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月以后,薛芳华做完了手术,把房子卖了,辞职手续办妥以后,她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回家的路。从上海到扬州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平时除了出差却很少回来。列车隆隆碾过铁轨,她把脸贴在窗户上,凝视着窗外浅灰色的天空和原野。外面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朦朦雨雾之中,郊野翠绿的田野逐一展现,仿佛一副画卷。白雾绉纱般在窗外东飘西荡,袅袅青烟与丝丝细雨缱绻缠绵,就像是一幅上了色的水墨画,雨水浸泡着稻田的绿意,清润得像要滴下水来。薛芳华心中有种奇妙的预感,好像被人领到一艘小船上,划船的人将她带到某个不知名的渡口,她只需顺从的等待,列车前进的隆隆声更加深了这样的错觉。
人人道是“扬州慢”,扬州出美人,大多温婉秀丽,性格柔顺,见过薛芳华的人很难想象这个雷厉风行的“卷王”也是土生土长的扬州姑娘。春寒料峭,此时瘦西湖堤坝上的桃花尚未开放,市里随处可见的早梅却已雪晴花发,香气袭人。扬州多水,因此柳树极易生长,无论是市里还是农村里都种满了柳树,绿柳成行,开满了无数银色的柳花,随风飘扬,柳树下坐着卖茉莉和柳饼的妇人,还有艺人在表演着“莲花落”,不过因雨势渐大,人们都匆忙避雨去了,摊位前空落寂寥。
出了东站,沿着文昌路向东就是江都区,她的家乡便在仙女镇桐花村,一株开满琼花的小巷深处。薛芳花还记得开满鲜花的院子,外婆常把她抱在膝盖上,给她讲那些古老的传说。仙女镇原先叫蔡家庄,曾有黑龙在扬子江上兴妖作怪,造成江水泛滥,直到一条白龙降伏了它,黑龙逃走了,大水也向扬子江退去,两名仙女来到了人间,适逢瘟疫流行,两名仙女为村民施药治病,拯救了无数百姓,后来被县官之子强娶,便乘坐彩云回到了天上,村民们为了纪念她们便改了镇名,至今在镇上供奉着她们,香火终年不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桐花村紧挨着瘦西湖,老通扬运河穿境而过,秀丽湖水滋润着村里的姑娘,大多杏眼柳眉,秀丽窈窕,倒也不枉“仙女镇”之名。早年村里男人种花,女人当船娘,世世代代都在靠着瘦西湖和绿杨城郭的叉水网生活,船娘站在船头卖花,竹篓里是新鲜的桃花和牡丹樱,也有培植好的盆栽。船娘不仅卖新鲜的花朵,也卖亲手做的绒花。早年桐花村家家户户都做绒花,船娘穿着青衫小褂,发间簪着鲜艳的绒花,从容穿行在扬州城的大小水道上,成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八九十年代绒花厂随处可见,她的外婆陶念娣便是厂里的骨干,还把女儿薛菡也安排进了厂里,但随着绒花的没落和绒花厂的解体,母女两都失去了工作。薛菡毅然离开家乡,远赴上海创业,后来又去了美国,陶念娣却固守着这门手艺,至今留在桐花村。薛芳华高考那一年,外公薛川为了节省学费,想把她留在镇上的免费师范,也方便照顾两位老人。是陶念娣推她出去,让她不要顾虑自己,去追求想要的人生,她便义无反顾地考到了上海,由于工作后极其繁忙,一年只有春节才有空回家。她决定辞职以前也给陶念娣打了电话,陶念娣也没有责怪她。离开火车站以后,她乘船来到塘子湾坝头口,沿着沿河街往里走,绿杨深处便是她的老家。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离开了,但赶上乡村振兴的浪潮,连早年留下的小蓬莱浴室和石桥都重新修理过,玫瑰虬枝苍翠,青石板路面一边是深宅大院,一边对着运河边的私家码头和各式铺面,绒花厂的旧址则改成了缫丝厂。她推着行李箱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楼门口,敲了敲门,大声叫道:“外婆,我回来了!”
屋里毫无动静,薛芳华知道陶念娣耳背,把门拍的哐哐作响,扯着嗓子叫着她,邻居家养的狗也被她的嗓门惊动,冲她狂吠起来。薛芳华叫得口干舌燥,陶念娣终于从里屋跑了出来,惊喜地打开门:“华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天黑了才到。”
“现在已经七点过了,我不是说了八点以前会回家吗?”薛芳华有些哭笑不得,陶念娣伸手就想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被她拦住了。她仔细打量着陶念娣,一年不见,她发丛中又多了不少白发,只是精神看上去还不错,脸色红润。薛芳华打量着四周,小心翼翼地问道:“外公不在吗?”
“他去镇上的老朋友家了。”陶念娣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不在正好,我还落得清静。”
陶念娣是本地人,薛川却是当过兵的北方人,年轻时又长期不在家,两人的生活习惯和观念都合不来,只要薛川在家,家里就长期弥漫着低气压,便跟着她进了屋。她一进屋就闻到香味,陶念娣急急忙忙地去厨房里揭开砂锅的盖子,里面是煲得浓白的腌笃鲜和盐水鸭,还搭配了凉拌三丝。笋是刚从山里采的,脆嫩新鲜,搭配去年腌制的火腿和新鲜的蚕豆,熬出的汤鲜香浓白,薛芳华几浒把舌头都吞下去。看她端着碗狼吞虎咽,陶念娣心疼坏了,摸着她的头发问道:“华儿,在上海都没好好吃过饭吧?”
