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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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语言天才

课程从我们约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课堂就设在他的帐篷里。我晚饭后去他帐篷,看到母子俩正在做晚课。

吉波平素温和高雅,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平静。看得出她很疼爱儿子,却没有寻常母亲对儿子的亲昵举动,可能跟入了佛门有关。带着儿子念经时,她仪态严格,肃穆虔诚,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带着儿子一起喃喃。这时候的两人,像是超脱尘世一切轮回的化外之人,那一声声经文,字字敲进心坎深处。我第一次感到宗教撼人灵魂的力量,倚在帐篷口,我也听得痴了。

吉波对我们的教学活动很是支持,真是个开明的好母亲。晚课结束后,她用软糯的好听嗓音向我道谢,我赶忙回礼说其实是我赚到了,学梵语可是我的心愿。季师母是世界闻名的研究古印度文化的梵语大家。以前一直想求季师母教我,可她实在太忙,而且只带博士生,我还远不够资格。没想到在古代居然找到了机会。

吉波笑了:“学汉语可是他父亲的心愿,可惜……”她停顿下来,漂亮的大眼睛里蒙起一层浅浅的水雾。她不再多说,匆匆离开。可我却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水雾越聚越多,似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无尽哀愁。

虽觉奇怪,可我不好打探旁人的隐私,便一本正经开始上课。先是小和尚教我梵文。他虽然讲得很仔细耐心,毕竟汉语水平有限,梵文字母又难记,我急得拼命抓脑门,额上暴出了几颗小痘痘。一个小时后我趴下要求休息。我的第一节梵文课就这样痛苦不堪地结束了。

休息一番换我教他。我在暑期曾义务担任过支教的语文老师,对汉语的初级教学还是颇有心得。汉字入门对于以字母语言为母语的人来说很难,基本都是从看图说话开始。我掏出素描本和铅笔,一边画图一边讲。我的铅笔虽然伪装成了毛笔,但一写就能看出区别来。还有素描本,即便伪装成古代的大字本,但纸质、光泽度和韧度却是古代的纸张没法比的。

他对我这些新奇的写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问我这光洁的纸和硬头的笔如何制造。我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他这是一位奇人所赠,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制造。接着就摆出老师的谱,让他专心听讲,不要问东问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为了时空试验,曾练习了一年的繁体字,不过想到秦小篆就头皮发麻。小篆我只能看不会写,好在秦代已出现了隶书。他本来就有汉语底子,有些字也认得。可他还是学得很认真,两眼紧盯着素描本不时点头,挨着我的身子传来好闻的檀香味。

那晚教课结束后我有个意外之喜:在我帐篷外不远处的草丛中竟捡到了一卷丝绸经卷。经卷的前几幅画着菩萨和飞天,工笔细腻,画风凝练。尤其那飞天,画得极为秀逸灵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龟兹服饰,再看看画卷上衣袂飘飘的飞天,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心里不由臭美起来。

菩萨和飞天画像后,是天书一般的梵文。我虽看不懂这是哪篇经文,但可以带回去给季师母解读。哈,他不肯送我,我自己白得了一卷,真是老天眷顾。我喜滋滋地环顾一下,没人注意,赶紧塞进背包。这可是我来古代后收集到的最珍贵的文物。

第二天晚上继续教学。刚走进他的帐篷,看到他掀开褥子在翻找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急忙铺平褥子,神情淡然地坐正,让我默写昨晚他教过我的梵文字母。

我狠命回想,然后自觉地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这是……”

“打手心呀。”我苦哈哈地吐舌,“我们汉人的老师,要是学生学不好,就拿戒尺打手心。看看我这个学生多自觉,主动承认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他浅灰色的眼亮得能照进人心,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缩了缩脑袋:“那啥……我一点都不记得你昨天教我的梵文字母了。”

他笑了,那么纯净,眼睛清亮。“那是我教的不好,怎么能罚你?”他摊开左手,右手抓住我的手,在他掌心上打了一下。虽然不重,这一下接触却让我有点发蒙。

“应该打的是我,明天若是你还忘,便打我的手心。”

