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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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蟳[1]
好味端在八九分

拟穴青蟹

我国常见的青蟹为拟穴青蟹,学名Scylla paramamosain,俗名蟳、正蟳、蝤蛑。锯缘青蟹(Scylla serrata),俗称花脚蟳;榄绿青蟹(Scylla olivacea),俗称红脚仔、番蟳;紫螯青蟹(Scylla tranquebarica),又称紫泥蟳、特兰奎巴青蟳,我国仅偶见于南海。以上四种均为节肢动物门梭子蟹科青蟹属。

半大不小的蟳、肥度未满的雌蟳,甚至成熟雄蟹,闽南人统称之为菜蟳。菜蟳价贱,也被用来揶揄无能者或外行,类似菜鸽、菜鸟。

市场蟳摊边,常有人要买十分成熟的青蟹。遇上这“菜蟳”主顾,摊贩把手掌圈成一个圆筒罩住蟹角。“看,膏撑满壳角啦。”甚或掰掉壳角,“看看,都酥壳了!”里面果然有一层深咖啡色的软壳,俗称重壳、双壳。

其实,蟳八九分肥满时,肉味最好。十分肥满的蟳已经长出塑料纸般的软内壳,肌束枯槁,肉味变淡,鲜味减退,口感发涩,只有膏香浓郁。

一蜕壳,它就绵软得像面团,海边人称之为“软粿”。软粿体内残留些膏黄,是蟳为非常时期预留的营养。把它裹了粉,或者挂上鸭蛋浆,放油锅里煎,别是一番风味——新生儿大便一样的气味。

软粿甲壳开始硬化、变绿,一周内按压还会凹下去,海边人称之为“纸皮壳”,一副薄壳包着一囊水。

竹青色的“纸皮壳”,随成长洇出少许黛色,不断变肥实。半个月后,有三五成硬度,称冇蟳。若将它掰开,煮丝瓜米粉汤,尤其是煮酸笋汤,是暑日开胃妙品。“冇蟳”也被闽南人拟人化,讽喻无担当之人。

这又有讲究了:未曾交配的处男蟹,叫粉公。首次鏖战销尽了弹药,处男味道尚未脱尽的,有时也被混入粉公行列。

而历经百战者,坚硬老壳里就剩一腔水,闽南人号之曰柴公,用以讥诮外强中干、废了功力之徒。讨海人说,“九月公,空空空”,第一个空字拉了两倍的时长,再用两个空字做回声,感叹其仅余几丝柴干肌肉的硬壳之空洞。

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说:“关中无蟹,土人怪其形状,收干者悬门上辟邪。”柴公似乎堪为此用,但沈括接着说,“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连忽悠鬼都不成!

换壳后三天左右的“纸皮壳”,按了就凹下去。

排完卵的母蟹,壳内其实也空洞无物,多少经过西洋文化熏陶的闽南人,似乎把对女性的尊重推广到雌性动物上,并不揶揄它。

蟳的烹法,最能体现闽南料理“大味至简”的精髓。

中国以嗜蟹出名的文人、明清戏曲家李渔说:“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着,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

也就是说,蟹本至味,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佐料都不用,只清蒸,吃它的本味,否则就是糟蹋,暴殄天物。

闽南人李渔是“蟹哲学”彻心透骨的拥趸。他不单料理海蟹秉持“重在选材、无为而烹”的圭臬,更将至简哲学推及各种海鲜料理,力求以最简方法和最少佐材,调出食材本味。

成熟度九分以上,“屁股”高隆拱出。

即便如此,所谓烹调,也要变法子换口味。闽南料理蟳,除了白汆、清蒸,还有煎、炒、剥肉调羹等方法。三十多年前,“同安煎蟹”风靡鹭岛,现今更散布城乡角落。我有一阵子不时和朋友提白酒去蹲煎蟳排档,三四天过去,身上还留有混合黑麻油味的蟳膏鲜香——到处告发我的行迹。

有的老饕爱重味,把蟹块炒姜丝,再放入高压锅炖的番鸭汤,加入冬瓜片,沸锅收火,浓汤、鲜蟹、爽瓜片,鲜香无比,极为受欢迎。

煎蟳。

青蟹,特别是中国海域优势种拟穴青蟹,在各地沿海演化出蟹文化。湛江对青蟹的区分最细,分八阶段:软壳蟹、螚媬蟹、水蟹、肉蟹、奄仔蟹、膏蟹、重壳蟹、慢爪蟹。

软壳蟹、螚媬蟹、水蟹、肉蟹,即前述从蜕壳到七八分成熟的四阶段。

奄仔蟹,闽南人称之为乌秧母,乃行将交配的处女蟹。

膏蟹,就是前述八九分成熟的雌膏蟹,特别是热带海区病态的黄油蟹,有不同的吮指奇香,另文细说。

重壳蟹即体壳“备胎”已完成者。

慢爪蟹乃接近蜕壳、体肉过分饱满而臃肿无力之辈。

中国青蟹,无论是优势种拟穴青蟹,还是仅分布于南海的锯缘青蟹、榄绿青蟹、紫螯青蟹,皆有此生长历程。

粤东和闽南一样采用简单的三分法,用字却有意思:“冇、、有”。冇是肥满度五成以下的空壳蟹;即六到七分的半实蟹;有,是八成以上的有膏之蟹。

19世纪初于广东绘的《中国海鱼图解》里,称未成熟青蟹为肉蟹,与闽南叫法一致。

处女蟳(上)与交配过正在孕子的红蟳。

要品膏香,当然选饱熟之雌性“有”蟳——红蟳。论性价比,蟳无论公母都不差。

我的讨海发小南燕,在博客公布自创的“煮蟳二法”,食材就是蟳,引用如下。

一、炒蟳。将蟳刺死后不可用刀斩切,洗净后放在大碗中将盖壳剥开,掏出盖壳中包含脏物的蟳胃(不可抓破,污染蟳汁),掏净蟳身上的腮条与肠子再用水冲洗,而后双手将蟳对半掰开。这一过程全在大碗中进行,蟳汁不流失,味道更鲜美。炒一盘,最好有一斤重的新蟳仔,量太少味不够。

