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世间无物非草书
“天雨粟,夜鬼哭。”这上下两句都与文字有关。上句是说仓颉造字,人类智慧得以开启,遂能知晓天文,探究地理,洞悉天地自然的真相奥秘,于是天降粟米以贺;下句是说,人类拥有了文字,便能参悟自然万物真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就不能施展伎俩,蒙蔽苍生,于是夜半哀哭,感伤自己没有了生存之地。喜也罢,悲也罢;哭也罢,笑也罢。不管怎么说,人类拥有了文字,便走进了文明,产生了审美,也就有了书法。中国书法艺术始于汉字而诞,“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文字生。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书林藻鉴》)书法以文字为根为体,为源为基。书法就是让文字走上舞台,生旦净末丑,真草隶篆行,角色便应运而生。文字的产生是书法的第一推动力……
东汉许慎所作的《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分析汉字字形、说明字义、考究字源的著作,也是第一部体系完备的字典。它是中国文字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被后世公认为中国语言文字学的经典之作,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说文解字》中,对文字是这么描述的:“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而文是“独体”,字为“合体”,“文字”二字也便有了最好的诠释。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积淀深厚,传统伟大。宛若一条漫漫长河,在周而复始、日出日落中流淌过五千年的岁月。在这条时间和文明的长河中,许许多多的往圣先贤、仁人志士,用他们的行为、思想、成就,创造着智慧,点燃着心灯,让我们渴望着在生命的每一天去凝视、去倾听、去感触、去践行。欣喜的是,中国有一个引以为豪的史学传统,几千年的历史都可以在文字的般若中找到来龙去脉,吉光片羽,绵延如缕,生生不息。
中国汉字的构字原则有所谓象形、指事、会意、假借、形声、转注“六书”之说。有一种“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构思之美,体现着中华民族的文明智慧。这不是作者的臆断谬赞,这一对词语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在聪慧的古人眼里,汉字,不只有记载的实用功能,更因为审美建构而使其成为书法艺术。甲骨的苍茫,小篆的厚重,汉隶的飘逸,魏碑的峻厉,行草到狂草的平正与险绝,唐楷的法度庄严,宋代的风流意趣,清代的朴厚古拙,在璎珞相衔、各擅胜场的一代代书家笔下淹会贯通。让点画的情趣,水墨的逸韵,踏着传统文化的节拍,把前贤崇尚的精神气息日复一日地镌刻为文化记忆中的幽情远思,让我们感到一股时光之下、风景深处的斯文底色扑面而来,流连于那些文字性灵的审美意境。
艺术是为人类生命活动的需要而诞生的。一切真诚的艺术家,都在自觉不自觉地穿越社会生活的层面、历史文化的层面、艺术本体的层面,向生命体验靠近。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又一代贤人逸士在墨痕里惊鸿一瞥,清幽一现,便隐入岁月的皱褶,唯剩一纸的魂魄。从汉字脱颖而出、衍变升华的书法艺术,不同书体、不同造诣,不仅给人不同的视觉印象,而且给人不同的审美分野。在这线条律动、黑白对比、虚实相生的艺术感受里,重要的是书法意蕴提供给读者的跟进与超越;不仅滋润自己的心灵,而且要把美好带给别人。可以自豪地说,书法是中华民族传情达意与心灵顿悟的特殊的艺术语言,是中国人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的文化含量与艺术张力所构成的视觉效果是其他任何艺术语言都无法替代的。它不仅具有超越达观的随意性,同时也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神和境界,蕴含着书家的精神向度和艺术准则,蕴含着书家的智于阙疑、行于无悔的人生感慨和审美体验。
