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铁经典第7辑: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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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芭芭拉

小提琴奏响了第一乐章《有活力的快板》的第一个音符。萨尔瓦多·瓦尔达拉闭上了双眼,全神贯注,被音浪包围,几乎忘了呼吸。管弦乐队演奏完三和弦后,钢琴重复了呈示部的旋律,他睁开了眼睛。台上的第一小提琴区有个年轻女子,裙摆下方缀饰着一小段蕾丝花边。那条花边随风轻摆,看起来相当不合时宜,害得他一瞬间走了神。他再次闭上双眼,试图集中注意力。钢琴奏出了第二主题,传递给管弦乐队,随即又铿锵有力地接回。可他就是没法静下心来。“非得让个姑娘进管弦乐队吗?”他早些时候怎么没注意到她?音乐会开场前,他一直忙着看曲目单。后来,等全场安静下来,乐队奏响开场音符的时候,他在众多乐手中间瞥见她的手臂和琴弓。他十分恼火,因为她不注意着装,破坏了他今晚的美好时光。突然,他的心跳漏了半拍,不禁仔细打量那个姑娘:那个裙摆悬着蕾丝花边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五六个月前在萨尔茨堡见过的小提琴手。当时,她在一场由音乐学院学生举办的音乐会上拉琴。她身材纤弱,金发如丝,美目流盼,秀发盘起,但有两三绺头发溜了出来,散落在颈部。他整个晚上都盯着她看,后来也常常想起她,虽然形象略显模糊。她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他总觉得她最终会被生活压垮。他向好友华金·贝尔加达提起了她。那是个糟糕的选择,时机也不巧。当时,华金刚勾搭上一位英国参赞的太太,一名以多情著称的女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是顺口说道:“是吗?你小心点哟,被这种姑娘黏上了可很难甩掉。”于是,瓦尔达拉转换了话题,决定再也不向别人提起她。她肯定是维也纳人,他从未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见过如此清秀的女郎,也从没见过如此优雅的身姿。他一度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现在两人只有咫尺之遥。他听见了华彩乐段[1]的最后一个音符,仿佛一声叹息。随后,乐曲走向了令人难以承受的尾声。定音鼓加入了钢琴的演奏。他再次闭上双眼,但根本不管用,眼前还是浮现出了她的倩影:歪着脑袋,眉头紧锁,和在萨尔茨堡时一样。他感到小提琴声、钢琴声和长笛声都渐渐远去。

许多年以后,每当萨尔瓦多·瓦尔达拉听见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都会想起那个夜晚。他随着人流离开了音乐厅,然后漫步了许久,不知要去哪里。天寒地冻,街上行人寥寥,而且都行色匆匆。他突然觉得,那晚之后,一切都会改变,再也不复从前。接下来的两周,他都没有见到她。再次见到她还是在周日:她换了个发型,秀发中分,卷发用黑丝带束起。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见她额头雪白,形状可爱。每当她停止演奏,就会垂下头,全神贯注,看上去恬静又安详。

第二天,瓦尔达拉请华金外出用餐,忍不住提起了在萨尔茨堡见过的那位年轻女郎。

华金哈哈大笑,盯着他说:“你是说那个有时候会在周日音乐会上演出的姑娘?我当然认得她啦!她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妹,叫芭芭拉,姓什么记不清了。有时候,她下午会去德梅尔咖啡馆喝茶。她就住在大使馆后面,阳台上摆着花盆,窗户上有小窗格……跟你真是绝配!总有一天,我会介绍你俩认识。”

华金·贝尔加达和萨尔瓦多·瓦尔达拉走进德梅尔咖啡馆时,芭芭拉和她表哥已经到了,坐在里间的一张黑色大理石小桌旁。店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芭芭拉一见他们就举手示意。她穿了一件毛领大衣。瓦尔达拉觉得,近看她更加动人。华金给大家做了介绍。为他们端茶送水的女服务员年纪颇大,身穿浅蓝色衣裙,腰间系着大围裙。他们在一起待了不到半个小时,芭芭拉几乎没开过口,一直在认真听她表哥说话。她表哥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绅士,跟华金聊音乐聊得十分投机。芭芭拉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别的事。瓦尔达拉找不到机会跟她搭话,但趁着谈话的空隙告诉她,自己很喜欢维也纳。

