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黛玉 雪雁 紫鹃（4k6）
“啊啾。”
贾母院中，碧纱橱内，传来一声可爱的动静。
黛玉睡眼朦胧，削肩松松，呆了一呆，瞧着面前文具镜匣上香津点点，两朵可疑的红晕悄悄爬上了双颊。
所幸冬睡方醒，本就香腮坨红，只是显得越发醉人了些。
心头丝丝羞恼悄生：“刚刚突然鼻尖痒痒，定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呢，也不知是...”
脑中一道颀长身影闪过，那人唇角噙着的笑意还是那么可恼。
身后正替她梳头的鹦哥抿嘴一笑，因一时脱不开手，便唤道：“雪雁，快取了帕子来。”
雪雁忙在外间答应了一声，瞧着面前一排捧着漱盂、沐盆、巾帕、青盐、牙刷之物的小丫头们，小脑袋中满是惊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小手，偷偷一乐，挺着小胸脯，领着小丫头们鱼贯而入。
黛玉偏了偏头，瞧见这幕，瞪了眼得意洋洋的雪雁，小手偷偷合上了镜匣。
雪雁还以为小姐在催自己呢，小短腿倒腾着上前，自熏笼上翻出暖干的淡蓝绢帕，凑到黛玉身边。
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清澈的单纯，细细看过了妆案、镜匣，又拉着黛玉白嫩的小手翻来覆去的瞧了，歪着脑袋纳闷道：
“刚刚我听得真真的，姑娘打了个好大的喷嚏，定是老爷在家里念着你呢，可唾沫星儿...唔唔...”
黛玉伸手握住雪雁的小嘴，双颊早已彤彤如火，眸中波光潋滟，心头羞恼荡漾。
既是恼雪雁娇憨懵懂，嘴上没个把门，让这些小丫头听了糗去，又是羞自己一打喷嚏，便想到那人去，竟将爹爹抛在了脑后。
是了，自己离家月余，爹爹定是天天算着路程、记挂着自己的，自己却只念起了外人，如此岂非不孝？纵使旁人不知，又如何能瞒过自己呢...
刻下自责愧疚、忧郁思切，松开了满脸无辜的雪雁，呆呆坐回圆凳，不多时便是泪眼汪汪、泫然欲泣。
雪雁顿时手足无措，忙伏在她身前小意讨饶，但黛玉并不是在恼她，而是羞恨萌发，自责己身，才一时热泪盈眶。
但又想到昨晚他说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字，情知自己已是多想了许多，爹爹便是知道也不会怪自己的...
只是现下早已鼻头酸涩、眼眶温热，快要止不住泪了。
黛玉抬起朦胧双眸。
金色晨光自东边窗棂照入，隐约见得屋中熏香缭绕升腾，恍恍惚惚，看不正切，仿若仙境一般。
“娘亲定是在看着我的，但娘亲才不想我傻傻乎乎的呢，只是我也该少流些泪，免得娘亲担心才是...也省得他又说嘴。”
如此想着，她小脸微扬，睫毛轻扇，瘪着小嘴，皱起琼鼻，僵持了数息，那股泪意竟又缓缓退去了。
黛玉眨着莹润双眸，细细感受过了，心底轻呼一声，涌起了淡淡的欢喜，还有难以言明的小小得意：
哼，谁说只有傻傻乎乎的人才不会哭！他才是个傻傻乎乎的呢！
只是，怎么又想到这人...
黛玉鼓了鼓双颊，收回了目光，这才发现屋内的小丫头们都已离了去，该是鹦哥打发走的，雪雁那个笨丫头才想不到的。
雪雁正开了镜匣仔细擦着呢，一边擦着，还一边偷瞧她，瞧见她好了，顿时绽开小脸，凑了上来：
“姑娘竟不哭了吗？可真好呢！我知道自己是个粗笨的傻丫头，总是不觉惹了你生气，日后你只管打我骂我就是，我最不怕痛的！可别怄坏了自己的身子，太太见着也难过呢。”
黛玉本被雪雁这番话所动，正悔不该往日总哭得没个原因，累了她担心受怕，一时又要垂泪。
待听到最后一句，却破泣为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惹我。若说你是个呆憨的，你又最是忠心，若说是你是个聪明的，你却不能体贴我的心。”
说着，见雪雁懵懵懂懂的样子，她不由噗嗤一笑，握过雪雁的手来，轻声道：
“却是我傻了，竟指着你刻下能听懂。且等你再上几岁年纪罢，那时便该懂事了。”
雪雁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又悄悄咕嘟了一句：“小姐比我还小几岁的，却不喊我姐姐，反来嫌我年纪小，好没道理呢。”
黛玉听得真切，却并不生气，若非如此她也早被这傻丫头气死了，刻下只皱着琼鼻轻哼一声，心中生出些得意：
“外祖家的姊妹兄弟，人物都是一等一的，但连他在一块儿，读书且都不如我！他还夸我‘慧极’呢！”
一念思罢，鹦哥也梳好了头发，笑着轻推她的肩头：“姑娘看看可如意呢？”
黛玉早已见得那镜中少女，一身水绿纱质褙子掩映着淡蓝抹胸，生得唇红齿白，柳嫩花娇，刻下眉眼弯弯，眼底笑意流转。
昨夜已见过这些，她并不如何惊奇了，眼神悄悄上移，便见得：
少女额前刘海蓬松，轻盈飘逸，四周短发被仔细编成小辫，又将小辫拢起，在头侧两旁挽成团髻各一，光泽饱满，形似两颗蚌中未出之珠。
因着编了小辫的缘故，两侧团髻并不用插簪，只以两条翠绦结住。
虽是结髻，却仍是总角之态；虽是总角，又多了几分成熟俏丽。
黛玉轻抿薄唇，先可爱地摇了摇头，发现团髻稳稳当当，再微一侧身，便见到身后乌发如绸，仍以翠绦束着，披在了背心。
比之先前发式，竟像是一下子大了两三岁！
试问又有哪个孩子不盼着自己早些长大呢？
黛玉也不例外，心里闪过一丝惊喜：他也不过比我大上两岁，还未束发就成日充作大人模样，自己虽未插簪，却已结发，倒大过了他去，且看他还敢不敢再逗弄自己。
念起此处，不由眉梢轻扬，眼波流转，竟生出了些小小的明艳来。
只是尚有一桩疑难...
