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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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各国竞聘

王新寺是王家寺庙,就在王宫西侧,离国师府走路一刻钟左右。这是典型的小乘佛教寺庙,跟日后在中原地区流行的大乘佛教寺庙有很大不同。圆顶方柱,以泥墙浇砌。殿堂正中是佛祖释迦牟尼座像,泥塑金身,连基座高约两米,放在佛龛内。

罗什正与一名三十来岁的僧人站在大殿前,空地上到处是骆驼,各国使者手捧礼物,争相向罗什发出邀请,飞快地说着梵语。罗什面对使者谦虚地回礼,不时摇头。

混迹在人群中,我问小弗站在罗什身边的那名僧人是谁。小弗告诉我:“那是王新寺主持卑摩罗叉,西域最有名望的僧人,我大哥去天竺前师从于他。”

哦,这个拗口的名字的确在罗什的传记里见过。他是西域小乘佛法的代表人物,罗什的小乘师父。此人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

他们飞快说着什么,语速太快我跟不上,便让小弗转译。小弗嗤鼻:“还能干嘛,聘请我大哥去他们国家呗,官封得一个比一个大,许愿一个比一个多,还给好多钱。”

我赞许地点头:“想不到他凭着温宿论战一举成名。不过也是,未来他的成就会更大呢。”

小弗上上下下打量我:“他未来有什么成就,你怎会知道?”

我朝小家伙吐了吐舌头:“猜的。”

罗什看见了人群中的我们,我笑着向他挥手打招呼。他想走过来,我急忙打手势让他先处理眼前的事情,无须在意我们。站在他身边的卑摩罗叉留意到罗什的举动,向我们看过来,见到我时微有些吃惊,低头问了罗什一句。罗什回答后,卑摩罗叉又朝我瞥了一眼,深邃的目光看不出深浅。

寺门口走入几名宫廷侍卫,庄重地高呼:“龟兹王驾到!”

所有僧人与他国使臣躬身行礼,其余人众则是一概跪下。我毕竟是现代人,对跪拜这种方式不太能接受。小弗焦急地拉我袖子,我只得扭捏着跪下,跟着大家一起山呼万岁。

白纯迈着沉稳的八字步,在侍从宫女的簇拥下走入。这是我来龟兹王城后第一次见到他,不由偷偷抬头对白纯多瞥了几眼。他目光扫到了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随即隐没不见。

白纯对着众人略一颌首:“都起来吧。”

大家站起后,白纯看了看众使臣和他们手中的礼物,嘴角微微含笑:“诸位使臣远道而来,不去驿站入住,反而直奔王新寺。各位如此迫切,想必都是为了鸠摩罗什法师吧?”

使臣们面露尴尬。

白纯环视一眼众人,声音清晰宏亮:“可是这么多国家盛情邀请,他总得有时间好好思量。这样吧,本王将在一个月后为鸠摩罗什法师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会,邀请西域诸国国王与使臣前来参加。届时,法师想去任何国家,皆由他自己决定。”

众使者均是松了口气,不住说好话表示赞同。罗什与卑摩罗叉却有些吃惊,罗什想说什么,被白纯高声打断:“鸠摩罗什法师是我龟兹国宝,他的决定本王一概支持。他一旦在法会上宣布,其他国家便不可再令他为难,如何?”

诸国使臣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躬身向白纯行礼,称赞他胸襟广阔有容乃大。罗什仍有些诧异,小弗则是满脸讥诮地看着哥哥。在场这么多人,唯有他对罗什最为不屑。我却是暗自窃喜。法会啊,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大规模的法事活动,我一定要来见证。

当晚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我一边抄书一边往窗外看,这么恶劣的天气,他怕是不会来了。唉,本想趁他晚上来我这里读书,向他讨一张法会的门票。

鸠摩罗炎的国师府外观看起来很普通,陈设虽精良却并不奢华,他的财富都藏在书房里。大量梵文吐火罗文婆罗迷文佉卢文经卷和书籍,内容非常广。声韵学、语文学、工艺、技术、历算之学、医药学、逻辑学、星象、律历等都有涉及。我看着满架子的书卷,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这些书卷顺回现代,那该多有研究价值啊。

这个时代的书籍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一卷书相当于普通一户人家整年的开支,更不用说那些写在丝绸之上的帛书。官府用的文牒,买卖的契约,大多写在木板上,因为纸张比木板昂贵多了。我不是没想过去买,可他的书房里有很多在集市上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书卷,有鸠摩罗炎从印度带来的,还有各地使者送给龟兹国王的,我既然不能顺,就只好抄了。所以我每天都从这间价值无法估量的书房里拿一卷书回房,将那一卷卷古老的珍贵典籍密密抄在我的现代笔记本上。

而罗什,他每晚回家,先向父亲问安,再来我这里上课。有时他到了我还没结束小弗的课,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书,往往等我给他讲课了,他已能背诵出要讲的内容。我说错的地方还会轻声纠正,让我额头冒一大片汗。我容易么?这上下五千年全装在一个脑子里,出点错还不行?每每此时,我会气急败坏地敲他的光脑袋,警告他要尊师重道。

