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者:墨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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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难以确认姓名的传主

一部人物传记,传主姓甚名谁都无法确认,说来岂不荒唐?然而,这确是一个无以回避的现实困境。中国史学界一直没能搞清楚墨子的真实姓名。《韩非子·显学》中记载:“墨之所至,墨翟也。”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也写道:“盖墨翟,宋之大夫。”《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典籍中也都如是称,墨子姓墨名翟似乎成为史学界的流行说法。然而,史学界一直还有另一种声音,认为墨子并不姓墨。《元和姓纂》记载说墨子乃孤竹君之后,本墨胎民,改为墨氏。而《新唐书·艺文志》也沿用这种说法:墨子姓翟名乌。南齐孔稚圭所著的《北山移文》则称墨子为“翟子”,我们现时所拍摄的电影《墨攻》中,也称墨子为“翟子”。元朝伊世珍所著的《琅嬛记》也附和此说,认为墨子姓翟名乌。清朝周亮工所著的《因树屋书影》更具体地提出:“以墨为道,今以姓为名。”认为墨子其实姓翟,先人将姓转成名,而“墨”是指一种学派。晚清学者江琼所著的《读子卮言》承袭周亮工的说法,并进一步说明,认为古代确实有“翟”这一姓氏,但无“墨”姓。在先秦诸子中,孔子孟子创立的学派称之为“儒家”,老子庄子创立的学派称之为“道家”、韩非子商鞅李斯等创立的学派称之为“法家”,并不以创立者的姓氏命名。其他阴阳、纵横、名、杂、农、小说等学派,也都没有以姓作为学派名,因此墨应该是学派的名称。

此后,顾实之的《汉书·艺文志讲疏》、陈柱的《墨学十讲》、钱穆的《墨子》、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也都认为墨子并不姓墨。

按说,姓名只是一个符号,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姓甚名谁,对一个人物性格的形成与命运的走向并不起决定作用。“名不符实”的现象比比皆是。叫“富贵”的可能毕生穷困潦倒,叫“万寿”的可能早早夭折,叫“忠厚”的,也许恰是个伪善人……然而,一个“墨”字,一旦与一个学派的精神实质和行为趋向联系在一起,姓氏名讳就变得大有文章了。

《墨子·贵义》中有一段文字值得关注:“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返。”墨子要到北方的齐国去,遇到一个占筮卜卦的算命先生(日者),劝墨子说,眼下上帝正要杀黑龙于北方,先生肤色黑得很,往北可能不吉利有危险。墨子没有听信算命先生那一套,仍然北行,但事情没能办成。从这段话中,向后人透出重要信息:一是算命先生说“先生之色黑”,说明墨子不仅脸黑,而且是浑身肤色发黑,这样才可名之为“色黑”,二是算命先生把墨子比喻为“黑龙”,这正好与“墨”字相影射。

古代人对一个人的肤色很是看重,《左传·哀公十三年》中有一句:“肉食者无墨”,杜预注:“墨,气色下。”意思是说,有钱有地位的人(肉食者),保养得好,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只有下人,脸色才会呈现出墨色。脸色成为身份及地位的一个显著特征。

《墨子·备梯》中也有一段记载:“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师从墨子三年,手掌和脚心都长满了老茧,脸也变得墨黑墨黑。师从三年已经变成这副模样,那么师从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呢?墨子与他的门徒们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为生计而奔波,“面目黧黑”那是必然的。

关于“墨”字之解还有一个说法,认为“墨”为衣色。墨子及其弟子都是要干活的劳动者,所以喜欢穿耐脏的黑色工作服,犹如现在的蓝领。一群人走出走进,黑乎乎一片,就被称之为“墨家”了。鲁迅先生蜗居海上时,曾写出“月光如水照缁衣”这样触景生情的诗句。服饰与社会地位和工作性质有关,“锦衣者玉食”,那些嘴里嚼着精心烹制的食物,身上的穿着自然也讲究色彩斑斓;这样的阶层与“缁衣者素食”,那些餐桌上只有清茶淡饭,甚至食不果腹的劳动阶层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一群“面目黧黑”“缁衣黑服”的人成群结队地进进出出,给人形成的整体印象当然就是“一群黑子”,也许当时对“墨家”的命名中,原本就含有贬义:“一群贱民黑鬼”。

