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毒气
19世纪的科技发明显然不止包括在明面上熠熠生辉的那些有利于人类进步的产物,譬如电灯、电话、铁路与火车。还包括了许多令今人闻之色变的武器以及杀人工具,他们之中大部分如今还躺在国际禁令的名单里。
很遗憾。一百年以来,针对这些可怕的东西的特效药还没有研制成功。因此阻止杀戮的方式仍然是简单粗暴的物理管控。
更遗憾的是,今晚的芥子气是其中的翘楚。
玛格丽特的颤抖完全出于某种本能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又来源于她所掌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在十九世纪,因博学多闻而招来的恐怖感,如同一支横出的叛军,对柏拉图时代的“知识即美德”发起了猛烈的冲锋。
就像拨开迷雾,去发现自己走在勃朗峰的险峻山道上。
毕竟,她清楚地知道当二氯二乙硫醚这滩油液铺面泼来时,周身将如何像灼烧一般的剧痛。
腐坏的皮肤一小撮一小撮地掉下,而张口哀嚎都变成一种折磨。大蒜般刺鼻的气体冲入了自己的喉咙,从咽喉开始烧毁体内的表皮、粘液和气管。很快喉咙也烂成一片,即便有强大的治愈魔法,也无法消除水泡破裂之后形成的放射性疮疤。
而烂到见骨的指关节永远暴露在空气之中。脸上一半只剩白骨,一半全是血疮与水泡。
魔药学与提纯工艺的结合,使近代的化学学科获得了长足的进步,而这种进步又进一步滋润了材料学与能源工业。人类的历史由仰望天空的占星大踏步地走向了星辰大海;但在辉煌之下,也埋葬了太多枯骨。
在惊人的成就和骇人的杀伤力之间,魔法界纷纷做出了重大调整。有些力图在机械革命面前剑走偏锋,发展出更多自然科学还不能解释的领域,譬如精神分析与语言思维。
多种多样的精神控制与诅咒推陈出新;另有一些则主动地与蒸汽技术和机械工艺结合,孕育出全新的魔法工具与魔法生命。
还有一些主动地开始了国际交流,决定脱离俗界麻瓜,另建人间的阿卡迪亚仙境。
但目前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融入人群。
毕竟,一支人类的军队竟然一晚上就突袭了魔法界的百年名门亨德尔。这所伴随着圆桌骑士与石中剑而崛起的古老豪门,在天使与机械革命的合围之下,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实在令英伦魔法界震惊。
也正因为爆炸性增长的知识,玛格丽特很清楚芥子气的威力。这种恐惧甚至蔓延到了身边的卡门女士身上。能令两个女人短暂地放下彼此之间的仇恨,芥子气造成的“腐烂”,到底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心理阴影。
合理的想象只需再深入一点儿,便足以给两人带来永世无法磨灭的精神伤害,即便卡门女士是连狼蛛跳上脸都不会眨一下眼皮的狠角色,而玛格丽特用最甜蜜的笑容勒死一个受害者。
但她们都害怕一件事,烂脸。或让我们说得文雅一些吧,毁容。
这让威尔逊回忆起曾流传在亨德尔的某个传言。
说实话,幽灵、吸血鬼、地狱犬,无头骑士,诡秘的传闻在从英格兰到爱尔兰的乡间无孔不入地传播着,甚至于那些在苏格兰沼泽中挣扎的小村庄里,没一个持续作祟两百年的鬼魂,似乎都不好意思参加郡里主持每年一度的篝火之夜。
但这些都太小儿科了,对于魔法学院而言,谁还能不放养两只鬼魂来吓唬午夜翻墙出去谈恋爱的高年级学生呢?
