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挂念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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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父老乡亲(八)王铁匠

我的父老乡亲(八)王铁匠

说起王铁匠,我的话就多了。

王铁匠的房子,是个七字拐的大房,横着的是四间木房,有堂屋和三间卧室,坚着当路的是砖砌的,是王铁匠的工作室,每天一清早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准时响起。

王铁匠他是我家隔壁,屋檐挨屋檐。他家有什么动作,我们家里都清楚。同样的,我家也是。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可我们两家却互相不对付,连话都不讲,互不往来。

我们两家都是手工业者,都是勤劳致富的小农户。我妈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手艺相当了得,人也和气,过路的人都愿意进来歇歇脚,喝口茶水,聊聊天,我家的人气也是很旺的,后来,我妈又参师偷学了理发的手艺,来的人就更多了,甚至大年三十也不得闲。

王铁匠是打铁的,生得高大,五大三粗,一只大脸盘,脸上满脸横肉,兼以沟壑纵横,坑坑洼洼,常年没有笑容,好似谁家借他饱谷还了秕谷,永远没有好声好气。常言道,和气生财。他却是个不差钱的主,从不讲价,说一不二,加以脾气不好,对顾客说不上两句话,就起高腔,有些想帮锤的,王铁匠也大声拒绝,仿佛掺杂了外人的力气,这件作品便不再纯粹。

可是,耐不过他打铁的手艺好。他打出来的东西,既趁手好用,又经久耐用,邻乡来走亲戚的路过这里,也要嘱托买一把王铁匠打的刀,“王铁匠的刀”都成了当地的一个品牌,人们以拥有一把菜刀或他箍的桶为荣耀。

打铁需要有气力,王铁匠有的是力气。他家把房子做了改造,当路的房子开个门,供有大需求的客户推门进来坐下商谈。再开个大窗台,可以供那些小件小物立等可取的小客户趴在窗沿边欣赏他的打铁过程。

我就经常做这样的事。只看见王铁匠一手拉着风箱,另一手用大火钳夹起煤块往火炉里添火。风箱呼呼地响,火苗子哗哗地窜,火炉上煤块簇拥的铁块已经红得没了自己的形体,和火差点融为一体。王铁匠用火钳敲了敲铁块,发觉还不行,就又使劲地拉着风箱拉杆,鼓动的风把煤块都要扇起。

终于,王铁匠夹起红得圆润的铁块,搁在铁砧上,出炉的铁块受降温影响,边缘立刻有了青黑色,王铁匠一锤下去,这些青黑色立马就变为铁屑,飞溅出去,王铁匠就抡圆了胳膊,抡得铁锤呼呼作响,迅猛疾速,你看不清他的铁锤怎么起落,可每一锤都准确地击打在铁块上,火红的铁屑也上下翻飞,四散开来,有些落在王铁匠的皮兜肚上,胳膊上,脸上,反弹出来,好一阵铁烟花!

每到这时,我就缩回身子,躲在窗台外,从老鼠钻进钻出的洞中来偷看,生怕这铁花溅到我脸上手上脚上。你看不清他的铁锤,却能清楚地知道他砸了多少锤。因为他每打一锤,都会“嗯”地哼一声,把这一声狠狠地注入到力气里,再一同倾注到铁锤上。

难怪,有人调侃王铁匠的铁器价钱,说,你不用问他的价,你就数他打铁时哼了多少声“嗯”,每一声一毛钱。当然,这是笑话。

我家和他家结下的仇怨,来自三件事。

我家从庙嘴搬迁过来,在王铁匠的北面修了三间木房子,还是板壁的,每年要用桐油油漆一次,防虫蛀,防腐烂。王铁匠家是从古巷搬过来的,比我们早,两家以屋檐滴水为界。

后来,王铁匠改造房子,天不亮就下墙脚,故意往我家这边挪了二十公分,我爸起床后看了,没做声。五个瓦匠师傅齐刷刷地一字儿排开,太阳升起时,红砖墙已经砌了一人多高。

等再往上升时,遇到困难了。因为移过来太多,新修的墙在我家屋檐下,要再砌,就要切掉我家的屋檐。农村里对自家的地盘是很讲究的,我就曾亲眼见到两家为屋场打得天昏地暗,

自然,要我们削掉屋檐,这可是我们家万万不会干的,于情于理,看热闹的旁人都站在我们这边。看到情况不对,自己不占理,王铁匠唠唠叨叨,或许是骂骂咧咧,总之是蛮不舒服。

那天,我去了小姨家,没有在现场,自然没看见王铁匠的狼狈样,但我可以想象到,他自以为可以欺负我们外来户,自做主张就下手,结果费心费力白费工夫,只得乖乖地要瓦匠师傅把砌好的墙推掉,重新挪回原址。我那时真佩服我父母,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一问题解决,而且解决得这样彻底!

