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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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西陂落日

“陂”这个字我很喜欢,古诗人描绘山野风光,一再用这个字表现地貌,我深有同感,这是我的出生地那再熟悉不过的地形——一种趋缓趋陡、且宽且窄的坡地,可种植也可行走。湖南人、湖北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且行且阻,砥砺前行。

在双溪镇西,穿过通往学校的石板路,山坳旮旯里有一片几乎废弃的夯土木板房,一口不知有几百年历史的小池塘仍用作浇菜、洗菜池。在当年,人们在这里捣衣饭牛。池塘四周密集地生长着紫色的水芹,这是种好吃的野菜。鹅非常喜欢吃水芹,吃了能下出香香的蛋。所以,后来我画鹅在小溪里嬉戏时,便在水边画上一片水芹菜。

走过这片年代久远的旧村居,下缓陂。正值农历三月,双溪春色浓艳,麦豆苗紫色的花、茼蒿黄铜色的花、萝卜白色的花、杜鹃殷红或蓝紫色的花,都如火如荼地怒放。我第一次见到野生的紫杜鹃。

陂路旁,野山竹丛里一夜间蹿出好多甘甜而脆的小笋,我随手采了一大把带回旅社,加入辣椒炒点肉,便是一天的美味佳肴。

陂下的那条溪水就是双溪中的西溪。溪对岸为西山,山上有一大片梯田。溪水发源于峭顶的山涧,曲折细美,时泻,时掩,时淌,溪石奇美怪突,两岸幽兰杂灌丛生。

这是一片在任何山地都不足为奇的坡陂之地,最初我为看陆氏古村才来这片陂地,后来在这一角会了三次画友,对眼下已决定的心路影响至深。

我刚到双溪时,每天清晨走过油画楼前的十字路口,总能看到一个微胖的女人坐在那儿。不知为何,在一个太阳的金光仍掩映在街屋背后的清晨,我突然有种抱住她痛哭一场的冲动,就这样认识了她,又邀她在同一间画室里画画。

她叫吴贤。几十年前,她生意失败,丈夫不告而别。她在气急与失意之下患了重病,临死却身无分文,被人于昏迷中悄悄扔到一座荒野破屋,醒来后得到农民搭救。据说她自学医术,用草药治愈了自己,然后回家找到被丈夫抛下的女儿,带着她乞讨,捡垃圾桶里的食物,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眼下她五十岁,依然身无分文。在颠沛流离中,她女儿连小学也没上完。现已十七岁的女儿在通辽市和男友开了家小店谋生。

吴贤一直热爱绘画,也和我一样通过纪录片知道了林正碌老师,便来到这里学习。她住在街边小饭店的楼上,一天吃一顿五元钱的面条。我震惊于她命运的坎坷,便邀请她以后随我回浙江,我们一块打工挣钱,她可以住在我家。

可吴贤坚决地对我说,她绝不会去打工,以前在广东有很多人给她找过活,但她就算乞讨也不要打工。

听了这些话,热的心又冷了下来,此后我便不再提。但她的性格确实温柔。我们一起画了几天,她日日夜夜坐在画板前,痛苦得无以动笔。我和她聊天,才知道她竟然画不成一条直线,在她视觉的指挥下,呈现于笔尖的全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可她又压根没有半点画抽象画的思维。尽管如此,她固执地渴望画下去,而且无比迫切地追求成功,因此备受煎熬。

她早早地买了个时尚的智能手机,学会了用微信交友,并在网上学一种叫“成功学”的课程。一天,我俩游玩到西陂的溪边,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快发财了。