惟独亨德尔学院里流传的小道消息则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据说在魔药部门定期向德国黑森林地区运输的车队里,最大的那匹大篷车是绝对不能袭击的。无论是人类的强盗还是妖魔,哪怕没有签订和平契约的恶灵,也绝不会打那辆篷车的主意。
充满逆反心理的低年级同学曾以一种小兔崽子的勇气,偷跑进魔药部门的地下仓库,揭开大篷车的篷布。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静静地放着三个画上图案的铝桶。
一个蓝十字,一个绿十字,一个黄十字。
小兔崽子抛下桶子就跑回了教室,大呼小叫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班上所有的孩子。然后,这个莽撞的小鬼头在某天晚上消失了,只留一张用血写的条子,“永远不要打开黄十字”。
黄十字里装的就是芥子气。
“玛格丽特,为什么柯林斯会对你用这么狠的后手。”
威尔逊的声调令玛格丽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按道理来说,你们在做的事情,就是一场恐怖革命,你们在反抗的是汉诺威王朝和爱德华国王。”
她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
“即便告诉柯林斯,只要能加入你们,就还有机会让死去的妻子和儿子复活,这不至于招来这么大的猜忌。”
她还是没有回答。
“你和你背后那位可敬的刽子手甚至可以慷慨地表示,让柯林斯来手刃爱德华国王和维多利亚公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于一心复仇的柯林斯而言,他还应该感谢你们,不至于准备这么凄厉的后手。”
“够了,”玛格丽特突然生出了力气,喝止了威尔逊,“阿尔伯特,我对您有好感是一回事儿;容忍您把自己真当成威尔逊是另一回事儿。请记住您只是用了‘叫名’暂时代替了这个废物的位置,不是真的要做第二个他。”
她的脸色多少有点儿阴晴不定,“不要对我指手画脚,要不然我也只能满怀遗憾地把您给宰了。”
“玛格丽特,你到底在为谁服务?”威尔逊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但声音透彻如深秋的海水,没有一丝温度,“平心而论,你们要对伦敦做什么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放在以前,守护英国或许是亨德尔的职责。但既然汉诺威王朝铲除了学校,我们对王室就没有什么效忠的义务了。柯林斯加入你们,我们不会阻止。
但他为什么要偷袭我们呢?你知道原因么?”
听到威尔逊的条分缕析,卡门女士望着玛格丽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你的底西福涅女士不可能不认识我们。但看见我们后,第一反应也是抹杀我们。虽然那么大的阵仗不可能是单冲着我们来的,但把我们当成障碍予以排除的计策,总不是假的。卡门女士差点儿赔上阿玛蒂。”
玛格丽特的大拇指在用力地掐着食指的指节。
“今晚之前,这些事其实与我们无关。但现在,两个问题,玛格丽特。第一,柯林斯是冲着您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至于第二个问题……”
玛格丽特的手本想悄悄地伸到了后腰,但随即又垂下了那只手。
“谢谢你没干蠢事,玛格丽特。你无法杀死我,我也无法杀死你,这点你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你的老板底西福涅和当年屠灭亨德尔有关系么?”
玛格丽特突然举起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威尔逊闭嘴。卡门条件反射式地举起了意图施法的双手,威尔逊却拉住了她的手腕,也对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后用眼睛示意卡门回头看向门口。
没有撞门,没有撬锁,无人敲门,但宛如热气一般不断蒸腾的气流正从门板的下方向上涌动,原本只会出现在盛夏户外沥青公路上的那种热气团的折射效应,此刻却出现在房间门口。门板虽然没有受到物理的影响,但很明显受到了什么力量的侵蚀。
门外正有什么东西试图进来。
什么东西在外游荡,看起来屋里的人已经猜到了。
柯林斯死后转化而成的诅咒看起来有些特殊,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个诅咒是潜入杀人的。毕竟当你嗅出气味的时候,中毒反应就已足够杀死你了。所以它再刺鼻,也不会被人提前察觉到。
这一点从反向刺激了玛格丽特的感官。
没有试错的余地。
至少对卡门女士和玛格丽特而言是没有的。
“他在听。”玛格丽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本子,这个本子的外形同威尔逊手上的一模一样。里头也写满了字,玛格丽特的字迹非常娟秀,但字体却是哥特式的。提钩一笔几乎能划破纸面。
“看你们惹出的好事儿。”简单明了的回应,字体是花式的,很不符合威尔逊谦逊而内敛的性格。
这里是威尔逊画中的世界。一笔一划尽可能如实地还原出了真实的房间布置,但各项物体的材质仍然是依靠笔触和画面的光影等模拟出来的。
所以没有什么物体之间的间隙可以令外界的气体渗透进来。但这样以来就带来了一个疑问,隐藏在里面的人也应该是完全安全的,毕竟是这是一个创造出来的口袋空间。
“你只画了这个房间?”
