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囧途
主讲人：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石拐区人民法院 张昱冉
张昱冉
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石拐区人民法院综合审判庭副庭长。2014年入职后，历任法官助理、审判员、综合审判庭副庭长。曾多次获得“先进个人”“双百之星”等荣誉称号，多次在各类辩论赛、演讲比赛中获得一等奖，所撰论文获得包头市法学峰会一等奖；撰写的文章多次在《人民法院报》等报刊发表。
一天上午，交警王皓在巡逻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人正在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非常危险。这让王皓十分纳闷，他上前查看后发现，这人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知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很危险，这么多车，出事了怎么办？”王皓一边观察着这个男孩，一边询问：“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在这里走啊，你的父母呢？”“我……我现在正准备回家呢。”看着男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无论怎么问都不肯提起父母，王皓觉得不对劲。他通过进一步询问才发现，这个孩子在前一天晚上经历了“惊险一夜”。
男孩叫范醒，今年16岁。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范大强和母亲王桂花都没有固定工作，靠着打零工赚钱养家。范醒的父母每天忙于生计，对于范醒的成长不太上心。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仍然和大多数父母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每当范醒的成绩不好，或是范醒做错了事时，脾气暴躁的范大强就会挥舞拳头，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这次也不例外。前一天，范醒下了晚自习走在回家的路上，摸着书包里分数不及格的试卷，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家里，范醒看着忙碌的父母，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想了想，他悄悄对母亲说：“妈妈，过几天老师让您去学校一趟。”“干吗，你又做错了什么，老师为什么要叫家长？”看着儿子的表情，王桂花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因为我这几次考试的成绩都不太好，老师想和您谈谈。”范醒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另一边，范大强一听就火了，说道：“老子辛辛苦苦地供你吃、供你穿，为什么你就是学不好，你有没有认真学？”眼看着父亲生了气，范醒沉默不语。
看到儿子不吭声，范大强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没有把精力用在读书上，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赚钱供儿子读书，儿子却如此不上进，愤怒的范大强举起拳头，向范醒挥去，一边打还一边骂道：“我让你不争气，我让你不好好学习！”母亲王桂花看到儿子挨打了，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想到范大强也是为了儿子好，只好在旁边劝说道：“快跟你爸道歉，说你错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不好好读书，以后想像我们一样挣辛苦钱吗？让你读书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啊！”
听到父母的一声声质问，范醒内心十分委屈，在他看来，父母是讲不通道理的“老顽固”，从来不会关心自己的想法，只会发号施令。尤其是父亲，一旦自己让他面子受损，或者是和他的意见相左，他就只会拳脚相加。于是，范醒夺门而出，离开了家。
听到范醒这样说，王皓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于是说道：“原来你这是离家出走啊，年纪不大脾气还挺冲嘛！可是你怎么走到高速公路上来了？”“我家住在临县，我是……跑出来的，我想回去，可……可钱包丢了，没钱回去。”
听到王皓的问话，范醒眼神游移，说话磕磕巴巴的。看着范醒稚嫩的脸庞，王皓心想，到底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啊，做事太莽撞。既然问清楚了，还是把他送回去吧。他都离家出走一夜了，总不能继续乱跑吧，真要出点事，一个家庭就这样毁了。
而另一边，范醒的父亲范大强和母亲王桂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都怪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干吗老是动手！现在孩子跑了，要是出事了，我和你没完！”找不见孩子，王桂花心急如焚，不禁埋怨起了丈夫。“能出什么事？我看这个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有本事他就别回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范大强心里也隐隐后悔了，只是他一向爱面子，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两人找了好多地方，打电话问遍了亲朋好友，也不见范醒的影子。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在两人决定报警时，门铃响了。王桂花打开门一看，失踪了一天的儿子正红着眼睛看着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穿警服的人。
终于看见了儿子，王桂花哽咽地说道：“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还没等范醒开口，一旁的王皓赶紧上前表明身份，并再次确认了对方的确是范醒的父母。王皓说道：“别再让孩子乱跑了，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沿着高速公路走回家呢。这多危险啊！真要出事了可怎么办？”
