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敌意的眼神我也有过
这时已是午饭之后,许多学生像赶着送命一般匆忙地往里挤,我夹在他们中间,本想今天就罢了!不进去了吧!反正已经跟老师请过假了。可这时我身后两位哥哥推着自行车朝我这边挤来。
左边穿利物浦球衣的哥哥热情似火地对身边灰领毛衣的哥哥大声说:“喂!李晟,昨天晚上法国队赢了还是德国队赢了?”
“当然是法国队了!德国队那点技术还想赢球,那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告诉你……”接下来就是长篇大论,叽哩哇啦。
可无论他们谈论什么我都不想管的,长篇大论也好,激情似火也罢,通通和我无关,可关键是他们太投入了,以至于两人只顾着讲话,把前面我这个伤员也当作并不存在的空气了,那脏兮兮沾满黑泥巴的车轮子都快和我干净的牛仔裤亲吻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随着人流往前节节败退。等不用躲避两位热情的球迷时,我发现自己已身处大门内侧。无可奈何地回头看看大门,背着光线的大门内侧和外面截然不同,但怎样的不同却说不出来。
回头看看正往里挤的众同胞们,我如果再“逆水”而挤出去的话,一定会再吃不少苦头。罢了罢了,我还是先到校园里去溜一会儿吧!
低头在路上走着,许多人走过我的身边,而我在心里不断把自己缩小,缩小成谁也见不到的一只小蚂蚁。如果不是不时猎狗的叫声一般剧烈响起的西北风,还有纷纷扬扬壮烈飞舞的黄沙,我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小蚂蚁了呢。
浑浊的阳光,疾病一般覆盖着喧嚣的校园。干燥的天气,就像在我心里成长已久的绝望。迷茫像一朵朵长势丰美,枝条斜逸的花,在我青春的绿草荫里一枝一叶地浮现。
走到花园那里,隔着重重的树影,刚好可以看见学习委员王卫,她正拿着一支粉笔在前面的郝杰身上画乌龟。这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小女人,却一直自称是恋爱专家,这是她最让人觉得可笑的地方。
不一会儿,莫西进来坐在她的身边,可能是叫了一声郝杰的样子,这只老实的牛扭头看了看王卫,大概是说了声,“王卫,你真烦人”吧!
他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农村来的孩子,虽说是班长,可是老实的很,属于那种逆来顺受的人,所以班里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城里学生都暗自嘲笑他
。但他的成绩一直很好,人也比较正直,并且对班主任那一套也并不完全赞同,我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不过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他的窝囊样。如果是我,宁可不去做什么班长,也不去受班主任的气。
我在外面,像一只被遗弃了的流浪狗,却并不想进去参与这样的热闹,虽然孤独的我在内心一直把学校当作我最美好的天堂。现在除了进教室,我还真没有地方可去。
正当我在进不进教室的天平上摇摆不定时,一转眼,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朝这边走来。他太瘦了,在时不时扬起团团黄沙的秋风里就像一根枯萎、腐败的野地植物,在风里一跳一摇的,像一颗在一首凄凉音乐里跳舞的不和谐音符。几
缕明亮的阳光跳跃在他那冷冰冰的瘦脸上。一只怜悯的小手轻轻拨了拨我的心弦,几只柔软的音符开始蝴蝶一般轻盈飞舞。他的牛仔裤裤腿部分已经有大半脱毛,一绺一绺的,且又脏,乍一看去,像一只刚从烂泥沟里逃出来的小狗。这脱毛的牛仔裤碰触着我的目光,如一只触礁而沉的破船,预示着一场曾经发生在这孩子身上的灾难。
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冷冽,又怨毒又胆怯。恍然间觉得,这样的目光,我也曾经有过。
九岁那年夏天,阿姨不在家,阴险的养父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拼命折磨我。他打我,且制造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名目,比如要求我每天不能起晚,如果起晚了就会拿棍子狠狠打我,有一次还打折了棍子。
当然邻居们都没有话说,因为他是在教育我嘛!可只有我清楚,他根本不是在教育我,他是在借机会虐待我。但他的伪装如此精巧,以至于一度连阿姨都瞒过了。如果不是有一次他自己说漏了嘴,连我也都以为他是真的为我好呢!
他打得我整天心慌慌,就像心里每天都住着一只软弱的小鬼,阎王每天都要把这小鬼放进油锅里炸一次,所以他很害怕,常常惊惶不知所措。
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他赶快死了,快点快点死,最好是出门被大车轧死,如轧一只三条腿的流浪狗。大车呜的一声驰过来,正好拦腰轧过,狗呜呀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粉身碎骨了。
有一次,我放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他们都在吃饭,挂名的奶奶,养父和那个皇帝一般的弟弟。他们的笑声如此肆意,如此伤人。我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因为我不能进去,养父给我定的规定是:回家迟了就可以不用回去了。如果一定要进去吃这顿饭,一定被他骂个够。我不想像狗一样回到家被他那样骂,骂完之后给我一碗半生半熟的冷饭。我不想永远做狗,我想做一个人,在阿姨离开的时候。
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一个人,心怀一肚子的炎凉世情,我一个人离开。那时希望连天上的微风都带走,连河里的云影也都带走,还有我的悲伤,我的内心孤苦无依,都和我一齐,去永生流浪。
可是不行啊!根本不行,刚逃到烈士陵园的小河边时,就饿的眼里都是缭乱不定的金星,满天的星光,在我的眼里闪烁不定,如夏日田野里升起的萤火。
肚子里住着一群饿死的小鬼,在张着嘴大声向我乞求,“饿啊!我饿!饿啊!——饿!”
被污染的河水水面上漂着一团一团绿色的杂物,很恶心,而我就躲在那里,一个人,安静的藏在那里。我怕被人发现。
我被世界遗弃,被那些洁白纯色的阳光,玩伴感伤的微笑,被路人陌生的手和老师慈祥的脸。我躲在那里,不敢让任何人看到,看到自己的耻。
这是一条肮脏的小河,是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到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来。
人都到有温暖的地方去,有饮食的地方去,有轻盈的微笑那里去,只有我在那里,一个人在那里,被整个世界遗忘。
中午的时候,一个小狗,前腿断了一根的小狗,走得摇摇摆摆的小狗。它口里衔着一块馍馍。我和它展开争夺,胜出的我右手肘被它抓的鲜血直流。
但我得到了一天来唯一的一点食物。也许有这样的经历吧!所以成年以后的我吃东西时也总是狼吞虎咽,因为我曾饥饿过,那么真真切切。
黄昏来临的时候,夕阳殷红如血,几只鸟欢快地鸣叫。霞光美如梦境,在水面上波光潋滟。而我却在内心抵抗着饥饿,抵抗着虚无的时间,抵抗着死亡阴冷的嘴唇。我的求生,那么小心。
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阿姨也回来了,我居然没有选择死,原来一个孩子,对生有这样胶着的贪恋。如嚼着一枚坚硬的果核,明明知道那不过是骗人的玩具,可还是咬的认真。那不过是想得到。
当他们找到我时,我的眼神,就和眼前这孩子的一样,怯而野,冰冷而畏惧。怨毒而胆怯。所以始终对这眼神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