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一个念头在我脑袋里闪过——离奇事件——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四下张望,希望能捕捉一条人影,或者鬼影。什么都没有,连风都没有停一停;猫在安静地吃食,毫无异样,如果史婧现身,它一定比我激动;而且,猫不是有通灵之能吗?考虑到它的毛色,这个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这根头发怎么解释?
我隔三岔五就会打扫房间,我早已把史婧遗留在枕巾上、梳子上、洗手池下水口的头发择干净,用一根红绳系住,挂在床头。我扑到卧室,拍下灯的开关,床头那绺头发安然无恙。就算有风溜进来,也没可能拔出一根,搬运到书中。这不是巧合,是人为。问题是,那个人是谁?问题是,那是不是个人?
“史婧。”我轻唤她的名字。
喵。猫回应一声,抬头看我。一时之间,我竟以为她的灵魂附着在猫身上。我匆匆走过去,趴在地上,“史婧,是你吗?”
喵。猫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退。
它伸出舌头在嘴边兜了一圈,踩着轻柔的步点,跳到沙发上,用脑袋拱了拱靠枕,心满意足地蜷缩起来,随之响起细碎的鼾声。我再次扑到书桌旁,查看有无其他落发,却发现我一年都没能落笔的稿纸上有几行小字,细如毫毛,不留心很难发现。啊,那是用头发蘸着墨水写就的!
爱你的时刻
住在旧粮仓里
写诗在黄昏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田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