“你这个臭小子，我让你跑，还敢离家出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看到儿子平安无事，范大强习惯性地举起拳头。王桂花和王皓急忙上前挡住范大强。“你就知道打我，你打死我吧！”范醒控制不住情绪，大哭了起来。
或许是见到父母后放下了戒心，又或许是自己不想再隐瞒了，只见范醒擦掉眼泪，讲出了昨夜不可思议的惊险经历，那真可谓是“少年囧途”啊。
时间倒回范醒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失魂落魄、鼻青脸肿的范醒，在小区里没有目标地游荡，16岁的他，委屈得直掉眼泪。就在这时，范醒在小区里看见了一辆没关车窗的小货车。他走上前去才发现，车钥匙被粗心的车主遗忘在了方向盘上。情绪激愤的范醒，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开着这辆车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让他厌烦的家，他要摆脱父母，他要自由地生活！
范醒很喜欢车，每当看着父母对自己成绩失望的眼神，听着父母的大声责骂，他都想大喊一声：“我不读了，我想去学开车！”可每每吐露“不想读书，想去学开车”的念头时，范醒就会被暴怒的父亲狠狠打一顿。父子俩因为这件事，已经爆发了好几次冲突。
范醒从刚开始的据理力争，变成了沉默以对。无论他怎么向父母表达希望去学习开车的意愿，父母都不会认真考虑，只会一味地责骂他，让他提高成绩，考个好学校。因为在范大强和王桂花的观念里，孩子好好读书才能光宗耀祖，也才对得起夫妻俩多年的付出。
当烦躁的范醒看见货车方向盘上的钥匙时，头脑发热，只想开车离开。说来也奇怪，可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范醒之前从没正式学过开车，只是向别人讨教过开车的方法。可即便这样，他竟然也能磕磕绊绊地开车上路。于是，范醒的“少年囧途”就这样开始了。因为驾驶技术不熟练，范醒不敢在车多的时候上路，他将车停在路边，等到夜深了，路上的车辆减少后，才开着车，朝临县驶去。
对于要去哪里，范醒没有清晰的概念，他只想开着车到处走走，摆脱这个让他压抑的家。至于家里的父母找不到自己会不会担心，车主丢了货车会不会着急，愤怒中的范醒全然没有考虑。
就这样，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范醒来到了临县。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后，他感觉到有些疲惫，准备停下车来休息一会儿。就在他准备熄火时，发现仪表盘上的油箱灯亮了。身无分文的范醒发愁了，自己冲动之下离开家，身上根本没有钱。
不能给车加油，也没钱吃饭休息，自己能撑多久呢？难道就这样回家吗？那岂不是向父亲认输？这次离家出走了一夜，回去还不得被打死啊！不行，不能就这样回去。范醒想着，该怎么办呢？这时范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货车后车厢内成堆的酒水和饮料。
范醒发现，原来这辆货车的后车厢内，摆放着成箱的酒水和饮料。看到这些货物，范醒眼睛一亮，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卖了这些酒水和饮料不就有钱了吗。
说干就干，想出卖货这个办法后，范醒就将车停在街边，开始摸索着卖起了货。16岁的范醒，有着少年的羞涩和内向，由于没有进货卖货的经验，范醒不知道酒水、饮料的具体价位，也不知道该如何吸引路人来买货。他只能木讷地站在街边，充满渴望地看向行人。终于，有个老大爷注意到了这个表情奇怪的男孩，上前来询问：“小伙子，你这是在干吗？卖东西吗？”看到有人询问，范醒大喜过望，立刻说道：“对，对，是卖酒和饮料。您要看看吗？便宜卖。”“什么价啊？”“您看着给。”“啥？还能我看着给？”老大爷觉得挺有意思。
初出茅庐的范醒，立刻不自在起来。不说价格不合适，说得太少，会不会被别人发现货物来路不正？范醒开始觉得浑身发热，急得直冒汗。突然，他灵机一动说道：“大爷，您看看要买哪些，我按您平时买这些东西一半的价格卖给您。”“这么便宜，不会过期了吧？”老大爷看了看日期，都出厂不久，难道是假货？
看着老大爷怀疑的眼神，范醒立刻说道：“大爷，是这样的，货是我叔叔的，他现在生病住院了，我着急卖了货去给他治病呢。您要不信，我打开一瓶您尝尝看，肯定和您平时买的一样。”
听到范醒这样说，老大爷打消了怀疑，觉得自己还真是捡到了便宜，高兴地买了不少东西离开了。范醒长出一口气，总算卖出去了。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范醒越来越熟练，只要有人来询问，随便出个价钱，范醒都一口答应下来。
很快，一车货物就被卖光了，范醒看着手里的钱，竟然感觉有点心酸。赚钱真不容易啊，想着父母平时的抱怨，范醒忽然有点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了。
拿着卖货的钱，饿坏了的范醒终于吃上饭了，他也给车加满了油。吃饱了的范醒，渐渐冷静了下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夜，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去哪儿，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车要加油，自己要吃饭，卖货的钱总会用完，到时又该怎么办呢？没有身份证，别说打工，连住宿都是个问题，自己总不能一直住在货车里吧。
理智回归后的范醒，面对一连串的问题，产生了恐惧。爸爸妈妈发现自己一宿未归，会担心自己吧，要是再找不见自己，他们会不会报警呢？车的主人丢了货车，又会不会报警呢？范醒越想越害怕，他想回家了，他后悔了。
清醒了的范醒决定回去，也许车主还没有发现呢。范醒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歪歪扭扭地开着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天越来越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范醒折腾了一夜，着实又困又累。一不小心，随着“砰”的一声，他的车就撞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看到又闯祸了，范醒的大脑“嗡嗡”直响，当他看到被撞的车辆里没有人时，才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他想都没想，就打开车门逃跑了。
离开车祸现场后，范醒不知所措。本想着把车还回去，可偏偏又出了车祸，现在连车也没了，该拿什么还给车主呢？想想自己离家出走时的激情澎湃，有车有货有热情，对比现在，范醒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可这梦就是不醒。眼下回家是当务之急，他想了想，决定走回家。毕竟他还记得来时的路。