黛玉敛了笑意，黛眉微蹙，与镜中鹦哥的温柔带笑的眼神对了个正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鹦哥能被老太太看中，又被赐名鹦哥，与鸳鸯相对，心思自然玲珑剔透，见状心中不由一叹：
“姑娘可真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这才多大的人儿，便能想到这许多。”
又想到四姑奶奶走的早，她不由生出疼惜，伏身轻搂过那瘦弱肩头，笑道：
“姑娘大约是担心这发式违了礼，惹了笑话不是？”
见黛玉轻轻点头，她接着道：
“姑娘远在苏州可能不知，这发式是去岁刚从宫中传出来的，千秋宴时，公侯大臣家的夫人们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寿，回来后这发式便在京里时兴开了，说正是长公主殿下当日的发式，又因着长公主封号隋珠公主，大家便唤作了‘蚌珠头’。
对了，长公主殿下也只比姑娘稍大呢，也是生得极好，老太太、太太们回来都赞不绝口的，这些也都是老太太请的宫中嬷嬷教的。”
长公主殿下？隋珠公主？也不知是何等的人物...
黛玉轻咬下唇，忖道：既然是她的发式，自然不会违礼了，可...
“可为何昨日三位姊妹都未梳这发式呢，是她们不喜吗？”
她心中已是信了，却仍要探问明白方能安心，一来，唯恐哪里出了差错，被人耻笑了去；二来，等自己炫耀的时候，他便不能挑出半点错来。
鹦哥便笑：“三位姑娘可喜欢这发式，只是昨儿三姑娘说，姑娘从未来过京中，想来不知这发式，便不好让姑娘单着，越性等今儿一起梳了，才是正理，我先前出去梳洗，待书还嘱咐我千万别忘了。”
这个三丫头...
黛玉心头暖热一片，却又微生羞赧，抿了抿唇，悄悄垂下头去：大不了，今儿让她挠回来罢。
鹦哥见了，自知她为何这般，自家姑娘又是个面皮薄的，当下不好说破，就待去取过小丫头们留下的盥漱之物，却发现自家袖口被姑娘轻轻勾住，不由笑问：“姑娘还有吩咐？”
黛玉起身让她坐了，自己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轻声道：
“虽只一夜工夫，我却知道姐姐最是体贴我的，只是我素日多心，才错疑了姐姐，只望姐姐勿怪。姐姐日后也不必一口一个姑娘地叫我了，没的生分了许多。”
鹦哥见她小脸沉肃，神色郑重，只好生受了一礼，待听到后面的话儿，早起身抱住了眼前小小的人儿，不禁滚下泪来：
“姑娘的心思我自是懂得，更没半分错处，我又哪里会怪姑...你呢?往后有我替你多虑着些、多担着些，你也好省些心力，多养养身子。”
黛玉自然听得出她满意满意都是念着自己，又想到老祖宗的爱护、三丫头的好意，还有...他的关心，一颗孤苦无依的心儿又像得了依靠，刻下早已垂泪不止，终究还是趴在鹦哥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鹦哥也是动情，当下陪着哭过。
雪雁瘪了瘪嘴，也扑到一块哭了起来，抽噎着道：
“姑娘你...你是不要雪雁了吗？好姑娘，你把我送回苏州再...卖了我罢...离爹娘近些我...我就不害怕了...
呜哇，我舍不得姑娘啊，雪雁以后乖乖听话，少吃饭多...多干活，再不敢惹姑娘生气了...”
