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化中的异数
在《西游记》中,哪吒出现的次数极多。他是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儿子,同时也是李靖帐下最得力的战将。中国有句俗话,叫作“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天庭每次发兵降妖除魔时,基本上都少不了这对父子。
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他们曾经反目成仇,哪吒甚至端着火尖枪追逐李靖,几乎将李靖置于死地。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封建时代,孝道一直被视为重要的美德。它被纳入“三纲”之列,成为封建社会的根本原则之一;它也被写进法律,成为封建律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还被作为主流价值观念在社会上大力弘扬,成为判断人品行高下的重要标尺。以此来衡量哪吒的行径,无疑是大逆不道。但令人奇怪的是,自《西游记》问世以来,哪吒却从未背负骂名;而且在《西游记》的人物中,后世围绕哪吒改编的戏剧、影视作品的数量,要超过除了孙悟空之外的其他角色。
何以如此呢?其中的奥秘有三。
第一,是外来文化的影响。
其实,我们只要一听“哪吒”的名字,就能凭直觉感受到,哪吒不会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确实,哪吒这个形象,并非出于《西游记》的原创,而是来源于佛教,“哪吒”是梵文Nalakuvara的音译之略。哪吒故事的源流非常复杂,其故事演化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因素,是一个用一本书才能讲清楚的话题,我们只能在这里做最为粗略的交代:托塔天王李靖,最初的原型是佛教中的毗沙门天王,后来在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这个形象逐渐附会在了唐代开国功臣李靖的身上。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的三太子,法力强大,是佛教的护法神之一。根据《五灯会元》等书中提到的,这个哪吒三太子确实曾有“剔骨割肉”还于父母的故事,但具体情节,《五灯会元》等都语焉不详,而相关的佛典也无迹可寻,很可能是在流传的过程中散失了。在此后的历史中,虽然随着佛教中国化及道教对佛教的吸收,哪吒父子身上的中国味道越来越浓厚,但其出于异域,则是毫无疑问的。
一般来说,就接受心理而言,人们对于外来文化的接受度要宽容一些。举个简单的例子,在生活中,一个外国人夸张的言行、衣着,很容易被我们所接受,甚至会觉得这种特别之处恰恰是他们身为外国人的应有之义。我们不知道中国的历史上是否曾经有过类似哪吒这样的人物产生,但即使有,大概也早就作为“忤逆不孝”的典型而被批判声讨了,根本不会有被人们作为正面形象传播的可能。唯其是外来形象,人们才有以一种脱离“孝”的框架,而仅仅从故事情节、父子恩怨、人物命运的角度来欣赏这一形象的可能。
第二,对神灵的恐惧心理。
哪吒原本是佛教的护法神。佛教的护法神,外表一般很凶恶,这一点我们只要去过寺庙,翻看过一些有关佛教人物方面的图册,就不难有一个形象的认识。原因很简单,如果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现出他们疾恶如仇、威猛有力,也不足以震慑世俗人的心灵。哪吒亦如此。在佛教的有关典籍中,哪吒最鲜明的特征就是愤怒、凶恶。如《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中就说:“尔时,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昼夜守护国王大臣及百官僚。相与杀害打陵,如是之辈者,我等哪吒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心。若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起不善心及杀害心者,亦以金刚棒打其头。”从这些描绘中,我们不难看出哪吒乃是一个既有凶恶相貌,又有甚深法力的护法大神。
后来,随着哪吒的民间影响力越来越大,道教也将其吸收为本教的神祇,其形象也逐渐由凶神恶煞变成了一个小孩的样子。不过,身份、相貌虽然转变了,但其威力却没有丝毫降低。以这样的相貌和法力,在科学不甚昌明、有神论普遍存在的封建时代,民间出于对神明,特别是对哪吒这样一个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恐惧心理,也必定不敢说三道四。
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它是对明清以来将孝文化推崇到不近人情的社会文化的一种反思与反驳。
从最初的源头来看,孝是身为人子,出于对父母养育之恩而升起的一种感激及回报之情,这是极其珍贵的。儒家珍惜这种感情,并将此情感扩而大之,作为一切美德的起点,这不但合乎人情,而且充满智慧。另外,先秦儒家讲“父慈子孝”,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强调关系的相互性和对等性,这也充满了理性精神。但是,在后来的封建时代,统治者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而将孝不断扩大化并推向极端,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就把孝推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境地。比较典型的如《二十四孝图》,里面有被当作正面案例,而在社会上广泛宣扬的人物故事,其实不少都有宣扬愚孝的成分。比如,“孝感动天”中大舜的父亲瞽叟、“卧冰求鲤”中王祥的继母,他们的行为已经是谋杀与虐待,但作者讲这些故事,不是呼吁人们谴责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并引以为戒,而是号召人们向大舜和王祥学习。孝道被强调到这种程度,已经脱离了孔子、孟子的本意,而是要我们逆来顺受地接受那生命中可能无法承受的伤害了。
《西游记》安排了哪吒向李靖寻仇的情节,并将其原因归于李靖对于哪吒的不公正待遇。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中国传统孝文化中几乎绝无仅有的一个异数,它实际上是对很多人心中那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愚孝观念的一种有力反思与反驳,是旧时代反思父权的先声,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当然,这个反驳的分寸感还是把握得比较好的,作者终究还是为这一对父子设置了重归于好的结局。否则,哪吒如果真要是复仇成功的话,那也就超出了中国人能够承受的心理界限,很难获得人们的认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