在中国古文字中,黑与墨是相通的,尤其在谈及肤色时,人们常常以黑代墨,或以墨代黑。人们既称这些“面目黧黑”的弟子群为墨家,那么称他们的先生为“墨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肤色代表着人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淮南子·修务训》中载:“舜徽墨”,舜出身农耕之家,整日面朝黄土背对天,脸当然是黑的;《战国策》中记载苏秦:“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苏秦终日奔波于列国游说于诸侯,日晒雨淋,风刀霜剑严相逼,脸哪能不黑?

所谓的“黑色体肤者”代表的是一个社会群体,社会层面。《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言:“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荀子·子道》篇言“有人于此,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可见,面目黧黑者、手足胼胝者,代表着社会上劳者、功者、养者这个层面。《史记·夏本纪》用过一个词:“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可见在古代历史上“黎”通“黧”。也就是说,我们平时所说的“黎民百姓”也是以肤色为标记。黎民者,即肤色黧黑之民。历史上称之为“墨家”,也许正是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一种社会阶层的代名词。

墨家在《墨子》一书中也指出,那些受苦人,必然“面目陷,颜色黎黑”(《墨子·节葬下》);有“黎黑之色”(《墨子·兼爱中》)。在《墨子·尚贤下》篇,还更为明确地作出区分:那些“面目美好者”不是“王公大人”,就是“无故富贵者”(暴发户或不义之财)……

正是基于上述心理判断,墨家弟子们闻听人们蔑称并不恼怒:我们“劳者得其食”有什么羞耻。羞耻的是那些不劳而获的“锦衣玉食”者。在《墨子·经说上》篇,墨家以“黑子”“黑人”自称。对自己的学派,也用了“黑子”“黑人”一词。由此可见,墨家对“墨子”“墨者”这一蔑称是认同的。这里有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思想境界的升华。即承认自己是“墨子”“墨者”,不仅是承认自己的体肤之黑,而且是对黑色体肤者的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认同和共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墨家就是要代表底层民众。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一书中,对墨家学派做了更为明确的表述:

墨子所主张者为“贱人之所为”,此其所以见称为墨道也。然墨子即乐于以墨名其学派,此犹希腊安提斯塞尼斯(Antisthenes)之学之见称为“犬”学,而安氏亦乐于以此名其学,死后其墓上并刻一石犬以为墓表也。

希腊的安提斯塞尼斯所创立的哲学流派被称为“犬儒主义”,显然是一种蔑称。据说安提斯塞尼斯本人住在一个桶里(又有一说是住在瓮里),以讨饭为生。有人讥笑他活得像条狗,他却不恼。安提斯塞尼斯有段故事很著名:一天,那位罗马史上著名的独裁者亚历山大御驾亲临,慕名前来向安提斯塞尼斯讨教治国方略。当时,安提斯塞尼斯正躺在地上晒太阳。亚历山大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安提斯塞尼斯回答说:“请你走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安提斯塞尼斯派的哲学主张是清心寡欲,鄙弃俗世的荣华富贵,追求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他们宁肯像一条自由自在的狗一样活着,也不愿成为帝王笼中的豢养。所以人们称之为“犬儒”派,他们也心甘情愿地领受了。

此外,从钱穆对墨子姓氏的考证中,对姓氏所蕴含的社会内容有了更为深层的理解。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一书的第三十二节,小标题是《墨翟非姓墨,墨为刑徒之称考》。钱穆在文章中写道:“盖墨者,古刑名也。《白虎通》五刑:‘墨者,墨其额也。’《尚书》《周礼》《孝经》《汉书》诸注疏,均以墨为黥罪,刻其面额,涅之以墨。墨家之墨,即取义于斯矣。”钱穆认为所谓“墨”者,乃是一种受刑的代名词。

对这层含义不难理解:司马迁在《史记》中,就把被汉高祖刘邦刑之以黥的汉初名将英布的列传题名为《黥布列传》,脸上刺字的“黥罪”成为了姓氏。《水浒传》中林冲白虎堂构陷发配沧州也是脸上刺字涂墨。