“真的吗?我也喜欢,但肯定是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她微微一笑。

他觉得她的法语说得地道极了。她开始戴手套。

“大家接着聊吧,不用起身。但我真得走了。”

但大家全都站了起来。四人走在街头,华金和他朋友远远落在后面。瓦尔达拉问芭芭拉,愿不愿意周日下午跟他一起去公园散个步。芭芭拉扭过头,眯起灰眼睛打量他。

“好。”她小声说。

他怀疑她是出于礼貌才答应的。大家分道扬镳后,他走进一家花店,请他们每天给芭芭拉送一束紫罗兰。那些紫罗兰花大色淡,与其说是紫色,不如说是丁香色。不过,它们没有香味,也许是因为产自寒冷的地方。

周日那天风和日丽,瓦尔达拉睡到很晚才起,直接去找酒店的理发师修了面,然后慢悠悠地用了午餐。他在带小阳台的大宅前下了马车,刚好看见芭芭拉下楼来。她身穿灰色长裙,肩披丝绒斗篷,胸前别着几朵紫罗兰。出租马车的门关上后,芭芭拉坐在瓦尔达拉身边。他觉得自己幸运极了。两人初次见面那天,芭芭拉几乎没开过口,现在却说个不停,只是没有看他一眼。瓦尔达拉心想:“这姑娘话有点多。”马车驶入普拉特大道时,她已经说到,她跟爷爷奶奶住,她妈妈是个美女,允许她留过腰长发。

“我五六岁的时候,她让我进浴室看她洗澡。等她开始穿衣服的时候,就会指着浴室门说:‘芭芭拉,你该出去了。’”但在某天之后,芭芭拉就再也没见过她妈妈。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独自一人,就会到处找妈妈,轻声呼唤妈妈。她妈妈跟住在意大利的老情人跑了。芭芭拉对她爸爸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经常出差,基本见不到人。但她爷爷……当她告诉爷爷,她想学小提琴的时候,爷爷简直高兴坏了。“他热爱音乐。”随后,她陷入了沉默。有好一阵子,只能听见马蹄嘚嘚。瓦尔达拉心想:“她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说这么多话?”大街上行人寥寥,天色暗淡下来,有点儿冷。两名穿浅蓝制服的骑警从旁边的岔路拐了过来,离他们比较近的那个人手扶平顶军帽,俯身朝马车里张望。另一个戴单片眼镜的说了句什么,两人都哈哈大笑。芭芭拉的目光追随了他们好一会儿。

“我爷爷也参过军。我还记得,我偷偷拽掉了他军装上的纽扣。”她转过身,面对瓦尔达拉,指着自己胸前的紫罗兰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瓦尔达拉涌起一股冲动,想握住她的手,但又觉得最好别吓到她。于是,他聊起了萨尔茨堡。芭芭拉笑了:“有时候我很没信心,觉得我永远拉不好小提琴。”过了一会儿,瓦尔达拉让出租马车停下,两人朝别墅餐厅鲁斯特豪斯走去。她不肯进去。“我想走一走。我很久没来这里了……”他们站在餐厅入口处,周围都是树林。他们沿着一条泥泞小路往前走,两侧是被寒风摧折的高草丛。两只鸟儿拍着翅膀,从树上飞下来,厉声尖叫。芭芭拉吓了一跳,瓦尔达拉连忙扶住她的胳膊。

“别怕,只是鸟啦。”她哈哈大笑。瓦尔达拉从没见过哪个人一笑起来就会大变样的;她像完全变了个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我跟爷爷来过这里。你瞧见底下那块大石头了吗?爷爷总叫我爬上去。然后,我们就会下到河边去。那条河离得不远……以前我们经常在夏天过来。那时候树叶很多,草地也很软。”她看起来真美。此时此刻,瓦尔达拉真希望自己拥有神力。“让那大树长叶,让那花朵盛开。”他微笑着想,离开公园前一定要吻到她。

“芭芭拉。”他轻声呼唤。她从胸前摘下一朵紫罗兰递给他,双眼凝视着他。瓦尔达拉将紫罗兰送到唇边亲吻。树梢间能看见近乎白色的天空,河边飘来了袅袅雾气。芭芭拉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扔了出去。

