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父老乡亲(九)张家德儿
我的父老乡亲(九)张家德儿
我们农村人称呼年轻的小伙子,经常用姓氏+小名,像饶必达,小名达儿,我们就叫他饶家达儿,刘建军,小名军儿,我们就叫他刘家军儿。今天的主人公名叫张先德,我们的常用名就是张家德儿。
张家父亲靠勤劳积下了一份家业,有田几十亩,大瓦房五间,占据了要害地位,矗立在毛嘴的开阔处,也算是气势恢宏。可是,生了两个女儿后,还是没有等来儿子,第三胎快要临盆,盼着能有个带把的,可生产之后,又让张老先生失望了。张老先生看着这一丘丘良田,这高大宽敞的房屋,常常唉声叹气。
自此,老先生也就断了这传后的念头。
可你说巧不巧,几年后,妻子又怀我孕了。老先生的盼头又勾起来了,他又盼望着。
这次,终于没有让他失望,给他送来了一个带把的,老先生这一份家业有人继承了。
这主,赶着来到张家,就不是报恩的,是来索取的。
从一出生,张先德就是捧在手心里的,最好吃的要留给他,最好用的要让他先用的,五六岁了脚还不沾地,三个姐姐轮流背着抱着,家里有什么都让着他,父母也帮他出头压制别人。自然,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养成了乖戻跋扈的性格,颐指气使。
有一天,他不知哪根筋又出了问题,在家就是不安分,转来转去,拿起一根棍子对着一群鸡挥舞起来,终于,有一只丧生在他的棍下。老母亲在一边看着直心疼,却又奈何不得,还在张家德儿的指挥下,烧水褪毛开膛烧油,一锅鸡就成了,直到鸡汤喝到嘴里,张家德儿才静下心来,安心干干净净把一只鸡一锅汤吃完了,把嘴一抹,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呼呼大睡去了。
母女三人在旁边,看着这狼藉的场面,相互对视,不自觉地抱在一起痛哭。
三个姐姐结成联盟,可是碍于父母年老,只得相继寻了婆家嫁出去了。
家里清静下来,张家德儿又嫌弃父母在眼前不得自由,把父母赶到偏房,自己独享三间正屋,吃喝拉撒仍然是交给老父老母。这日子,怎一个潇洒了得!
懒做是自然的。张先德自小在蜜罐里长大的,草没砍过一根,谷没割过一粒,整天游手好闲,没钱了就找父母要,要不到了就翻箱倒柜找,找不到了就拿家里东西去当,到邻舍去卖。自然,邻居都知道他急于出手,都是些低价收得。
懒做是和好吃是连在一起的。说到吃,张家德儿就是太在行了。
他生就一只能辨味识香的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只要是活物,都在他的菜谱单上。现在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一鸡三吃”的美谈。他把半只鸡黄焖,半只鸡清炖,还把鸡内脏腌制之后撒上胡椒辣椒烧烤。他又好客,常常呼朋唤友大啖,他又天生好酒量,酒过三巡,少不了猜拳行令,直至酩酊大醉。
这样豪爽,这样大方,谁不愿围在他身边甘愿当小弟呢?张家德儿就在一声声“帮主”“舵主”的称呼里,迷失了自我。
待张先德长大成人,风烛残年的老父母经不起这般折腾,先后撒手人寰,眼不见心不烦了。
以上都是我杜撰的,但是有根据的。和他同龄的人都喊他德叔,可见他的辈份高,也就应是上一辈中最小的了。
失去了这最后一块障碍物,张家德儿彻底放飞了自我。
时代又推波助澜,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沧海横流各显神通的时候,改革开放后的风起云涌,港台蛊惑仔新风吹遍神洲角落。一些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解脱出来的愣头青摇身一变,成了“打流的”“跑社会”,大喇叭裤花衬衣卷毛肩扛震天响的录音机,成了这些社会青年的标配。
