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理想与平行线
驼铃悠悠,缓步前行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我裹着头巾回头看,四指比拟出相机镜框,拉动着取景。指框中出现一幅绝美的画面:斜照的阳光,金色沙涛上一行行骆驼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边。风扫过,如同掀起细碎的波浪,一点点模糊这些脚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面,收藏进我心中的相册。
“你在做什么?”
回头看到一双晶亮的眼正打量着我,我急忙收回手:“呵呵,没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没带相机而遗憾。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大漠里走了八天。
这几天日日相处,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沟通更顺畅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讲一遍,当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说到同一词汇他就不会再问。他喜欢问我中原的人文风俗地理历史,我就回忆看过的史书掰给他听。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聪明,记忆力极佳,对语言有着超强的天赋。
我问他为何带着军队出游,其实是想从旁打听一下他们的身份。他说自从九岁离开龟兹,在各国游历了六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之间,都是几百上千里无水无草的荒漠,而且这些地方都是无人管辖的“三不管”地区,经常会遭遇盗贼。他们携带有不少珍贵的经卷佛像和舍利,为防被抢,故而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游也常常经历盗贼,不由重重点头同意武装保护的重要性。这一小队士兵是他们六年前从龟兹带出来的,而且是正规军。嗯,能够让国家机器当保镖,这两人肯定跟王室有关。可他的口风却紧得很,从来不提及自己僧人以外的身份。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沙丘,半月形的小山如同海中的波浪,感慨道:“你看这些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样。”
我勒住缰绳,从骆驼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动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头对着骑在骆驼上的他笑:“不过呢,就算脚印迟早会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实自己的每一步,笑着走到终点。”
拉上缰绳,我牵着骆驼在沙上踏行,在这千年的大漠里留下一串属于我的足印。他眉间逐渐绽放笑意,也下了骆驼,学我的样子前行。一旁侍从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牵着两匹骆驼走开。
走了一段路,我们回头看,两行脚印并排,两行平行线延伸。我对着他说:“来,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朝前走。我踏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转回身。我差点撞上他,赶紧稳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们本来是平行的两行脚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机缘,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着两行脚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过八天前我还在千年外的另一个时空,不由摇头叹息:“所以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觉得,能与你结识,是佛祖之意。”
转身对视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过的眼神最纯净的人。
我正凝视着他干干净净的眼,却听到他无奈的叹息声,有些犹豫着说出:“不过,艾晴,你别再有那些奇怪的举动了。”他朝身后那些侍从和士兵们努努嘴,“他们现在都不敢在你面前拿出任何东西。”
我囧,顿时满额头的黑线。
此事缘起于我跟着他们走的第二天。之前我都是跟士兵们一道吃饭,丘莫若吉波征得母亲同意,让我每天午饭都去吉波的营帐里吃。吉波的营帐最为华美,一应用具都很齐备,还有两名专门服侍她的侍女。
由于母子俩不吃晚饭,所以午饭就很隆重。馕,煮熟的蔬菜,肉干,葡萄,切好的甜瓜,一样样精致地摆在面前的小毡毯上。
有肉干?
是的,他们吃肉。他们信奉小乘佛教,只要是三净肉就可以吃。佛教传到中原后戒律更严格,大乘佛教严禁杀生,连肉也戒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就曾讲到吃肉这个问题。他行到西域时,很不习惯西域僧人吃肉。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每天这么辛苦赶路,不吃肉体力还真跟不上。
(注解: 关于僧人吃肉问题,小乘佛教僧人,只要符合三净肉的要求,是可以吃肉的。至今在小乘佛教流行的东南亚地区,小乘僧人仍然吃肉。佛教刚传入中原时,也没有戒吃肉,据说戒肉是始于南朝狂热的佛教皇帝梁武帝。)
不过这对母子的吃穿用度还真是让我咋舌。在我印象中,僧人都挺清贫。这对母子虽不奢华,但绝对考究。而且吃饭的姿势优雅,饭前饭后都要漱口洗手。我跟着他们吃饭得像林黛玉初进贾府那样察言观色,免得做错什么惹人笑话。
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模仿他们,可当吉波漫不经心地吩咐侍女将一个破口的碗丢掉时,我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我讪笑着对吉波说:“丢了多可惜啊,送给我好不好?”
母子俩同时奇怪地看向我:“你要这破碗有何用?”
我从侍女手中接过碗仔细审视。这工艺在西域已算是相当高超,只破了一个小口而已,丝毫不减损其价值。我欣喜若狂:“嘿嘿,有用,当然有用。”
自那以后,我不放过一切机会收集古董。跟我同睡一个帐篷的侍女要把断了齿的木梳丢掉,被我视若珍宝讨要了来。有人将破了的衣服丢弃,也被我捡了回来。凡是他们不要的东西,统统都到了我的背包里。我还曾乘夜去厨子的营帐里偷过调料,正当我举着伪装成油灯模样的手电筒,将西域的各种调料倒入一格格塑料盒里时,被抓了个正着。
被厨子扭送到丘莫若吉波面前,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偷调料,我只好告诉他,我饿了。
“可你每样只拿这么一点,根本不够吃啊。”
我讪笑:“这些都很有研究价值。”
毫无疑问,他无法理解我的说辞。我除了嘿嘿干笑外,只得把头尽量往地下埋。没过多久,我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怪物,走哪儿都有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我才不管这些呢,被笑话几句又怎样?我的背包里装满了两千年前的文物,这才是头等大事!