我们两家前面肯定有小摩擦,只是没挑明,这一次,应该是很明显了。

过了不久,又出了一件事。

王铁匠的儿子王典比我们大点,也是魁梧挺拔,小孩子嘛,和我们却不生分,经常在一起玩耍。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也是父母盼望了很久才有了这个儿子,所以,父母都把他看得宝贝一样。

我哥和他玩得最多,也最投缘,摸鱼捉虾,打家劫舍,带着一群孩子从村头到村尾闲逛,摘条黄瓜,挖个红薯,搞得鸡飞狗跳。晚上也不消停,在队屋的晒谷坪上,两支队伍玩“天上乌乌云,地上叠麻绳”的游戏。

那时,我们队里有二三十个小孩,大家牵着手,点名对方的弱小孩子来挑战撞人墙,然后把他收编归为己方,对方也专捡力气弱的连接处撞,撞散后牵着战败方一个队员趾高气扬地回到己方,这一玩,直到各家各户的家长来领人。

往往这时候,我哥和王典就是两个头领,各带一路人马列严阵以待,往往也结下梁子,可更多的时候,他们转身就又凑到一块密谋共同干另外的坏事。

有一次,两人带着耙子和筐子捡猪屎,可能“做恶多端”,累了,躺在堤坝斜坡的草地上,脑瓜子却没停止转动。

“这脑瓜子总是要转,闭上眼睛也有东西在动,这脑瓜子里有什么?”王典年纪大些,想问题深刻些。

“要不,我们挖开看看?”我哥也好奇。

“那行,挖哪个的?”王典把玩着手中的猪屎耙。

“你的脑袋这样大,里面装的东西多些,看得清楚点,再说,挖出一块来也不会少很多。”我哥这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王典把猪屎耙递给我哥,然后背过身,把硕大的后脑袋呈给我哥。

我哥心慈手软,用耙子抠开头发,挖起来。猪屎耙很钝,刮不开头皮,我哥使劲地抠,猪屎耙终于钻破头皮,王典吃痛,龇牙咧嘴,忍受不住,忙捂住脑袋,倒在地上,不住地哎哟哼哼。

我哥一看,以为闯了大祸,猪屎筐也不要了,撒丫子跑回了家。

王铁匠领着王典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妈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王铁匠总是按着王典的头,露出一块红色的头皮,我娘弄明白后,尴尬极了,又气又好笑,只得把珍藏多日舍不得用的一包红糖拿出陪着笑恭送出门。

我哥也少不得挨打受骂,大家聚在一起,就谈“用猪屎耙开颅做手术”的故事,却也留下了“莽撞”的名符其实的美名。

自此,两家便大门各自开互不往来。

这两件事我没亲见,下面一件事我是亲自参与了的。

元宝叔将田地宅基地核定,原有土地上的附着物在五日内清理。我家后冲里有两根泡桐树,有年岁了,冠盖如云,我家没有男劳力,只能等四天后我爹回来再砍。

第三天,我娘把我们兄弟俩召集起来,气冲冲地说:“敢不敢跟着我去要回自己的东西?”“我们哪有不敢的!”

我娘带着我俩,出了槽门,往左,在王铁匠的竹山前,已堆了一大堆泡桐树干和枝叶。我娘一指,说,把这一大堆拖回去。我们的声响惊动了王铁匠一家,他们站在门廊前,大声喝斥我们住手。

我娘说了一句:“今天才是第三天,不是讲的五天吗?你们以为我们是孤儿寡母在家吗?”

王铁匠一家再不做声。

我们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再大再粗再长的泡桐树干,我和哥一人抬一头,竟然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像两个得胜的将军凯旋。

围观的人(现在应该叫吃瓜群众)得知原委,纷纷议论指责王铁匠。

我至今还用着王铁匠打的刀具。我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块精铁,我娘说,给两个男孩子一人打一把刀,也算是留给他们成家立业的本钱。我爹笑了笑。

我爹娘和王铁匠不说话,就托来做衣的人去王铁匠那里打两把刀。给我的那把刀,厚重,剁骨头卷了刃,被弃用了几年。那一次,买的钢刀被剁断了,没工具,我重新找出那把刀,用磨刀石开刃,再切时,非常好用,虽然刀把已经松动,我们却不愿再更换。

