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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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明月双溪

清晨,我前前后后张望了一番,从旅社走上那条南北方向的柏油路。昨天就是打这条路来的,匆匆行过没留下多少印象。

屏南的春天阴湿、多雨、乍寒,路上一地的泠泠细水,空气里沉淀着风的香味,这感觉我只在二十多年前于湖南绥宁山区有过。在我老家新化的春季,同样的雨天感觉却不同,老是发闷。而在浙江台州我那海边的家,这雨天固然司空见惯,可却更有差别。在台州,往往冬天还没过去,海息已将春送来。正月没过,遍地枇杷花、桃花、杏花争奇开放,温度上升得像马跑那么快。我想慢慢欣赏新绿的绽放,可一眨眼已漫山浓绿。

为避雨水,我从街廊边小心走过,到正对油画城的十字路口,才过早上六点。哦,那儿有个小集市!这种早已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事在这里仍保留着,我顿时欣悦无比。因为压根不会有车经过,所以道路中间也随意摆着菜篓。本地人戴着雨笠,甚至披着棕叶编成的蓑衣,用簸箕装着葱、绿叶菜、白萝卜、腌咸菜、辣椒酱等,都是自家制造。让我大开眼界的是,每个箕杆上都挂满了各种野草,有麦冬、苦槠子、七星、满天星、雷公仔、矢车菊、车前、野芝麻……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这些在我老家全是当草药用的,后来我才弄明白,这儿的人把它们当菜吃。我在十字路口转了一圈,问了菜价,非常便宜,可我要了也没地方煮呀!

我拐进石板街,街约三丈宽,约合十米,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三四百年前的模样,历经岁月至今未变。街边的铺面都是青砖嵌木板的二层门楼,商住两用。积淀着岁月风尘的瓦顶上淅淅沥沥地淌下雨水,溅起苍苔的气味,深褐色的雕花木板墙抚摸我的视线。这是我昨天去镇政府打听林正碌老师时走的那条街。我顺着街道望向民居密集的古镇的尽头,群山白雾蒙蒙,头顶春雨泠泠。

我找了一家小店,花一元钱买到两个很大的缸饼,里边包着红豆馅,味咸,饼上撒有芝麻。咬一口,香甜酥热,真是人间美味,我顿时热泪双流,人世间怎有如此惬意之地!

八点多,我上了画楼。走廊上,一大群人簇拥在林正碌老师身边。我已在电视里见他多次,这是头一回亲眼看到。他一九七一年出生,形容枯槁但很有精气神。他曾在莆田做画商,见过大世面,也见过大钱,却在四十三岁时突发脑梗,从头上取掉两片小骨去除瘀血再装上支架,才捡回一条命,这是另一位助理老师后来告诉我的。病后,林老师一夜证悟,命和钱都已不再是事,改为别人吧。他来到屏南,见到千百年来藏于深山、保存完整的古村,深感这是民族文明的刻印。他致力于修复古村,为让世人知道此地,便打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标语,免费教大家画画,却意不在此,这是我后来才弄明白的。

林正碌老师的声音中厚温和,闪念间露出微笑,表明在这面容的覆盖下他时刻在另做思考。所有人向他问候,并拿画请他指教。我心怀喜悦与感激,探上前问好,脚立于人群外。汪雨菲老师在一旁告诉他,我就是昨天刚来的画马灯的王柳云。

林老师笑得更真切一些,说他昨晚已看过我画的灯光,火焰画得真实而唯美。初次见面,老师居然称赞我画得唯美!我不敢相信,又顿生信念。他很忙,交代了助理几句便与司机去了别的古村。那些成片的古村落,林正碌带人逐个修复,工程浩大、烦琐且艰辛。

汪雨菲找来几名来得比我早的画友和我一起在昨天的那间屋子学画。她让我们把面前的残木头、歪桌子和跛脚板凳画在同一画面里,限时一上午,又说了那句“老话”,让我们用自己的念头、自己的眼力、自己的手,画这些东西。说完,她转身去了别的画室。

汪一走开,我们便开始聊天。从北京来的李姐财务自由,五十几岁,美而有气质。她的忘年交小李是南京的高级白领,出于热爱,请了三个月长假来此学画。这两人在双溪相遇后便形影不离,互相照应。从天津来的大高个老张小我几岁,是个老牌大学生,几年前仍是一家大饭店的老板,现已退休。他妻子是某家国企的高管,去广州开会,顺道把老张捎到这里解闷。一位是来自安徽的退休男教师,个子不高,性子很急。他揣着一本厚厚的钢笔线条习作东张西望,那是他半生的心血,他拿来请林正碌看,并向我们一一展示。