张家德儿在小弟的簇拥下,在三乡四水吃香得很。哪里有矛盾,哪里有纠纷,首先找的不是政府调解,而是请这些“流子”。自然是谁的势力大,谁就掌握话语权。
几场调解下来,外加几次摆场子,互相亮剑,张家德儿收到小弟的投名状像雪片一样飞来。一次正面交锋中,张家德儿凭自己一米八的个头两百斤的吨位,和十三太保携带的杀猪刀鸟铳,成功击退对手,“张家帮”的势力盖过了文武桥饶家达儿的“饶家帮”,江湖大哥的地位更加稳固。
我曾亲眼见过一次“大哥”摆平江湖纷争。
两口子的矛盾升级为婆家和娘家的矛盾,又发酵为两个地方上的矛盾,火药味渐浓。
我们组里的媳妇带着几十号精干亲戚浩浩荡荡分乘几辆拖拉机,堵在了男方家里。男方早已做了缩头乌龟,不知去向了,亲戚们找不到主,准备动手打砸抢。
我们闻讯,都去看热闹。
人群有点骚动,只听得人群中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句:“张家德儿来了。”大家自动闪开一条道,都伸出头来探望着。
只见两个短衣黄发少年开道,一个穿黑纱衣戴明晃晃项链大汉挺着阔大的肚皮昂首走过来,后面是一群表情严肃杀气腾腾的跟班。围观的大伙儿顿时被这气势镇住,全场鸭雀无声,只听见尖头皮鞋在地上“哐哐哐”的响。
那些亲戚也镇住了,停下手,怔怔地望着。
气氛一时僵住了。
现场真的是陈小春等人上演的《蛊惑仔》。一群人齐刷刷地在老大后面排好队,成拱卫状护住老大。有人端来一把椅子,让老大坐下。老大手一挥,说:“什么情况?找个对方管事的人来。”
对方早被这阵仗吓到,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对方说明事由,提出自己的条件,进行了呈堂证供。
张家德儿拿眼扫了一下四周,有两个军师模样的人附在耳边嘀咕,开始了单方合议。张家德儿站起来,发出了最后结词,表示有退有进,既给对方空间,又给自己余地。
那派头,那气势,拿捏得相当精准。
听最后离场的观众传话,女方心满意足后,又坐上拖拉机“突突突”走了。事后“张家帮”没有吃饭,男方给每个来的人一包烟,五十元钱。男方千恩万谢,恭送一哨人马返程。
大家都赞叹,要不是大哥气场足,还不知道会不会把男方家夷为平地,掘地三尺把男主家找出撕裂。全仗地方上有这样一个大哥啊!
我脑海中至今都常闪现当时的浩大场面。
这些人成天没事,就跟着老大混,你以为这样多人不要吃喝?这些人吃吃喝喝可都是一把好手,有钱大家花,今天包里的钱要用完绝不留到明天,都是走在时尚前沿的“日光族”,没钱了就眼巴巴望着老大。
不是每天都能开工,不是每次都能混到大收入。眼看就是三天饿九顿,张家德儿也急啊!
吃着喝着,就要找点事做,于是,他们开始了赌博。
开始是好玩,打发时间,后来,就慢慢变了调,从一毛钱到十块二十。张先德就上了瘾,每次总是输,输了又没钱,只好去开拓更多的业务。邻里纠纷,欠钱讨债,提篮子拉回扣,自然有些强买强卖的行径,这一伙人在乡里的名声也就不太好了。
老大打牌应该是不需要钱的,而且输多赢少,赢了,大家拿去打酒买肉,输了,就说一声记账,大家也乐得哈哈一笑。
随着“严打”开始,社会便清静多了,张家德儿更多的时候是龟缩在家,少有外出。眼看坐吃山空,再下去就要前胸贴后背了。队伍也有了一些骚动,也有人投靠另外的组织去了。
这天,三个骨干力量将老大堵在堂屋,开口道:“张先德。”张先德一听,心里就不乐意了,我这名字岂是你们可以直呼的么?可看他们沉闷的脸,收回了愤怒。
“把欠我们的二百块钱给我们,我们要去广东打工了。”
???张先德头嗡的一下,懵了。
“就是打牌时欠的。”三人见张先德迷糊,明说了。
张家德儿看了看堂屋里仍横七竖八躺着的假寐的小弟们,说了句“你们等着”,心里一哆嗦,出了门。
幺婆子开着拖拉机上跑得飞快。张先德一看,问他干什么去。幺婆子说,陈合民家里修房子,要他去买一点椽皮,他正要去问谁家有。
张家德儿忙招呼他停下,说,我家就有。
你家有?在哪里?
你随我来。
一阵“突突突”,惊醒了小弟们。
“就在这里。”张先德指着三间正屋屋顶说。
“莫戳我,这怎么行?”