世界上,也许只有中国书法堪称艺术“墨宝”。之所以称之为“墨宝”,是因为文字的灵性与活力。虽然,字的造型是在纸上,但它的神情意趣,却在楮墨之外,与天地万象、自然环境中的一切动态自有相契合之处。诚如老子的“道法自然”,释家所谓的“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文、地文、人文,象中有道,道中有象。可以说,书法是中国造型艺术的灵魂及其美学精神的代表,是书法家思接千载,通过点、画、线条的有序组合,形体间架、节奏韵律、气势变化等抽象化手段,挣脱实用性的束缚升华为艺术的智慧结晶。在这种文化的张扬与飞腾中,书法家用极其单纯简约而又丰富多彩的黑白、点画所营造的“无形之象”,却又负载着极为丰富的民族文化心理信息的抽象形式,抒发着自己清新刚健、优美灵宕的思想智识及审美追求;读者则在心旷神怡、情思飞越中品赏着形式的“意韵”,接受着透彻的精神洗礼与审美享受。
中国书法历经两千载的衍变与探求,继承与发展,已成为一种望之如云、近之如春的完形的艺术构筑。钟张羲献、旭素颜柳、苏黄米蔡等灿若星辰的书家早就通过点、画、撇、捺,将目之所察、心之所悟的情感与灵性,在轻重长短、浓淡厚薄、方圆利钝、疾徐枯润间挥洒得淋漓尽致。在他们笔下,书法是极有意蕴的艺术形式,它含蓄地表现出人的美妙的情愫,表现出人对崇高精神与人格价值的追求,表现出纷纭复杂的人生现象中所涵纳的文化积淀、哲学浸润、个性风采和情感本质。我们并不狭隘地讲,对人的精神向度的探寻追溯,其实也是对书法价值旨归的理喻诠释。
书法是时代的折射和人生的观照,是情思的宣泄和艺术的再造,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情怀的组成部分;只要是人性温暖的地方,就会有艺术精品的生发。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得由人来传播。在文明社会的初期,文化只能通过人的直接接触和实物来传播,文字的产生扩大了间接传播的途径。而书法则是给实用的文字注入活力,赋予了审美感知和艺术思维。可以说,书法家就是书写的人。当然了,它可以分为两部分来理解,书写是传播文字,而人则是展现生命,将值得尊重的生命和值得关注的文字完美地结合就是本质意义上的书法家 —— 需要思考的是,当代书法是否按照历史现行发展的秩序立于千年的制高点上,能否在曲折跌宕的文化历程中重现过去的辉煌,书法是否重塑了文化人格的审美,我们是否愿意从本体角度来看待新时期书法的微妙变化。这些问题不仅对书法家来说是一次挑战,对于读者乃至大众,也是关于艺术素养以及审美品位的考验。我们寄希望于这个笔墨纷呈的时代,也可能会得益于每一个读书法、爱书法、写书法之人的努力。
中国书法是传统的,也是当代的;既捡拾着过往岁月里的珍宝,也标举着时代活跃的精神脉动;既有着时空穿越的快意创造,也有对人性人情的现代认知。毋庸讳言,书法的发展演变过程其实是对人、人性、人道和人的精神的认知过程、印证过程、升华过程。 —— 盛唐书法家“草圣”张旭亦如沧海日出,铺锦列绣,掞藻飞声,永恒地绽放着笔力的光芒,辉映着中国书法的艺术星空,“草圣”至今春风化雨,格化弥多,熠熠生辉,播芳六合!
草书是中国书法审美的最高境界,折射着生命的大自在和艺术的大自由。如果说,书法是一门抽象的审美艺术,在书法各种样式中,草书的抽象性又是最强的。清代书法家翁方纲曾经感叹:“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草书势》中说,世间万物均可化为符号、化为线条、化为意象、化为草书。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最能代表中国书法艺术的是草书,它使中国文字由实用性的书写工具上升为情感寄托的审美艺术,而书法的觉醒和追求则是以草书确定为前提的,使人们在实用之外有了更多的遣兴抒怀。正因为“他书法多于意”而“草书意多于法”的缘故,所以,从草书中更能看出一个人的艺术天分和艺术修养,我们的主人公“草圣”张旭就是草书艺术天分和艺术修养的集大成者,他把书法升华到用抽象的点线去表现思想感情的高度艺术境界。他的草书用笔刚柔相济,转折自如,顿挫得体,内撅外拓,变化万千,神采奕奕,有音乐的旋律,诗歌的激情,绘画的意趣。《宣和书谱》说他:“其草字虽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无一点画不该规矩者,或谓张颠不颠是也。”狂怪中存规矩,张扬时有节制,这正是张旭达到书法化境的必然。也正是他把狂草承前启后,推波助澜,跃上了书法鼎盛时代的巅峰,成了唐代书法巨子中之佼佼者。
张旭是古今以来草书艺术家的典型代表,他不仅有深厚的书法艺术素养,而且在表现上把自己飞越激荡的感情和书法艺术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张旭借狂草来抒发个人情感,其实,也体现了盛唐时期艺术家们开放的思想和昂扬的精神风貌,这是主观意愿和客观实际相结合的产物,使抒写情感的书体得以最完美地发展。张旭书法惊涛骇浪般的狂放气势,节奏韵律的和谐顿挫,字间结构的随形结体,线条的轻重枯润等变化都达到了草书的最高水准,他的出现影响了自唐以降历朝历代所有的大书法家。
前空千古、下开百世。这种令人高山仰止的殊誉毫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