还有一位瘦高的秀色女子,时年四十岁,属马,性格直率热情,露着花滴蜜汁般的笑容。我向她自我介绍:“我是王柳云。”她便说:“哦,王柳云姐姐,我喜欢你。”她叫陈丽云,是内蒙古通辽人。她低头看看,又说:“哦,王柳云姐姐,你穿的鞋子比你的人更精致,在哪买的?”我说是浙江老家的亲戚送的,这在我们那儿是稀松平常的商品。我又向她描述浙江台州与宁波的海。我们家老一辈的亲戚到相邻的石浦赶海谋生,并定居在那里。去年腊月,我携礼前去探望,其实为的是近观深海,并赏游那一带历经千年繁华的古镇。亲戚回赠我很多野生海蟹、海鱼,还有鱼干,并送我这双牛皮质地、鞋面覆盖着黑色兔毛的平底鞋。就因为这些兔毛,便宜的鞋子风情大改。穿着它来到双溪,一路走来,人们大多对我看鞋不看人。

我喜欢和能聊到一起的人结交,喜欢四海春风天下路的人生。互相谈天说地一场,几个人马上打成一片。大家开始画画,边画边讲白搭。

我们要画的这种跛脚板凳,我家里一直都有。我父亲一生爱惜器物,所有家具都是他储蓄钱粮,一年年、一件件地从败落的富人家买回的。旧时富人家的物什,哪怕只是一条寻常的板凳,也木料厚实,有着红色土漆的面,做工精致,观感与手感都仿佛得到神的眷爱。而眼前这种已显露木纹的枞木板凳,我们颜家口的村民家家有几条,我抚摸过它们几千遍,形态、纹理都烂熟于心。仅仅用了一个小时,我便把屋里的几样东西搬到了画板上,不过是提取记忆而已。

下午,我们又照着一盆紫罗兰画了一幅。晚上林正碌老师在大画室里教所有人画一张纸。他把一张平整的纸折起一角,又揉皱一角,然后把这白纸贴在墙上,让大家画出它在灯光下呈现出的光影。同样地,他不会给出任何提示或建议,全由我们自己发挥。即使再来几万人,林正碌所讲的唯一课程也是画纸,他的授业真像如来提示的那样——不可说,不可说。

因为一天只发两块画板,所以我有很多的时间走出画楼去双溪的老街闲逛。

在屏南奇峻的群山之间,双溪是一块天宝般的小盆地。这里民风淳朴,人民勤劳而有智慧。我去时,只见每一寸山坳都种着蔬菜,每一处陡坡都种着桃李果树。当地有种叫锥栗的原生栗种,改良后皮薄而甘香,漫山漫坡地种植。当然,这也很招松鼠、果子狸、仓鼠的喜爱,在人们采摘售卖前,它们已经吃饱,并在我们找不到的石缝里储存充足。

在灌溉便利的低洼平地,乡民们才舍得种上稻谷。福建省的农业合作组织非常细致地关照着每一位地处偏僻的农户,菜和水果一律包销,他们也可以自行销往各地。我不由得想到,在人多地少的浙江,人们饭桌上的蔬菜瓜果有多少来自这世外深山啊!

张、陆两姓为双溪巨族。唐末,张氏太祖得罪了朝廷,他的挚友陆氏出手搭救,两族人马带上财物星夜南逃,躲进深山老林。那个地方叫前峭,他们在那儿耕读繁衍几百年,不敢出山。到了南宋,一位从后峭出来的读书人入朝为官,光耀家族,才开始在双溪这片至宝盆地拓荒。为了报答陆氏的搭救,但凡平坦一点的坡塬肥水之地一律给了陆氏家族,陆氏宗祠也居中心要地。至于张姓,即使在南宋名臣张疆在任时,也只在西北山坡边建了宗祠,祖牌左位历代供奉写有“恩祖陆某某”的牌位,可谓没齿不忘救族之恩。

这里虽然地形险峻,但为闽北之地,北近浙江温州,东离海路咫尺。茶叶、香菇、木耳、布匹、干货于此地集散,再转运出海。短短几百年过去,这块方寸之地富商巨贾云集。从这里出发,北抵政和,西取南平。人们在山谷间取直线,铺设了石板官道,遥远的高山秘境也能速达,贸易畅通。