钱穆在《墨翟非姓墨,墨为刑徒之称考》一文中写道:

夫墨尚劳作,近于刑徒。古时身婴重罪,并籍家族为奴。又有无力赎罪,则身没为奴婢。故舆僚台仆,咸为婴罪之人,而童仆奴隶之名,咸由罪人而立。汉儒解《周礼》亦曰:“今之奴婢,即古之罪人也。”《左传》:“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此因灭族而没为奴隶也。又言:“斐豹隶也,著于丹青”,此因犯罪而没为奴隶也。奴隶之在古代,盖殊习见,且为社会重要之一部。

根据考证,钱穆认为墨子是“并籍家族为奴。又有无力赎罪”,而没为奴隶,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作为先秦诸子重要人物的荀子称墨子的学说为“役夫之道”,杨国荣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中,也认为墨子是奴隶。在春秋战国及其后历朝历代的诸多典籍中,对墨子的父母情况都一无记载,偶有说及其父是一个“手艺匠人”。古人女子出嫁随夫姓,只有男子传宗接代有姓氏,以姓氏别贵贱。贵者始有氏,贱者则不必有氏。如《春秋》记载“寺人貂”“寺人披”“徒人费”都非姓氏。“介之推”“烛之武”之类,也都不是姓氏。再如“师襄”“师旷”“卜徒父”“卜偃”“卜招父”“屠牛坦”“屠羊说”之种种,也一概都非姓氏。整个一部中国通史,只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舞台,墨子贫贱到连姓氏也失去。

但是,我们仔细探究《墨子》一书的字里行间,还是能够找出墨子身世的一些“蛛丝马迹”。

如据《墨子·贵义》篇记载:墨子南游到了楚国,去见楚惠王,楚惠王因嫌墨子身份低贱,而借口自己年老推辞了,派大臣穆贺会见墨子。墨子以自己的治国之策劝说穆贺,穆贺听了非常高兴,对墨子曰:“子之言,则诚善矣”,“你的主张确实好,但楚惠王是天下的君主,怎能采用你一个‘贱人’的主张?”墨子答道:“只要它能行之有效就行了,譬如药,一把草根,天子吃了它,用以治愈自己的疾病,难道会认为是一把草根而不吃吗?农民缴纳租税给贵族,贵族大人们酿美酒、造祭品,用来祭祀上帝、鬼神,难道会认为这是普通百姓做的而不享用吗?‘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下比之药’,难道还不如一把草根吗?我想,惠王一定也曾听过商汤的传说吧?过去商汤去见伊尹,叫彭氏的儿子给自己驾车。彭氏之子半路上问商汤说:‘您要到哪儿去呢?’商汤答道:‘我将去见伊尹。’彭氏之子说:‘伊尹,只不过是您皇天后土下的一位奴隶。如果您一定要见他,只要下令把他召来就是,这对他来说已是受宠若惊了!’商汤说:‘非汝所知也’,这就不是你会明白的道理了。如果现在有一种药,吃了它,耳朵会更加灵敏,眼睛会更加明亮,那么我一定会喜欢而努力吃药。现在伊尹对于我国,就好像良医好药,而你却不想让我见伊尹,这是你不想让我好啊!于是把彭氏的儿子赶下车去,不让他驾车了。如果惠王能像商汤这样贤明,还会在乎是‘贱民’还是‘贵族’的主张?”

这段记载向后人透露了这样的信息:一、墨子是属于“贱民奴隶”,人微言轻,君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二、墨子谈了他对自己“贱民奴隶”身份的看法,贱民虽然地位低下,但善言如药,可治君主之愚。贱民奴隶乃是“大人”们的衣食父母,如果贱民们不“入其税”,“大人”何以食之?又拿什么东西去“祭上帝鬼神”?三、辅佐商汤成就大业的伊尹不也是出身奴隶吗?“下下人有上上智”,“贱民”中有贤者能者,圣明之君如商汤是不会嫌弃的,而要礼贤下士亲聆教诲。