“三百块钱,这上面的都归你。”
“可是,我只要椽皮,不要瓦。”
“没问题,瓦不给你。”
只见张先德从柴火屋里拿出一个搭耙子,搬过楼梯,只听到一阵“嘭嘭嘭”的瓦片落地碎裂声,不消半个小时,阳光已经透过屋顶直接晒到了地面。
椽皮一块块被掀掉,又一块块摞起来,移到了幺婆子的拖拉机上飞快地运走了。
三个骨干力量目睹这一切,没有接钱,低着头走了。
人们纷纷议论:这是个狠人。
严打风声渐紧。
张家德儿也南下广东,消失了一些时日。
我到老丈人家去,总要经过张家德儿的祖屋屋场,总要听到他的一些轶事。
再见到他时,是在毛嘴他的小茅棚前,身边没了跟随的小弟,多了个小孩,原来,他已结婚生子,开始落地生根,务起农活来。
1998年大洪水过后,我丈人家也搬迁到高处,房子修好,我自告奋勇地请了电工来组线。
到了晚上,还有一点没走完,就打个夜工,加班到了十点左右。电工接到电话,说老婆怀孕九个月了,要回家照顾。这可让我犯了难,乌漆麻黑的,又有二十里地,怎么办?
“找德叔去,他有摩托。”老丈人出面了。
轰隆隆的摩托声在屋外响起。我也坐上摩托回家。
一路上,道路泥泞,车子好几次都是在滑行,歪歪扭扭地行驶。我心里嘀咕,遇上这样的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况,也不知这位昔日的“老大”会要多少钱,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终于,车停稳了。我问:“这样漆黑的烂路,把你麻麻了,搞好多钱?”
“和白天一样的,十二块。”粗重的声音,和多年前已是判若两人。
我有些错愕,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一,赶紧掏出钱,递给他,生怕迟了他会反悔。
“突突突”的摩托声走远,我才回过神来,连感谢都忘了说。
自此,好久不曾听到他的消息,我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是,有段时间,关于他的事,又传了出来。说是他又中了原来小弟的道道,又拉他去玩牌,没了老大的光环,自然失去了庇佑,他输得很彻底,又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
规劝无果,老婆负气离他而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孩子。
或许,会收敛些,安静些吧。
然而,仍然没有。
没了老婆的约束,孩子也成了负担,被甩到了他的老姑妈家。张家德儿又开始了游荡,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潇洒生活。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迅速,转眼,孩子要上学了,没钱,上不了,连生活费都没有给的,还怎么上学?偏偏这孩子心气儿高,知道自己的身世,一口气跑回自己的窝,不再去姑妈家了。
可张先德哪有时间去照顾他!孩子也是自己刨食,还要照顾醉醺醺没好声气的老子。大家看在眼里,都慨叹一个好孩子,投胎投错了地方。
村部将孤儿独父住窝棚生活无着的境况上报到福利机构,福利机构来了四万元,由大队做主,修了三间平房,置办了一些家伙什,这次没经过张先德的手,也没有用小屋面盖瓦,修了个平顶,总算将父子俩的事落到了实处。
可是,这些条件的改善,怎么能弥补一个孩子缺失的童年?十一岁的孩子,没有家,没有爱,找不到温暖,心已灰,意已冷,新年的热闹更催生了他的去意。一个冰冷的夜晚,他爬上屋顶,在自制的三角架上用一根绳子结束了年幼的生命。
这实在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我无法想象,当听到这个噩耗,当看到一个瘦小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时,我们的张先德,张家德儿,老大,心里会做何感想?
春节临近,我们舟车劳顿回丈人家过年。傍晚时分,一阵“笃笃笃”的拐杖探路声由远及近而来,又往岭上小卖部去了。
我感到纳闷,随口说了一句:“未必现在算命的先生又出现了吗?”
丈母娘一笑,说:“什么算命先生,是张家德儿,他拄的拐棍。”
“怎么啦?”我急切地问,脑海中浮现出他高大的身板,有力的双臂驾驭着在泥泞中前行的摩托。
“眼睛瞎了。糖尿病,什么都不忌口,说自己反正是这样了,无牵无挂,图个快活算了。”
我们围在火炉边,都没说话。
那“笃笃笃”的戳地声却时常在我脑海中响起。
这年立春之后的雨水特别多。有一天,我瞥见张先德的平顶房墙面布满青苔,屋顶茅草飘摇,屋角倾斜,斑驳的红砖脱落。我有点诧异,一问,才知,张先德已经去世多日,房子早已坍塌,他这一户已经销册了。
我曾问过周边人,张家德儿是坏人吗?还是好人呢?谁也说不清。他们说,这个人,从不扰邻,也不干偷鸡摸狗的事,邻里口碑没得说。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却又让人捉摸不了,他本有殷实的家底,魁梧的身材,有妻儿,可现在,这一切都已随风而逝,只落得天地间渺茫茫。
我想,一念向佛一念向魔,藏在身上收在骨子里的那些东西,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它就会迸发出来,成为或进取向上争先或撕裂你毁灭你的那股力量。
难怪人们一直念叨“狗改不了吃屎”的。可是,能吃点有营养的屎,能在正道上一直有屎吃,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