镇西近山处建有文庙,供奉着孔圣人,文庙北侧建有高大的城隍庙。小山顶上曾是书院,砖雕的山门精致华美。从南面山脚出发,攀登九百九十九级宽大的石阶便能到达书院门口,而在文庙旁则有三百六十六级稍陡的石阶通往书院的山门。如今,古老的书院改建成了双溪镇第一小学。我前去游览时发现,除了新建的教学楼,办公室仍沿用数百年前的旧舍,非常有趣。

双溪的春天里难得的晴天也总是水雾氤氲,灰云低矮。我是那么亲密无间地迷恋这座古镇,日日在那些七拐八折、沉淀了岁月的石板深巷里行走,穿梭于衰颓、废弃的厚土墙洞之间,而它也以几百岁的昏眼亲切地观我,我与双溪互为敬亭山。

双溪的古建街屋大多高三层,用粗壮挺拔的柳杉木做梁与柱,榫卯结构,青砖与夯土墙外刷上千年不败的石灰浆。宅邸称厝,如张厝、陆厝、蒋厝、甘厝等,刻于大门左上角的砖或石板上。房屋历久弥新,深红色的土漆大门上保留着寓意富贵荣华、子孙昌盛的浮雕图案。门内天井里的小花园大多保留着巨大的防火用的厚实陶土水缸。曲径通幽的木梯宛转通往三楼,四面回廊有雕栏扶手与长椅。

今人仍住在这些古屋里。我走进一户人家,又走进一户人家。人们非常愿意引我进厝里看遍上下每个房间。家家户户的天井里种着奇花异草,许多是祖上栽种于此的。当年防火用的水缸里换上了自来水,用来养鱼,也种睡莲,古老的睡莲活到如今。

我请他们放慢语速,才略微懂了点土语:天要下雨乌云至叫“天墨”,归来叫“登”,洗澡叫“洒身”……我学了几句,他们便乐得笑破肚皮。遇到热心的女主人,为我端来甜米酒煮鸡蛋。我一边喝,他们一边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祖上曾当过清朝海疆某处的提督,又或者他们的第几房第几叔祖去了南亚或欧洲某片陌生的国度。

我沿着西山那由南向北蜿蜒而上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攀登,行至中段近文庙处,见一座并不高大的幽深旧宅。门前有一口深井,紫红色的石砌井台外呈六边形,内口圆,旧石槽、洗衣石台俱全,雕纹犹在。葡萄藤爬满了前庭巨大的旧木架,继续爬上屋檐西侧,可是它虽然果实累累,但果实又白又小。初次经过时,我只简单地感受到这庭院穿透岁月的沉郁之美。直到有一天,我第二十次经过这里,才踌躇地走进那座宽阔但不太高的宅门。

里面是三进院落,两边为幽静的厢房,中间是个不大的天井,盛开着繁花。看样子,种花是此地古老的传统,有许多花我从未见过。我向一位出来迎接的中年男子问好,告诉他我想参观这座宅邸。这男人虽然以种菜为生,却生得斯文秀气且白皙。他很欢迎我,向我介绍说他的太祖父在清朝末年是这一带有名的画师,曾为县太爷画虎、画山,他家几代人传承画技。谈说间,他带我上二楼看证物。那是一块樟木大画板,宽近一米,长约两米,厚一寸,已经黑到发亮。我明白了,在那个年代,画师将纸铺在这块板上,以墨作画。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这么个麻雀窝大小的地方,为何出了如此多的画师,莫非在旧时能靠卖画养活一大家子人?于是我向他发问,这位陆姓村民瞥我一眼,说他的曾祖父曾把画裱好后用马队驮出深山,走海路送往南洋。有很多更早漂泊到那里谋生、定居的族人看到来自故土的画,便以金子买下,还有的画卖给了南洋当地阔绰的外族人用于收藏。

然后,他更自豪地说起他的一位叔爷在一百多年前就去了欧洲,也是因为画画而去的,他堂哥的儿子在英国留学后也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至于他自己一家,他的爷爷当年作为长子,要继承房产和山林,便留了下来,后代包括他自己,对画一窍不通,也再无兴趣。

祖宅保存完好,而他意下很怪爷爷古板,当年没走出去。

门外的这株葡萄,是曾祖父修葺这座宅院时从国外带回的洋种。在遥远的当年,它是风光之物,粒粒果实像新绿的珠子似的。他叫我待到熟时来摘点尝尝。

一株葡萄藤与一口石井,相守走过百年的时空,见过几代人来去。

奇怪的是,我当初第一眼看到这院子,就决定画它,可怎么也画不好,在与它的主人相会后,只用一下午便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