范醒一边走，一边想见到父母后要怎么说。此时他已经很疲惫，对身边“嗖嗖”驶过的汽车也没什么感觉了。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高速路段，就这样碰到了正在巡逻的交警王皓，也就有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听着交警的问话，范醒当时又惊又怕，既不敢说自己是偷开车辆来的临县，也不敢说自己刚刚才撞了路边的轿车。直到回家见到父母，他实在憋不住了，这才说了实话。
听了范醒的讲述，正准备教训儿子的范大强愣住了。拦着范大强的王桂花和交警王皓，也惊呆了。王皓马上意识到，这可不是简单的离家出走，中间还有偷开车辆、变卖他人货物的问题。更严重的是，车辆现在还在事故发生地，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如果丢了，范醒盗窃的问题就更严重了。
王皓立刻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了范大强和王桂花。范大强缓过神来后吓坏了，虽说现在孩子回来了，可弄丢了人家的车、卖了人家的货，这是犯法啊。王桂花更是放声大哭，一边拍打范醒，一边说道：“你这作死的娃，这可怎么办？你是要我的命啊！”相反，这边说了实话的范醒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任凭母亲拉扯拍打，不再开口。
“这事也怨我，去自首吧，我和你妈陪你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冷静下来的范大强头一次反思，也许自己对范醒的拳头教育没有那么正确。
范醒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公安局，民警了解情况后，立即根据线索联系了货车的主人。货车的主人在发现货车不见之后，已经报警了。而另一边，被范醒剐蹭车辆的车主，也报了警。
在交警的帮助下，货车被找了回来。看到货车被找回来了，范大强与王桂花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两口子在民警的帮助下，主动赔偿了两位车主的损失，并且真诚地向车主道歉，讲明了事情的原因，车主也原谅了范醒。
那么，事情到此是不是就结束了呢？毕竟这只是一个花季少年的一时冲动。其实不然，货车的确是被找了回来，可范醒偷偷开走车辆，并卖掉车内货物的行为是真实发生的，不会因为范醒父母赔了钱、车主原谅了范醒，就不存在违法犯罪行为了。
就这样，范醒因涉嫌盗窃罪，被检察机关提起了公诉。这个案件，最终由法院的王法官承办。
法官解案
王法官看着面前的案卷，了解案情的经过后，不禁为年幼的范醒感到惋惜。同时王法官也认为，摆在面前的案件事实比较清楚，这个花季少年的确触犯了法律，但范醒的情况又具有特殊性，他偷车的动机及由此造成的后果，都和一般的盗窃行为不太一样。
那么，范醒将面临怎样的处罚呢？
这就涉及一个法律知识点——盗窃罪的定罪量刑。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的规定，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或者多次盗窃、入户盗窃、携带凶器盗窃、扒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可见，盗窃罪根据金额的不同，量刑的标准也不一样。王法官回溯整个案件，其实，从范醒偷偷开走车辆的时候，盗窃罪就已经成事实了。范醒盗窃的不仅是车上的酒水，还包括一辆货车。要知道，光是货车内的货物价值就高达4000多元，再加上货车的价格，这个金额已经远超盗窃罪刑事案件的立案金额标准，属于盗窃数额巨大，范醒有可能被判处三年以上刑期。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孩子的人生也就因为一时负气和冲动全毁了。
但是在这个案子中，王法官认为，被盗的车辆已经找回了，货车作为工具，其本身价值不应计入盗窃金额，这在我国相关法律中也有明确规定。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盗窃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十条第三款的规定，为实施其他犯罪，偷开机动车作为犯罪工具使用后非法占有车辆，或者将车辆遗弃导致丢失的，以盗窃罪和其他犯罪数罪并罚；将车辆送回未造成丢失的，按照其所实施的其他犯罪从重处罚。
王法官综合考虑本案的案情，即被盗车辆已经找回，范醒是未成年人，并且被害人车主也出具了谅解书。按照相关法律，应当依法予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最终，法院判决范醒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缓刑一年，并处罚金1000元。
宣判的那天，范醒和他的父母都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一时冲动，差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宣判结束后，范大强看着流眼泪的儿子，破天荒地没有再动拳头，也没有大声责骂，只是红着眼眶对范醒说：“小兔崽子，你不是想学车吗，我让你学，这回你要是还学不好，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范醒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这次父亲终于肯听听自己的心声了，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法官点评
现实生活中，像范醒这样的未成年人偷开机动车的案例，时有发生，有些案件的结果甚至更为严重。究其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家庭教育造成的。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学校”，有些父母“唯成绩论”，根本不关心孩子的内心想法，一味地打压，拿学习成绩衡量孩子的一切。就像案件中的范大强夫妇，他们不仅不关心儿子范醒的想法，还经常拳脚相加，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范醒铤而走险，走上了犯罪道路。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时，悲剧已经发生了。这次范醒“少年囧途”的经历，一定给他们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