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华灯初上,薛芳华坐在工位上,望着窗外的暮色。她所在的公司位于陆家嘴的核心地段,紧邻东方明珠,俯瞰黄浦江。暮色正缓缓降临,犹如有人用画筆在天空涂抹了绚烂的橙红和苍紫色,随即是深邃的靛蓝色,在天际层层渗透,最终融为一片浓墨。华灯与群星交相辉映,江畔亮若白昼,江水倒映着斑斓霓虹,奔流着涌向远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各种金融曲缐,她打开写了一半的项目报告,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小薛,你下班吗?”隔壁部门的同事过来问道,薛芳华摇了摇头:“接下来还有个项目会议,今天又要加班了。”
“是吗,辛苦你了,不过等项目运作起来就好了。”同事表示十分理解,随手掩上了门。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薛芳华才露出了苦笑。
薛芳华来自高考大省,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靠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考上SH市的顶级名校,还没毕业便靠完美的简历得到了一家金融公司的工作。这家公司以高收入闻名,在上海落户后,她一直加班加点地勤奋工作,睡眠时间压缩到不足四小时,除了春节全年无休,高加班换来的是高回报,她毕业六年就存了好几百万,高杠杆在外滩买了一处房子,虽然只有不到一百平米,却已算是有房有车的上海精英了。
但就在一个钟头以前,项目组组长叫了她开会,告诉她这个融资项目由于监管方的资质问题,已经没法再进行下去。监管方是一家央企,本来就是通过平台才搭上缐的,现在平台一退出,监管方就不再履行职责,导致客户的货物堆积在仓库里无人问津。降本增效以后,薛芳华的收入被腰斩,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项目落地后能分到一筆可观的奖金,但这一期望已经化为泡影。
一想到每月四万多的房贷,薛芳华的呼吸就陡然急促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意识到自己的旧病又犯了。她在高考前由于压力太大患上了焦虑症,由于公司盛行绩效考核和末位淘汰制,这病便更严重了,她只要停止工作,就会陷入严重的焦虑和恐慌中,仿佛身后是万丈深渊。她脸色发青,紧紧攥住衣服,弓起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逐渐暗下来的视野里,她看到一个清洁工阿姨走到自己面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薛芳华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四下一片洁白,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她身上烫得厉害,四肢酸软,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立刻感到一阵晕眩。她按下了呼叫铃,一个护士像只洁白的大鸟飞过来,把她扶起来:“你现在需要静养,还不能起床。”
“我还有重要的工作。”薛芳华强忍着剧烈的头晕和恶心,拔掉手背上的吊针,“而且公司今年取消了有薪病假,我请一天假就要扣好几千。”
“再多钱都没有身体重要,别逞能了。”护士强行架住她,扶着她回床上休息。没多久主治医生就进来了,他放下病案,朝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便识趣地离开并带上门。薛芳华一看他的神色就紧张起来:“我怎么了?”
“刚才CT结果出来了,发现了你的鼻咽部有囊肿,现在需要取样做个活检。”
“活检?”薛芳华的舌头被话语顶得动弹不得,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是癌症才要做活检吗?”
“这只是一种例行检查而已,你不要太大的心理压力,但如果查出了什么问题,有家属在身边陪伴会好一些。”
“也就是说,可能是良性的?”薛芳华撇开他的提议,只听她想听的。主治医生却没有把话说绝,只让她好好休息,晚上再做检查。薛芳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都冰凉透彻,她拿手机搜索了鼻咽癌的相关信息,越查越心惊肉跳。
她还不到三十岁,从未想过需要面对这种抉择。临到关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想给唯一可以依赖的外婆打电话,手指滑到她的名字上却没能按下来。
外婆毕竟岁数大了,她的工作实在太忙,以前的朋友渐渐断了联系,一时竟找不到任何人能诉说的人,生平第一次,她感到仿佛悬在高空之中无所依凭,仿佛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前方却看不到任何出路。
她在煎熬中度过了三小时,医生丢给她一个装报告的大信封,说了一大堆她不懂的医学术语,最后总结陈词:“目前来看是良性,两个月后再来复查一次。”
薛芳华的心一直吊着,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等到他最后说“初筛后确诊没事的一般就不会再有事了”的时候,她的心跳才突然漏了一个节拍:“也就是说,我没事了?”
“是的,初筛结果是良性,需要做个切除手术,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薛芳华一动不动的僵了好几秒,紧接着猛然吐出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到椅子里。医生严肃地说道:“但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你年纪轻轻,身上怎么这么多毛病?各项指标都不健康,还有严重的腰椎盘突出和视力问题,我知道现在年轻人都很拼,但要是把命拼没了,挣到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
薛芳华没有吭声。医生叮嘱了她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她给领导发了微信,申请休息一段时间,附上体检报告。但人力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措辞很委婉,表示公司的工作压力过大,以她的身体状况很难承受,现在项目也黄了,公司不需要这么多人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薛芳华攥紧了手机,冷冷道,“我为公司做牛做马这么多年,累出了一身病,你们就过河拆桥,想让我主动离职,还不想给我赔偿金?你们还有点人性吗?”
“小薛啊,你不用这么激动。”人力丝毫不怒,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公司的业绩下滑,你也十分清楚。”
“你们就不怕我提起劳动诉讼?”
“公司是金融行业的龙头,你将来还要找工作,真的想在这个圈子里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吗?”人力叹了口气,“说句掏心窝的话,你这几年绩效考核一直排名前百分之十,我们也不愿意你离职啊。但总公司已经下达了降本增效的指示,一个月的病假我们实在批不了。”
薛芳华的胃中一阵恶心,就像吃了腐败的海鲜。她攥紧了体检单,跌坐在床上,这些年的倦意全部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按住额头,最终只说道:“好,我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