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妖与野妖
唐僧师徒在西天取经的路上,总共遇到大小三四十个魔头。
这些妖魔,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生自灭于天地之间的野势力妖怪,比如蜘蛛精、蜈蚣精、白骨精;另一种则与天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黄袍怪、金银角大王兄弟、白鹿精、玉兔精等。
论给取经队伍造成麻烦,以及祸乱本地,这两种妖怪并无本质的不同,而在某种程度上,后者往往还要更加厉害。
前者如蜘蛛精。这几个妖精确实不是吃素的。当唐僧误打误撞进入她们的地盘时,她们假意请唐僧吃斋,将唐僧引入家中,端上来两盘东西,腥膻异常:
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
但与狮驼岭上的三个大魔头相比,那就简直不值一提了。作品中写孙悟空来到狮驼岭,见到的情形是: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
而三魔头金翅大鹏的老巢狮驼国,情形更是可怕: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
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
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
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
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原来,这里本是人间国度,金翅大鹏五百年前来到这里,将这里的国王、文武官僚,以及满城男女吃了个干干净净,夺走了江山,将人间国度变成了魍魉世界。
但妖魔的结局却有着天壤之别。七个蜘蛛精是被孙悟空一顿棒子打死的;而狮驼岭的几个大魔头,则变作青狮和白象,被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收回继续当坐骑,金翅大鹏在如来的佛顶上做了护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除了金翅大鹏是所谓“如来的舅舅”,青狮和白象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的坐骑,而七个蜘蛛精则在天界、佛国无依无靠外,找不到别的原因。
这样的对比,绝非个例。比如,金银角大王、比丘国国丈,他们或是上界神仙的坐骑、玩物,或与神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妖魔几乎总是在命悬一线时被及时赶到的神仙救下。而像白骨精、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犀牛精等,都是无依无靠的妖魔,除了黑熊精和蜈蚣精这两个例外,其余妖魔的结果都是被无情打死。
对于这种情况,一个流行一时的网络段子作出了很好的总结:“没背景的妖怪都被打死了,有背景的妖怪都被救走了。”
当然,所谓“有背景的妖怪”,又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妖精本身就属上界的神仙。比如,黄袍怪本身就是天上的大神——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
在今天一般人的观念中,神仙是好的,妖怪是坏的。实际上,这并不是中国古人的观念,而是受到西方宗教中上帝与魔鬼善恶二元对立观念的影响后的产物。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与西方一神教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它并没有创造一个与此岸世界相对立的彼岸世界。对于西方的宗教,马克思有一句名言,“宗教是现实世界的倒影”。但对于道教而言,这个影像基本上是正的,基本上就是此岸世界的延伸。在道教的世界里,神仙和妖怪并无绝对的善恶之分,他们都是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西游记》里的神仙与妖怪,就是在这一观念之下的产物。如果我们一定要比附的话,则《西游记》里的神仙,基本上就是朝廷官僚的缩影;而山野中的精怪,则更像是绿林中的强人。朝廷官员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绿林豪强同样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所以,当我们读《西游记》时,完全不必因为神仙作恶而有所纠结。
第二种情况,则是上界仙佛的家童、坐骑之类。比如,金银角大王、独角兕大王、黄眉大王。它们所影射的就是一些达官显贵洁身自好,但他们的亲信下属却往往为害不浅。
这确实是一种现实的存在。“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是民间的表述。那么官员们自己的表述呢?在《四库全书》中,编纂官、乾隆皇帝的宠臣纪晓岚是这样说的:“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在其号称“实录”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就记载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从这个故事及围绕着这个故事引发的一些议论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封建时代官僚爪牙为害之烈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以及这些官僚看待这个问题的态度。这个故事说,有一个专门靠做长随为生的人,曾经多次挟制官长,而官长竟然对他束手无策,就连他的妻子都是从官长家的婢女中拐来的,官长竟然连追都不敢追。围绕着这个长随的行为,官长展开了议论,其中一个官长是这样说的:“此辈依人门户,本为舞弊而来。譬彼养鹰,断不能责以食谷,在主人善驾驭耳。”而“譬彼养鹰,断不能责以食谷”竟然成了官场共识,可见这种现象在当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纪晓岚所处的时代,还是所谓的“康乾盛世”,和纪晓岚谈论问题的那些官长还是那些“好”官僚;则在《西游记》写作的以纵弛而闻名的明代中后期,更不必说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在这个意义上,《西游记》虽然是一部到处都有游戏笔墨的轻松小说,但所反映出来的社会问题,还真是不乏深刻。
神仙及其下属多所为恶而获罚甚轻,其实也从某个侧面说明了中国百姓对当时官场与社会的普遍看法。这个看法,就是萨孟武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中所说的:“奇怪得很,吾国小说关于官场现象,均不写光明方面,而只写黑暗方面。小说乃社会意识的表现,社会意识对于官僚若有好的印象,绝不会单写黑暗方面;单写黑暗方面,可见古代官场的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