鬼才相信。我听了这话只觉得荒诞不经。

可她很认真地说:“我先想象有很多人来买我的画,然后隔空对天说‘我要成功,我要卖画’。等着吧,好运将来!”她说这话时,仿佛钱正在半空向她涌来。

我多说什么也无用。她吃了那么多苦,受尽罪孽却认为理所应当苦去福来,真的太痴太傻。我暗自决定,在这里再学一阵子画,便去打工养活自己。

吴贤学了一年画后,再以“成功学”劝慰自己,想着天上将掉一个殷实帅气的男人与她结婚,就连草原上的婚礼场景也已想过千万遍。但直至今日,她仍孤身行走于旅途。

后来,吴贤回通辽看女儿,又从那里去广州,与曾经一起做公益的友人游玩了一圈。她真活出了个洒脱自在。而我也知放下,可人生在世就是为了担起责任,所谓放下,应是舍弃不必要的虚望。

离开双溪时,吴贤送我她刮画用的小刀,这把小刀我一直随身带着用到今天,这些年买过很多刮刀,但没有任何一把比得上它。这把小刀是我陪她在双溪卖画具的小摊上花六元钱买的。几年了,我天天用这小刀,时时记起吴贤。

另一位画友叫瑶,小我一岁,北方人,生活精致而优渥。她是北方某城一杂志社的摄影师,父母颇有地位,丈夫是一位导演。可是瑶的独生女儿有些异常。

她们母女刚来学画时,那位二十四岁的女儿对着身边的画友们挨个来了一通难以描述的肢体动作与眼神。没过几天,所有人一见她们便远远逃离。我的画室里原本挤了十多人,因为这母女俩的到来,都逃逸了,只剩我岿然不动。

那女孩常因与母亲一语不合便尖叫、跺脚,然后跑到二楼大厅入口处沉沉地盘坐于地。公共洗手间也在那,人们穿梭往来,地上满是颜料和污水,浸透了她的衣裤,她却全然不顾。瑶只能干怄气,脸色铁青,没半点办法。

我上前对那女孩说:“元元,咱们要不换个更好的地儿坐着玩?”

才说一句话,她乖乖地起来跟我下楼。我带她去街上的商店瞎逛,想买个缸饼给她,心想她若不吃这便宜小吃,我就自己吃。她见我拿出钱,便开口说:“阿姨,我想买。”我以为她要自己掏钱买,不料她把我的钱递给摊主,接过饼,吃得有滋有味。

“你的钱呢?”我问。

“钱?”姑娘很诧异,“我没钱,也从来不买东西。”

我心中惊呼“老天爷”。

我带她回瑶身边时,瑶正失去至宝般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我劝瑶放手,说再这样下去直接勒死亲生女儿了。瑶于是十分谨慎地给了女儿三元钱,放她独自出去,想买啥就买啥。次日,瑶又给女儿五元钱,并像捡到金鸡蛋似的四处炫耀“元元学会花钱了”。她让女儿与我分享食物,女孩掐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饼碎给我。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约瑶母女去西陂的菜田游赏。我教元元认识植物,她非常开心,跟在我身后又是拍照,又是唱歌。可瑶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元元突然又跳起大神,蹦得老高,狠狠地盘坐在辣椒地里。

后来,在农历六月的一天,我正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我“阿姨”。我看了好一阵,才发现是元元在马路对面。她阳光而率性的脸上向我飞来笑容,眼睛明亮,穿着时尚,我这才看清她是一个个头近一米七的大姑娘。我走过去,她拥抱了我,说她们要回北方了,离开前买点土特产。

瑶向我笑笑,自顾自地挑选商品,然后用手机付款。那时,我五十年来头一回买了智能手机,但不懂怎么使用,便向瑶讨教何为微信支付,瑶却傲慢而神秘地不透一词。

几天后,我请双溪镇农信银行的工作人员为我开通了网上支付,并请她教我操作。这样一来,网友就可以直接从网上向我买画。

在这片若放在别处则不值一提的西陂,我还约见过另一位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贵人。二〇一七年深冬,来自安徽阜阳的李晶晶游历至此。那几天正逢鹅毛大雪,下雪于我是最值欢喜的事。我带她一起踏雪攀登陂上的险峰,尽兴而归。她指出了我绘画的瓶颈,后来还力劝我去深圳大芬油画村实地学习。我那时正要寻找下一个学习的目的地,于是便答应了她。

走到今天,我非常感恩李晶晶对我的真诚引导,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