我猛的缩回手,心里流淌过一丝极细微的莫名悸动。偏偏头,集中精力看眼前的字母。

这次我学得比昨天好,他的汉语讲解更深入仔细了,终于学完全部梵文字母。每听到一个字母的发音,我就在旁边注上音标,这样回去后练习也不会忘了怎么读。

他看到音标非常好奇,我拗不过,就把音标的规律讲解给他听。他眼睛越来越亮,直呼好办法。我只好求他千万别告诉旁人,不然历史要乱套了。

“为何?是你编的?”

我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含糊地说:“汉人不喜欢女子多才,你要是告诉别人这个方法,我会被当成巫女放在火上烤。”汗颜,借用一下圣女贞德的故事。

“汉人不该如此。”他沉默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说:“佛陀说过,一切有情众生本性皆同,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女子也一样有智慧。”

我笑了,少年认真的神情让我觉得很温暖。不过,得扯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了。

“你知道就好。好了,该我教你了。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我得考考你昨天学过的字。”将素描本和铅笔放到他面前:“来,默写!错一个要打一下手心。”

他看我一眼,眼底尽是笑意。接过本子和铅笔,握笔的姿势有点生疏,却有模有样。我看着方块字从他笔下一个个出现,他居然把我昨天教的字全部默写出来了!

愣了十秒钟,我把下巴托回,给你来个高难度的,看你给不给我打手心。“来,把每个字都读一遍。”

他看看我,还是温暖地笑。三十几个象形字,他一个个念,我的下巴又一寸寸掉。虽然带着口音,却一个字都没念错!我昨天没教过他拼音吧?更让我郁闷的是:他居然用刚学的音标标注在汉字上,虽然不像拼音那么精确,发音也能八九不离十。

我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快会下岗啊?

这样边学语言边旅行,日子过得相当充实。我越来越喜欢与这个沉稳聪慧的少年共处,不但能学到很多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恶补了许多佛教常识。尽管我年龄比他大,却因为他的早熟,感觉自己像是在跟同龄人交流。

教完象形字就教转注字,再教简单的词。我经常一边教着一边暗自伤悲,同样学习语言,为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用汉语写作文了,而我的梵文程度还停留在背单词的阶段。

我惊叹:“你的IQ到底有多高啊?”

他怪异地模仿我:“IQ是什么?”

我拍了拍额头,翻着眼珠解释:“就是智商,嗯,我是说,你的记忆力非常强。”

他却毫不在意:“我七岁出家,每日须背诵三万字佛经,背诵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瞪大了眼:“你跟我最佩服的僧人有得一拼。他也是七岁就出家,每天要背很多佛经,记忆力超好。”

他兴致极高地追问:“听说中原佛法不兴,竟有如此厉害的僧人?你认识他?”

我语塞,他这会儿还没出世呢。讪笑一下:“我只是听说过而已,不认识。”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何要学汉语?”

“汉人有很多长处,医药,律历,技艺都比龟兹人强。家中有不少汉文典籍,我想看懂。”他顿了顿,眼里流出敬仰之情,“还有,这也是我父亲的心愿。”

我微微一愣,记得吉波也提过此事。“你父亲为什么想学汉语?”

“他一心想去汉地,却因为母亲,留在了龟兹。”他晶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语气幽幽,似在叹息,“我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为什么这些故事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想多问几句,他眼光灼灼地定在我身上:“那你呢,为何想学梵文?”

“这可是西域的普通话,我学会了,就可以不用老是麻烦你给我当翻译了。”我一脸憧憬,双目放光,“这样我跟人家讨东西就方便多啦。”

他原本灿烂的笑容转瞬卡在脸上,表情怪异地瞪着我。我纳闷,这是咋的啦?

这样悠哉地走了几日,我的梵语已经能磕磕巴巴说几个常用单词了。本以为会这样风平浪静地走到龟兹,突然之间,祸从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