教课结束后他还会去书房看一阵子书,而我也会去书房抄书。他最近经常看的是一卷丝绸经文,我认出正是那牛鼻子论师送给他的。我曾好奇地问过他这是什么佛经,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多说。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我也不便再多打听。他默默看书,我默默抄书,一个个夜晚就在平淡却充实中悄然度过。

正担心这么恶劣的天他不会再来,一股冷气裹着他进了屋。掀开披在头上的僧袍,肩膀上积着微白,他对我微笑,屋内顿时暖意融融。

我还没抄完手中的一卷佉卢文书,便让他先临摹汉字字帖。他写了片刻,放下毛笔查看,不甚满意,正打算撕了,被我拦住:“别撕别撕,送给我吧。”

“你要这做什么?”

“这可是鸠摩罗什大师的墨宝啊,超有价值的。”看到他不解的神情,我急忙改口,“那个,我帮你把这些都保存起来,你就可以看出自己是怎样一点点进步的不是?”

他无奈地摇头,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我将字帖当宝贝般折起放入背包,这是我收集的第三张他的墨宝了。

他再临摹一张,边写边说:“父亲说,最近一段时日弗沙提婆的汉文长进不少。你是他第一个不排斥的外人。”

我笑:“也没什么啦,这别扭的小屁孩不难搞定,只要懂得他的心理就可以了。他现在呀,缺的不是老师,而是朋友。”

他若有所悟:“朋友?”

“他叛逆是因为孤单,他其实很渴望亲情和友情。”

我能理解小弗为什么喜欢粘我。他的母亲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亲在他六岁时出国,六年里极少音讯。跟他最亲的奶妈前些年也过世了。家中虽有保姆仆役,却无法给他最需要的母爱。而在他的年龄,需要有玩伴,虽然白天他都要进宫跟王子们一起读书,可是回家后却没人能陪他玩跟他疯。

我的出现,正扮演了母亲和玩伴的双重角色,让他每天有个可以撒娇的对象。他在我身边所有调皮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让我对他多一份关心罢了。只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当小兵又当敌军,先跟在大将军身后听候调令,汇报军情。然后又装腔作势跟大将军呼啊呼啊对打,最后高举白旗大叫饶命。唉,跟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窜下跳,每天把我累个半死。

罗什有些怅然:“你才认识他几天便跟他如此熟络,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这亲哥哥却无法接近他,他对我疏远得很。”

“这是必然的呀。你和母亲多年前就遁入空门,又长久在国外,他最重要的成长阶段里没有你们。”再加上哥哥太过耀眼,这小屁孩只好用不屑讥诮掩饰内心。

他沉默许久,幽幽叹息:“在外六年,只有我知道母亲有多牵挂他。只是,母亲性子清冷,从不说出口。”

我看向他惆怅的脸,轻声道:“你不也是么?你其实很关心他,只是你自小与他分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而已。”

他愣了一下,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天色已晚,我该回寺里去了。”

其实他跟小弗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对亲情的渴望。而耆婆对小儿子的态度……总之,这一家子实在是太奇怪。夫妻不像夫妻,母子不像母子,兄弟不像兄弟。

见他要离去,我急忙叫住他,表达了想要观摩这次法会的迫切心情,罗什点头说没问题。但他仍有忧虑,心事重重:“我知道王舅是想助我成名。可我还年少,在这么多国王和名僧面前讲法,我怕……”

我拨浪鼓般摇头:“罗什,相信我,你一定能行。未来,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高僧大德!”

他不置信地看向我,浅灰眼眸里闪动着既感激又疑惑的波光:“为何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因为你是鸠摩罗什呀。”这话估计只有现代人能懂,我急忙改口,“你能打败那论师,自然能做好这场法会。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认准目标不动摇,我会一直挺你到底!”

为了加强气势,我举着左手,握拳做个韩片里最经典的动作:“Fighting!”

他一脸莫名地看着我,我开心地喊:“这是极东北一个半岛上的方言,意思是:我们的小法师必胜!”

他开怀地笑了,眉间愁云尽散。对着我肯定地点点头,也学我的样子举右手。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却充满自信,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着他,想把这个笑容在脑中定格下来。这几天一直在画他,想把他的画像带回现代,让21世纪的人也能看到1650年前那个绝世高僧的真面目。可惜,我毕竟不是学绘画出身,画个平面立面图还行,要画人物工笔实在水平有限。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不说没那份神韵,连三分形似都达不到。这会儿,真恨自己没有神来之笔,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画,瞬间凝为永恒,该有多好!

那晚他带着自信的笑离去后,我收拾几案,发现角落里有一卷佛经,正是牛鼻子论师送给他的那卷。肯定是他无意中落在我这儿了。我一摸再摸这珍贵文物,实在舍不得还给他,可我知道他有多珍视这卷经文。叹了口气,想起身,看了看外面的鹅毛大雪,又缩回脖子。算了,太晚了,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