黛玉听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傻丫头分明是清楚自己的性子，偏生改不掉。
但雪雁舍不得她，她哪里又舍得雪雁呢，当下拭了泪，笑着伏身去哄她，心头忽笑：“从来都是别人来哄我，如今倒轮到我去哄人了。”
鹦哥也是喜欢雪雁的心思单纯，比府里那些个强出太多，忙抹了泪小意来哄。
雪雁愣了愣，从指缝里偷眼瞧着二人：“咦，原来姑娘不是不要我了！”
一颗惊惧不已的心儿立时就活泼了起来，又被二人软语哄着，只觉脚下踩着棉花，身子轻飘飘的，一时忘乎所以，眼珠滴溜一转，哭哭啼啼道：
“姑娘只对鹦哥姐姐好，只叫她姐姐，还给她行礼，且不如卖了我罢，我去找个喜欢我的姑娘...”
黛玉闻言直起身子，乜着眸子瞧她一眼，便见到那肉嘟嘟的小手后面，偷瞟过来的眼神。
一对上她的目光，吓得立马移开，哭声也小了下去。
还说不惹我生气？！
黛玉轻哼一声，没好气地使劲捏了捏雪雁那圆润的脸蛋，最后还是扶她到圆凳上坐了，认真一福：
“我的雪雁好姐姐，往昔我动了情就要抹泪，累你担忧了，你就原谅了我罢。”
雪雁捂着脸蛋，晕晕乎乎，更是如坠云端，却又觉有小针在戳她屁股，听了这话早跳了下来，急忙深还了一礼：
“好姑娘，我素日惹你生气，有时我知道因由，有时我真真想不起来，也请姑娘一并原谅了我罢。”
正此时，外间传来王嬷嬷苍老颤抖，压低了嗓子的声音：“我的好姑娘，你们究竟在闹什么呢，这儿可是国公府啊，不比咱们家中的。”
屋中顿时一寂，黛玉脸色一紧，连忙给雪雁递过去一个小眼神。
雪雁一呆，嘟了嘟嘴，高声回道：“王妈妈，刚刚是我在闹小姐顽呢。”
“就知道是你这个不省心的小蹄子!姑娘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儿，都被你带得坏了，等回了苏州，我定要告诉老爷打发了你去！”
雪雁偷偷朝外间吐了吐舌头，又赶紧道：“这便歇了就是。”
“这才好，这才好咧。”
外面声音低了下去。
“噗嗤。”
房中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拉过手来，低声笑作一团，三颗心儿也几乎贴在了一处。
过了好一会，黛玉才止了笑，趴在鹦哥怀里道：“王嬷嬷是个善心的，又最谨小慎微，所以家中才派她来照料我呢。”
顿了顿，她又道：“好姐姐，我待回明老祖宗，给你更个名儿，却不知姐姐意下如何呢？”
鹦哥自无不允。
黛玉蹙眉沉思，神色怔忡：大雁南飞，不过秋去春回，杜鹃寄子，却...
半晌，黛玉方才幽幽道：“便叫姐姐紫鹃罢。”
鹦哥还未如何，雪雁先拍手笑道：“好极了！我叫雪雁，姐姐叫紫鹃，旁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一对儿！”
鹦哥，不，紫鹃捏了捏雪雁的小脸蛋，笑道：“没羞没燥的小蹄子，什么就是一对儿了，快端了盆来，服侍姑娘梳洗了要紧，辰正老太太准时起来的，可不能误了请安。”
黛玉一边乖乖地挽起袖口，露出嫩藕般的一截皓腕，一边涌起小小的担心：
他也初来乍到，又住着远，也不知有没有紫鹃这样的人儿去提醒他呢？
雪雁暧呦一声，揉着脸蛋，小跑去隔扇前搬那些盥洗物什，来回跑了几趟，正要拾起最后的牙刷、青盐，却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过去，不由竖起耳朵贴到隔窗上听了起来，直到黛玉轻哼一声，才急急地捧着东西跑了回去。
一边服侍黛玉擦牙，一边神神秘秘地道：“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黛玉挑起一勺色呈微黄，细腻均匀，还带着淡淡花椒气息的青盐，用葱白的食指细细地在如珠贝齿上一一抹匀了。
雪雁忙递过了一柄玉色骨质，质柔毛细的牙刷来，又催道：“你猜猜嘛。”
黛玉撇了一眼那精致的牙刷，连忙蹙眉摇头：“这是猪毛做的，我不用的。”
“啊，猪毛？”
雪雁小手一抖，扔了出去，又见黛玉不理她，只好自顾自地说了：
“璟二爷房里的青岚姐姐来还宝二爷的袄子呢，好羡慕青岚姐姐啊，一个月一吊钱，还能管着璟二爷的账呢。”
一边说着，一边昂首挺胸，拿眼偷觑自家姑娘。
璟哥哥，青岚姐姐？
黛玉手指一顿，眼波横斜，落到了小脸上正写满期待的雪雁身上，玲珑心思一转，便生出一个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