配料:一整颗蒜头剥皮切成碎末;白糖一汤匙;朝天椒两条切细(其他辣椒不够劲辣);酱油少许;鲜笋、酸笋若干,切细片;西红柿一大个切细丝,青葱节少许。

油热(油量与炒等量青菜相同)融白糖,糖化后下少许酱油,油汤大滚,蟳与蒜末、朝天椒同时下锅(蒜末、朝天椒不可油炸以免失去蒜香辣味),连续翻炒使之平均入味,加锅盖焖煮。半分钟后再翻炒,如是反复直至全部发红、油色酱色一致,再加入鲜笋、酸笋,继续翻炒至熟透,全程不得加水。根据自己的口味加盐与味精,也可以不加。将出锅时,加入西红柿与青葱,稍加翻炒即可装盘。

谨记要点:切不可炒至臭焦,全盘保有小半碗汤为最佳状态。此汤为“炒蟳”精华,凡品尝者恋其鲜美,六亲不认。

二、煮蟳汤。与炒蟳一样都要先下油锅炒,但蒜末可稍减,不必加糖与酱油。炒至红色先装碗,待汤水滚开再下锅。如加冬瓜最简单,但冬瓜不宜厚切,太厚不易熟透,久煮容易失去瓜味。切薄片,烫熟即可,保持冬瓜鲜味。此做法,乃清汤冬瓜蟳也。也可以加鲜笋片或酸笋片,如此,一定要加少许朝天椒、西红柿、青葱才有开胃酸辣味。炒蟳,西红柿迟下保留鲜味;做汤,西红柿早放煮出酸甜味,青葱在出锅时才下。蟳红、笋黄、葱绿,尽显诱人姿色。

以上两种做法均可视各人口味搭配食材。加点胡椒粉,吃得鼻水直流也是一种享受。

最有特色的蟳料理,当数潮汕的青蟳蟹生。

汉人一直保有生食蟹习俗,宋代仍流行洗手蟹,东坡居士在《老饕赋》里就吟诵“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此风俗到明清逐渐式微,但沿海各地尚零星保存,在胶东半岛以南遗留更多,例如上海的生醉蟹、浙北的蟹糊、浙南到闽南的蟹生。

但潮汕生食的广度、深度,惊服八方。各种蟹之外,鱼、虾、蚶、蚝……皆入生食菜单。

潮汕人最喜欢的生腌红膏蟳,号称“毒药”,雄蟹也可以,但要满膏。

(叶钊 供图)

就说蟹生吧,潮汕原来做法和闽南一样简单。仅以盐、高度酒、大蒜来杀菌、调味而已。如今却借新调料开发出一款新的流行吃法,谑称“毒药”。此种蟹生以红膏蟳为主材,先用高度酒整只浸泡,然后去鳃,以鱼露、桂皮、蒜蓉、花椒等续浸半天,置冰箱速冻,食用时取出斩块。对此物只有两种选项,要么怯退,要么成瘾。

潮汕人勇敢无敌的食生文化,根源深远。乾隆年间的《潮州府志》说:“所食大半取于海族,故蚝生、鱼生、虾生之类,辄为至味。然烹鱼不去血,食蛙兼啖皮……尚承蛮徼遗俗。”

最后这句很重要!

江浙赣闽粤诸地,古为百越民族所居。三千多年前中原河洛文化南下交融,唐代汉族成规模移入,而越族逐渐南去。

硬蟳成色有差、生境不同,壳色从翠绿、浓绿、浅褐到重褐不等。

这是分布在南海的锯缘青蟹。额缘齿高翘突出如锯齿,鳌足均布满斑纹,俗名为花脚蟳。它是青蟹中个头最大的品种,可达三公斤,习性凶残,常掠食刚换完壳的同类。

“烹鱼不去血,食蛙兼啖皮”,是古越族传统。潮汕人不只继承越族的生食嗜好,更有对腐败食品和特异食品的倾心。清末民初学者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里感叹,“潮州人尤奇,常取鲜鱼鲜肉,任其腐败,自生蛆虫,乃取而调制之,名曰‘肉芽’‘鱼芽’,谓为不世之珍”。

生息于红树林的紫泥青蟹曾是九龙江下游名产之一,如今这一片片海田里也养蟳,在野生红树林里蟳已可遇而不可求了。

(王莹 供图)

食肉蛆之类奇异习俗,数十年前在福建也还存在。它们或由在留的水疍山客保有,或是在与逐步南去的越族交流、融合中习得,这一点上福建与潮汕一样,只是潮汕保留得更多、更顽强。

在福建,最著名的蟳是闽江口外平潭的金蟳,晋江、九龙江口和漳江口的红树林海域所产者也负盛名,皆在河口咸淡水交汇处,生物链发达,饵食丰富。

九龙江紫泥的溪墘蟳,膏香馥郁,张力强烈,煌煌逼人。我儿子出生后,他姨妈每周来看他,必带溪墘蟳,养刁了小嘴巴。从此蟳非溪墘产者不吃,不幸溪墘蟳几近消失,小饕于是疏远了蟳。

[1] 菜蟳是闽粤俗称。《汉语大词典》:“蟳,海蟹的一类。即蝤蛑。俗称青蟹、梭子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