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灰烬(三)
他除了擅长做实验以外,唯一算得上的长处就只有摄影了。
作为自己步入大学的礼物,他用以前攒下的钱购置了一台尼康相机。一方面摄影既不需要他露出自己的脸,也不需要拥有多么清晰的嗓音。他只需要将镜头对准他人,便轻而易举地通过人的表象接近了他们的内心,这是他在拍摄风景时发现不了的现象。
人心都是模糊虚幻的存在。
校园里的众生百态无不呈现在他的镜头里——他认为他通过纪实性的手法映现着G大学生们瑰丽生活的无趣与萎靡。他们亟须的是强而有力的精神引领他们振作,但他们——包括他自己都不值得被拯救,因为学校这地方永远生产着印记贴在年轻人额前将他们分为“胜者”与“败者”,而殊不知制作这样标签的人正是学生自己而他们鲜有自知之明。
他也热衷于给自己拍摄的对象归类,一类是眼里闪烁着光芒的,甚至本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都会因其内里而变得特殊起来的那些人,他把他们归于“强者”;而剩下的枯灰着面孔殚精竭虑地思虑着挣扎的找不到人生意义的及时行乐醉生梦死或生不如死浑浑噩噩的,自然被归于“弱者”一类;并且他发现,有时弱者会成为胜者,强者也会成为败者。
他的选材标准可以用“可叙事性”来概括,这既是新闻社的经历培养出的口味,同时也是为了在博客上用简单的文字勾勒出照片背后的故事以吸引更多人的关注。但他从未有过portrait,而他自己也只是少有地出现在一些合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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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摄影的情景为例,用舞台表演为喻体,那么摄影师既是导演也是观众;如果他所参与的事是一次化学反应,那么他就是其中的催化剂。
所以他带着他的相机加入了新闻社。
他拍过庄重盛大学校领导会议的合照,他也拍过穿着制服不断变换造型的少女。他在冲洗照片时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不过这些肖像的内容在他看来过于空洞,要么是只需记录内容的一个证明,要么则是无关内容的对画面的追求。
“灵感不会眷顾于枯燥的摆拍”。
他自认为自己十分擅长抓拍,甚至有时是偷拍。不过这两者之间有着一个在他看来足以磨平非议的理由,那就是对于“真实”的追求。
他所追求的不是纪实性的“真实”。所谓纪实性真实,简而言之,便是令人信服为真的解释。
所以情侣脸上的笑容是真的,落在她肩上的花是真的,他和她并肩靠在树隙的阳光间也是真的,但记录这一场景的那张相片却不那么真;他嫌弃她妆画得不好,她埋怨着他总是迟到。他的脸望着别处,她一个人站在树下,在这样的照片中他才感受到了真实,那是一种他没有参与其中将其破坏的纯粹。
但很显然人们虽然更多地讨论悲剧却同时拒绝着悲剧,人们向往真实的同时拒绝了真实。他无权否决这一点,新闻社的余灰觉得自己被迫做了那个幸灾乐祸地粉饰脆弱人心的人。他能接受爱情的崩溃,但是他不甘眼睁睁地走在信念崩塌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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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学年伊始,他在高处记录着开学典礼上整齐列位的黑压压的一片新生。操场上与往年一样的巨大屏幕前显示着领导与新生代表发表着他似乎去年就听过的言辞。随后是新一届的“他”们的欢呼与鼓掌。他觉得空气还是太沉闷了,于是顺着阶梯往楼顶走。他知道楼顶的门是不会开的,但是楼道间有气流穿行着。
他看见被撕开封条的通往天台的门。
“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么?”他心里平静地涌现出这个危险的念头。他推开门。平台上的视野出奇地开阔,若不是他有任务在身的话,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坐在天台边缘注视着操场的少年,他的鬈发被风撩起露出了他的眼睛。
少年注意到有人来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随后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只留给余灰一个侧影。他的直觉使他抬起相机将他抓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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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那里很危险的”他的嗓音沙哑,在风里更加模糊。不过那个人完全不在意,而是自顾自说着:
“如果要熟悉教学楼的方位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地图记下来,不过平面图与现实还是有着不少差距。若是走进一栋栋楼慢慢熟悉起来当然也是一个选择,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站在最高处”
“你怎么打开天台的门锁的”
“打开锁的人可不是我”他掏出一卷东西。
每学期开始的时候都会有检修空调的活动,而在此期间顶楼平台的门锁都会被暂时打开以便工人的进出,检修后用封条封上,再由掌管钥匙的人来锁门。封条这东西对一般人来说就足够起作用了
那是一捆剩余不多的封条。
“拥有这东西就不就相当于拥有了钥匙么”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这样做不害怕被问责么”
“我又不是要从这里跳下去,谁来问责我呢?是你吗?”
他印象里眼前的男子眼中充满了傲慢与狂妄,那嚣张的焰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把相机的背带放下来将相机拿在手上,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不是为了拍照吧”他说话时没有看着余灰,但余灰正紧张地盯着他。
余灰听到这句话时颤抖了一下,把相机的背带背上。面前的男子起身,临走时看了他一眼,将那一卷封条交给他。
“记得把封条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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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是他刻意朝他看来的。那名少年的神情在戴上眼镜后显得正经而呆拙。
余灰琢磨着他的眼神。那像是在对他说“你不值得求死”。对方从他的语气和动作里读出了什么?或许他还听见了他在走廊里的沉重脚步声和喃喃自语?
他最后留下一句“是时候回到他们里面了……”就步伐矫捷地消失在楼道里。
余灰这才知道眼前的男子竟然是新生。他仰天长叹一口气,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并封上了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