如今听了丘莫若吉波的话我才明白,难怪这几天我走到任何人身边,他们都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抱住,生怕被我抢了去。
我叹气:“我又没想过要顺他们的东西——”
我的眼睛突然直了,他怀里那是什么东西?他顺着我的眼光,将怀中的东西拿出,是一卷丝绸做成的经卷。
我大叫:“啊啊,这是梵文佛经啊。写在丝绸上,又是早期佛教经文,一定非常有研究价值。”
丘莫若吉波退后一步,警觉地将佛经藏到身后:“这个不能给你。”
我讪讪:“那,你什么时候不要了,再给我好了。”
天知道我有多心痒痒啊。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想法弄个来。不过被小和尚提醒过后,我开始注意收敛自己的行为,不再四处盯着人家的东西看,免得还没到咸阳就被当成小偷加神经病处理了。
晚上我照例坐在篝火边做考察笔记。头顶,漫天星空璀璨,在幽蓝天幕中点点闪烁。今晚的风转了脾气,从身边微微掠过,撩起柴火的噼啪声。闭眼深吸一口沙漠里的干燥空气,心境也如这夜色一般平和安宁。
看着漫天星斗下的孤旷大漠,我迷醉在这辽远的过去。我在基地所处的戈壁滩上也曾仰望过这片纯净无垢的夜空,那时的我,也曾想到古人是否如我一样注视过同一片天空。而我现在看到的星夜,会是千年后我仰头看过的那片纯净夜空么?这个问题,让我陷入迷思。是平行空间里的两个我,在同时仰望浩瀚的苍穹吗?我,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每晚都看你在写,到底写什么?”略带生硬的汉语,正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犹如头顶的繁星,僧袍被微风卷起,翻卷又滑落。这八天里,我跟他朝夕相处,他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发音也更准确了。
“哦,没什么,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挡,想起他又看不懂简体和英文缩略字符,没必要挡。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出一段距离,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火上取暖。我扭头看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这么年少,为什么出家呢?”
这样直接问似乎有些冒犯,却看到他浅灰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盯着火堆:“这正是我最近一年里在思考的问题。”
“那你想明白了么?”
他有些苦闷,用梵语抒发了一大通,扭头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带着歉意地说:“我现在的汉文水平,很难说清楚。”
看得出他正纠结于某种困惑。对于佛学我不敢做任何评论,可是又希望自己能开导他。抬头望向铺满钻石的夜幕,将千年后的思想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我来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至高分成五种。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满足后,人便会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当这种需求也得到相对满足后,人便有了感情需求:亲情、爱情、友情。然后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对自己的尊重。”
我回想着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转头凝视他闪烁的星眸,放缓语速:“但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个人觉得最快乐的时刻,是实现理想,发挥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与自己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这才是生命的价值。”
星眸微撑,投来一道震动的光芒,咀嚼出两个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点头,重复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毕生想要追求,可以让你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他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么?”
“当然有!”我嗯哼一声,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他果然好奇,眼中的探询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一跃而起,指着天际的苍穹大声豪言:“我希望亲历历史,还原真相,写出一部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可以流传后世的史书!”
响亮地说出自己从不敢宣诸于口的愿望。在21世纪,我要是这么说,肯定会有人笑破肚皮。可面对这个温润的少年僧人,我却没有顾虑。见他默默地望着我,讪讪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身,对着我肯定地点头。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动的潮水涌过心尖,我居然会为受到一个少年的肯定而欣喜。心情变得舒畅,张开双臂,想像自己是鹰,扇着翅膀绕篝火飞奔一圈。转回到他面前,开心大笑起来:“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为理想而奋斗一生,才会真正快乐,才不至于白活这一世。”
“艾晴,你说的我还不是太懂。可是看到你因为有理想而快乐,让我也觉得很有意义。”他眼光熠熠,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音调抬高,仰望星空:“我也要像你一样,立下可以奋斗一生的大志。”
跳动的火光映衬在他雕塑般的侧脸上,微风拂过,扬起的点点火星飞旋。繁星点点,篝火半明,温暖笑着的少年,时间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灵画像。
我突然想起了:“我想求你件事——”
不料他也正在此时开口,说的居然跟我一模一样:“我想求你件事——”
我跟他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对方,片刻后又是异口同声:“你说。”
我们俩都怔了一会儿,还是我先说:“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教我梵语。你呢,要说什么?”
他也是忍俊不禁,眼里蕴着浓浓的笑意:“你能教我汉文么?我虽然会说,但汉文典籍读得不多。”
我大笑:“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什么?”
我囧,这可是唐诗,这会儿还没创作出来呢。我急忙转口:“当然可以。”犹豫一下,又补充,“不过我对佛经不熟,但是教汉字,讲论语诗经左传战国策啊还行。”
我是历史专业,不是研究佛学的。佛教史还能讲一点,但具体到经律论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窍里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穿过来后会跟僧人为伍,我就应该多做些佛学方面的功课。
“不用佛经,你说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来很开心,眉梢眼底尽带着暖暖的笑。
忽然想到,中原的佛经都是从梵文和西域各国文字翻译过去的。他一个龟兹僧人,用得着向我学汉语的佛经么,汉僧向他学还差不多。
那晚回到帐篷后,在枕上翻来覆去,还是有些亢奋得睡不着。每晚挥之不去的乡愁,居然今天被这样小小的鼓励打退到角落里去了。回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满心温暖。轻声对自己说: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想到司马迁的《史记》是汉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转醒。哎哟,真是太不小心了。但愿他听过就忘,不会到处去寻这本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