“这间房和隔壁的房间,是其他都是只是运用透视法画出来的样子货罢了。”笔尖在沙沙地移动,屋子里只有呼吸与写字的声音
“那些门也都是推不开的吗?”
“是的。”简单扼要的肯定回答。
“他进得来吗?”
“不好说。这里不是物质构成的,只是用线条和透视构成而形成的透视空间,关上门之后,门便与墙融为了一体,在屋里的人不应当被发现才对。。”
“那他为什么在门口?”
“可能是追着记忆来的,玛格丽特,或者是你的身上的香水味儿。柯林斯化成的芥子气,只是因循本性而动的诅咒。所以执行的是某种机械的杀人规律。而他顺着本能回到了凶案的现场,要么这里就是发动诅咒的地方,要么就是冲着你来的。”
威尔逊躺在了床上,这样的躺姿不会刺激伤口进一步流血。不得不说,卡门女士的包扎手艺非常娴熟,用草木灰塞住伤口之后,用绷带紧紧地包住了伤口,短时间内不会影响行动,只是因为失血有点儿多,他的嘴唇有点发白,并且轻轻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站在床边正在深思,很明显,她在试图梳理现在的情况。
卡门女士则一直盯着门口,她的手上多出了一个香水瓶,瓶口已经打开了,从瓶子之中弥漫出了一种迷迭香、百里香和柑橘混调的香气。在酒精的基调之中,淡香的气味将整间屋子的味道洗刷了一遍,毫无疑问,这种淡香可以掩藏人体发出的各种激素与气味。
“卡门女士在释放古龙水的味道,中和你身上的散发的气息。玛格丽特,我没立场约束你什么,但你用曼陀罗的诅咒做成香水,去诱惑柯林斯,看来是真招他的记恨了。”
玛格丽特咬住嘴唇,权当没有听懂威尔逊的讽刺。
不过,蕴含在这一瓶古龙水中的魔法看起来对症下药了,涌动在门口的恶意似乎逐渐失去了目标,不断涌动的空气在逐渐平息,木门也不再扭曲了。
“这条命算送你的,贱人,不过下一轮就别想着这么好运了。”卡门女士铁青着脸说了一句。她的库存消耗得很快,以酒精为基质的短调香,本就容易挥发,剩下的都是靠她本身的魔力在维持。
现在也差不多要见底了。
“还会有下一轮,这里不是真正的酒店,没有什么其他花容失色的客人逃走以供他追杀取乐,所以只有我们这几条命,是他的目标。”威尔逊用笔做了论断,“所以,在我们死透以前,至少得弄明白三件事。”
“什么事?”
“第一,柯林斯的杀人规律是什么。
第二,能不能消灭他。
第三,如果消灭不了,我们怎么从这个密封的口袋里逃出去。柯林斯已经死了,但我们还没有。但这么持续地困在这儿,没有水源与食物的供给,我们撑不过三天。”
“这个空间是你的,不是打开门就可以出去了么?”玛格丽特飞快地在笔记本下写下这行字。
“对,但他也会出去。说实话,你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我不是真的威尔逊,所以,我并不在乎他出去会杀多少人。
反正,玛格丽特,按你们这个该挨千刀的计划,伦敦的人会在炭疽杆菌的作用下死掉至少一半。对他们来说,再多一团随机杀人的芥子气,也不过就是丰富一下死神马戏团的花样罢了。
毕竟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小玩意儿,你知道的,对渡鸦帮丝毫不起作用。我们之中没有一个算得上正常人。
可对你们而言,放出柯林斯就不一样了。他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把你和底西福涅泡烂了,然后就轮到我们遭殃。虽然我真的很乐见底西福涅这么烂在屋子里,但你不能死在这里。玛格丽特。”
“哦阿尔伯特……”
“玛格丽特,就好像我不会喊你玛格丽特·沃金斯一样,不要再叫我阿尔伯特了。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我选择了威尔逊的那条清澈而愚蠢的理想,尽管他一定会嚷嚷要今晚拯救伦敦。相比你所想要的自由,现在我更想理解一点威尔逊的想法。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它的意思。”
玛格丽特听到这是“它”的意思之后,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好吧,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柯林斯的诅咒源头,你说就在这个房间里对吧?”
“是的,所以那块应该属于我的大脑皮层,是你塞进他的鸡肉派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