“小时候,我总觉得我扔的石头能砸死鱼。”两人相对而立,瓦尔达拉深深望进她的眼眸,斑驳的虹膜,深色的瞳孔,白到发青的角膜。他没有说话,伸手捧住她的脸,亲吻了她。两人慢慢走回出租马车。把她送到家门口之前,他问她愿不愿意第二天跟他共进晚餐。芭芭拉答应了。

餐厅领班打开房门,将瓦尔达拉领进私人包厢。天花板很低,蒙着与窗帘同样的布料。包厢内侧的一面大镜子底下,屏风半掩着一张沙发,上面堆满靠垫。瓦尔达拉看了看镜子,发现玻璃上有两块白乎乎的指印。

“就没有镜子干净点儿的包厢吗?”领班深表歉意,说其他包厢都有人了,不过他马上就找人擦干净,花不了几秒钟。领班带着服务员回来后,瓦尔达拉连声催促:“赶紧,快点。”他站在走廊里等着。要是芭芭拉现在就到的话……领班和服务员匆匆离开,瓦尔达拉又等了好一会儿。他大步踱来踱去,检查每个细节,在餐桌前陡然停步。圆桌上摆着两座银烛台,桌布长及地板,高脚杯颜色碧绿,杯梗则是粉色。一切都完美无缺。一名女服务员敲门进来,开始慢慢点燃蜡烛。她还没点完,芭芭拉就到了。瓦尔达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看起来前所未有地漂亮,但是穿了一身黑。

芭芭拉将最后一杯香槟一饮而尽,从桌边起身,抹了抹额头,朝沙发走去。刚迈出几步,她陡然停步,转身尖叫起来:“哦,拜托,这镜子!”她目光灼灼,像发烧了似的。瓦尔达拉问她还好吗。

“我很好,没事。”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后来,她向他解释说,妈妈离开后,她有时会梦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呼唤她“芭芭拉!”然后,她就会走进一面镜子,镜框是镀金的,就像餐厅里那面镜子。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里面,怎么也逃不出去。瓦尔达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芭芭拉环顾四周,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衣,跳上沙发,拿衣服遮住镜面。“这样就好了。”她坐下来,伸手摘下发夹。瓦尔达拉凑近了一些,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秀发。

“多美的头发,这么长,这么亮。”芭芭拉突然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脸颊上,使劲往下压,似乎想留下印记。

“人死了以后,头发还会继续长。你知道吗?”她解开紧身胸衣,身子朝后仰去。她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一侧的乳房上。

两天后,华金去找他,拿报纸给他看。芭芭拉投水轻生了,有人在运河里发现了她。

接下来的几个月,瓦尔达拉始终不肯相信芭芭拉不在了。他总觉得还会见到她,某天下午在公园里,或是某个晚上在咖啡馆里。他浑浑噩噩地走在两人曾一起走过的地方。有一天,他在博物馆里漫步,在意大利画家布伦齐诺[2]的名画《神圣家族》(Sagrada Família)前陡然驻足。他的心跳漏了半拍:画上的圣母马利亚跟芭芭拉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的眉形,同样的鸭蛋脸,脖颈优雅,秀发中分,头颅微侧。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去博物馆。每天下午,他都坐在酒店房间里,靠近阳台的地方,茫然地望向对街的窗户。医生告诉他,如果他想从深渊里爬出来,就得找点消遣分分心。大使馆里的人都在说他的闲话。华金·贝尔加达给他们讲了芭芭拉的故事,大家都担心他会做傻事。派驻巴黎对他有些帮助,但到了冬天,他又深陷抑郁难以自拔。圣诞节过后,在拜访巴塞罗那的时候,华金的哥哥拉斐尔给他介绍了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士,金融家尼克劳·罗维拉的遗孀,名叫特蕾莎·戈达伊。

注释

[1]华彩乐段,通常出现在古典乐曲的结尾部分,用以凸显独奏演员的技巧。

[2]阿尼奥洛·布伦齐诺(Agnolo Bronzino,1503—1572),意大利矫饰主义画家,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宫廷画家,笔下的肖像画往往追求艳丽华贵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