《墨子·鲁问》篇中,更为明确地点明了墨子的身份:公输般(即传说中的鲁班)“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般认为自己巧夺天工。墨子不以为然,对公输般说:“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话语里透露出墨子乃是一个“造车匠”出身。

据陈雪良《墨子答客问》一书的说法:墨子出生在一个“专以制作车辆为长的木工匠”家庭。当时的社会是一个“处工就官府”的社会,即工匠处于官府的严格控制之下,隶属和服务于官府,社会地位十分低下。而当时的工匠是世传的,墨子“从懂事起,就随父母在家中学艺”。承袭了木工制作技术,精通手工技艺。我国古代的科技奇书《考工记》中言:“一器而百工聚焉者,车为多。”可见,造车是一种极其繁难的技术,是多种学识和技能的综合,没有相当高的数学、力学、机械学的知识,是造不出车来的。由于墨子的聪明巧思,他可与当时的巧匠公输般争雄媲美,被当时那个善辩大师惠施誉之为“墨子大巧”,是名扬一时的能工巧匠。汉朝的王充在《论衡》中也指出,墨子的祖先是粗鄙之人,被世人称为“布衣之士”和“贱人”。还有一种关于“墨”之说法:“墨”的原意是使用绳墨之木匠。墨子及其许多弟子本身都是手工匠出身。

钱穆说:“吾所谓当时以刑徒呼墨者之说,则犹有确证”,他以《墨子·尚贤》篇的记载作为例证:墨子的徒弟公尚过在越国为官,向越王推荐了师父墨子。墨子说,如果越王采纳了我的主张,用我的治国之道,我只求“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于宾萌,未敢求仕。”宾即客籍,萌即四鄙之萌人,与墨子自称“北方之鄙人”相印证,类似于移民或迁徙户,总之可称“外来户”。墨子把国之民众分为“国中之众”与“四鄙之萌”,“国中之众”是原有居民,即自由民;“四鄙之萌”则是从四野因各种原因迁居来的人,寄人篱下犹如奴隶。墨子对为官出仕未敢有奢求,只望“度身而衣,量腹而食”,钱穆认为这里隐含了墨子习以为常的“刑徒之生活”。

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对先秦历史的考证,也可作为钱穆之言的佐证:

人民本是生产奴隶,这是我在古代社会中所发现的一个重要的事项,但其实这已经是一种进步,人民在达到这个历史阶段之前是连做奴隶的身份都没有的。

我们知道人类的原始时代是纯粹的家族集团或宗族,那时是无所谓奴隶的。一族人就如一家人,虽有族长或家长,并无所谓主奴之分。奴隶是来自异族。起初征服了或战胜了异族,俘获的人是要尽遭屠杀的,每每把这种人来作为牺牲以祭本族的祖宗神祇。就是在卜辞里面以人为牺牲的纪录也多到举不胜举。

但人是有使用价值的,起初择其辩黠柔顺者以备驱遣,那便是臣,便是妾,即所谓家内奴隶。继进即其顽强不听命者亦强迫之以事生产,那便是众,便是民。最有趣味是民与臣两个字,在古时候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这可见古人对待奴隶的暴虐。古人于奴,髡首、黥额、刖足、去势,乃家常茶饭,盲其一目固无所惜。特一目被盲不便生产,后世不用此法而已。

为了更有效地榨取奴隶的劳力,对横目反抗不驯顺之奴不刺盲其眼睛而改为黥墨。由此可见墨子降生于世即流淌着不屈的叛逆性。

《左传》记载:鲁成公二年,楚国侵鲁,鲁国“赂之以执斫,执针、织纴皆百人”。鲁国被楚国打败,只得把鲁国的木工、绣工、织工、缝工送给楚国做奴隶以求和。

钱穆曾这样描绘儒者形象:所谓儒者,娴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进身于贵族,而得谷禄也。养成一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还说:“儒者力争上流,墨则甘于下伍”,“墨家则乃以奴隶之为道唱于一世,以与儒术相抗行也。”

墨家的“面目黧黑”与儒家的白面书生,“黑白分明”地形成势不两立的对峙阵营。

从对墨子姓名的考证中,使后人一窥历史人物的身份地位。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对于“墨子”思想的形成及其人生所持草根立场无疑有着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