薛芳华含糊地应了一声,陶念娣看她吃得香,又夹了一大块鸭子放在她碗里,薛芳华连忙说:“够了够了,就是喂猪也该歇歇了。”
“哪里够了?”陶念娣瞪着眼睛凶她,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胳膊,“你看你这小细胳膊跟菜杆似的,一掐就断了,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些胖子好歹还有肉垫着,你一下子就骨折了,瘦成这样也不怕生病!”
薛芳华没有争辩,听着她熟悉的唠叨,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她放下筷子,低声道:“外婆,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吗?”
“累了就回来休息,这有什么好问的。你这次回来多久?”
“不知道。”薛芳华顿了顿,“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工作也辞了,回去也没地方住,可能要在家里呆好一阵子了。”
陶念娣立刻面露喜悦,急急忙忙的起身道:“那可不行,我还以为你只回来几天,我得先打电话给卖黑猪肉的店铺,让他给我多留几匹排骨,还要去买两只土鸡——”
“别买那么多东西,在冰箱里放久了又冻成僵尸肉了。”薛芳华哭笑不得,“我这一刚回来,你怎么就跟喂猪似的。”
陶念娣习以为常地教训道:“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人是铁,饭是钢,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你们单位不是有食堂吗?你从小就这个毛病,外婆说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外婆岁数大了,别的也顾不着,就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健健康康的。”
薛芳华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有些发热,陶念娣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华儿,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没什么安排,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行,你先慢慢歇着,歇多久都没问题。”
吃过晚饭以后,薛芳华洗了澡,来到陶念娣的房间里,看到屋里还点着一盏灯,陶念娣戴着老花镜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支铁丝,正在专心编织一朵绒花。她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各种绒花饰品,有发簪,胸针和耳环,最漂亮的是一个凤冠,用鲜红的熟绒做成,镶嵌着各种金色的装饰品,凤凰的尾羽都栩栩如生,只是还没完成。
陶念娣的文化水平不高,一辈子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做绒花。即使绒花厂倒闭了几十年,各种巴洛克水晶和塑料首饰已经占领了市场,她还是固执地坚守着这门手艺。她用两头捻成麻花状的铜丝夹住排布均匀的熟绒,等距放置好若干根铜丝后,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适量的熟绒,再用手反复搓捻铜丝两端,最后用木板对铜丝进行搓擀,呈螺旋状的熟绒在她的手下变得更加饱满丰盈,一根“肉嘟嘟”的绒条便完成了。直到薛芳华走到身边她才注意到,摘下老花眼镜,伸出食指按揉着太阳穴,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外婆,你还在做绒花吗?”薛芳华问道。陶念娣笑道:“对啊,好歹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丢了也太可惜了。”
薛芳华看到她旁边放着一个匣子,里面盛满了刚做好的各色绒花,还有一本泛黄的本子,上面画着金钱草的图样。她披散着头发,把端来的安神茶放在桌上,犹疑着问道:“你做了这么多,卖的出去吗?”
“能卖几个算几个吧,现在都没人簪花,等我老去了以后,估计不会有人再做它了。”
陶念娣叹了口气,薛芳华心口一紧,下意识地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陶念娣用十指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猫咪一样享受的神情,撒娇似的用脑袋蹭着她的手:“外婆,我好想你。”
“外婆也想你。”陶念娣轻轻抚摸着她的眉骨,“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了这么久,累坏了吧?”
薛芳华的眼眶突然红了,她把脸埋在陶念娣的裙子上,没多久裙子就湿了一大块。陶念娣只轻轻搂着她的头,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累了就好好休息,什么事明天再说。”
薛芳华哽咽着点了点头,陶念娣拿了张手帕擦了擦她的脸,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才试探着说道:“你妈昨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最近会回来一趟。”
薛芳华的后背一僵,陶念娣明显感到她绷紧了肩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抗拒,像只抵御敌人的小兽,她想了想,才试探着说道:“你妈当时也是没办法,外婆没用,这辈子除了做绒花什么也不会,厂子倒闭了以后就只能靠男人养活,她比你外婆有本事,一个姑娘家下岗后自己出去创业,否则我家也出不起你读大学的钱。”
“我的学费是我靠奖学金和稿费挣的,后来都还给她了。”薛芳华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很心累了,不想再和她打交道。”
陶念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决定的事外婆也阻止不了。不过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外婆也不想看到你们母女两闹得这么僵。”
薛芳华一声不吭,片刻后才说道:“外婆,我今天能和你一起睡吗?”
“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么粘人。”
“就一晚上,一晚上嘛。”薛芳华用脑袋蹭着她的手,陶念娣叹了口气:“行吧,那我把大黄也抱过来。”
大黄是薛家养的猫,多年前一只怀孕的母橘钻进剩下的灶灰里,生下一我小猫崽,陶念娣用一碗剩饭和它们一家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大黄就是这个家族的第三代,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十分喜人。
陶念娣把它拎进来,大黄嗷嗷叫着想反抗,被薛芳华一把接住,大黄被人抱着就老实了,薛芳华打开被窝,它就主动钻了进去,软软热热的小身体贴着她,像只小摩托一样呼噜呼噜,被窝里还有陶念娣身上的气味,像是新出炉的面包香气,朴实香甜,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玩累了以后就跟小松鼠一样钻到陶念娣的床上,靠着小猫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