王铁匠的铁器没得说,可他的为人却不咋地。和我家这样屋檐相挨的邻居交恶,和其他乡邻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家人,他也当做一碗夜饭菜。

三个女儿在他的调理下,做农活都是一把好手,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还在忙。王铁匠舍不得这几个劳力,来提亲的媒婆被王铁匠骂得在大路上飞跑,久而久之,就鲜有媒婆上门,直到三十多才出嫁。

儿子也不顺心。打铁的生活枯燥乏味,岂是年轻人能忍受得了的?王典长大后,不想接过铁锤,改革开放的风吹到了山窝窝里,大喇叭裤卷头发高音双卡录音机迪士高一波一波地从门口过,他的心也动了。可是,王铁匠的手紧得很,不会给家人一分一毫用。王典好歹也是一方首领,过不得这憋屈日子。

王典没法,只得使诈假意答应帮锤,暗地里接了些私活,暗中也存子几块钱。

春节过后,一辆辆的大巴车带着满车的打工仔从门口呼啸而过南下广东,三百块的车票让几个垄断此行业的街溜子赚得盆满钵满。

王典没钱,那夜刚擦黑,他闪进我家门,对我爹说:“叔,我瞅准你在家,我麻起胆子向你开个口,借五十块钱。”我爹看年轻人的真诚,拿出五十元交给王典。

王典连家门也没进,腰揣一百三十五元,借着自己孔武有力膀大腰圆的外形,一路扒车到了东莞,口袋里还剩二十八元,

在东莞闯荡了几年,找了个三和的姑娘,带着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回家。可一回家就被泼了一瓢冷水。王铁匠见儿孙回家,没什么好声好气,见儿媳孙子在家,日上三竿还不起床,坐在桌边只等吃,天黑了还不睡又要费灯泡费电,气就不打一处来。终于一天暴发,边打铁,一边把嗯哼声改为骂声。

他的骂声,我见识过,可以高低抑扬顿挫,三天不重样。

王典这次回家过年,本来是想和王铁匠修复关系,他们的生活习惯本就这样,现在王铁匠骂骂咧咧,就和王铁匠辩驳几句,心中再也想不通,便拿过一瓶敌敌畏,走到王铁匠的卧室,一仰脖,喝了个精光。

待王铁匠发现时,王典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口吐白沫,气息微弱。

王铁匠心中一惊,急忙喊我表姐夫的拖拉机,一路颠簸,到乡卫生院洗胃洗肠,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保了命。

这一来,家里也清静了不少。

一个月后,王典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带着妻儿回东莞了。此后多年,我不曾见过他。

再见王铁匠时,感觉他憔悴了好多。

这年的暑假格外热,中午时分外面的温度让头皮发烫。

王铁匠的丈母娘来看望女儿一家,走了有二十里地。不知怎的,王铁匠一家没留她,丈母娘夹着小包,挪着小脚,顶着火盆似的太阳,又走回去。

结果,下午一点时,有过路人捎信来,说在烂泥湖堤上,有个老婆婆,热死在路边草丛里,有眼熟的人说是王铁匠的丈母娘。

王铁匠的老婆一听,自作主张就请我表姐夫的拖拉机,飞速赶到,一看,已经没气息了,只得就着拖拉机拖回来。

谁知,拖拉机还没熄火,王铁匠就冲出来,连连摆手,用他粗重浑厚的声音大声喝斥:“拖走,拖走!”

他老婆哀声再三请求,他等待良久,冲着拖拉机喊:“把斗立起来,往下倒,往下倒,倒下来后一钉耙拖到坑里埋了。”

周围人都打了一个寒噤,大热天的,感觉脖子凉嗖嗖的。

我读书工作后,全家都搬离了肖家桥,,就很少打听王铁匠的事了。

后来,听表姐夫讲起,王铁匠的老婆去世后几天,王铁匠也活得没意思了,喝农药自尽,去追随妻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王铁匠也没什么坏心事,也没有去害人。他是中国农村农民的一个缩影,有一门过硬的手艺能发家致富,却有又犟又坏的脾气,家长制一言堂,老子说话儿女只有听的份,不能和子女好好交流沟通,结果,只能是制造紧张局面,弄得双方受伤。你说,他们能有什么坏心事呢?多少原生家庭的孩子,要用一生来治愈他们童年少年甚至中年受的伤!

再经过王铁匠家前,原来的木房子已经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小洋楼,煞是壮观。有次过春节,我瞥见王典在门口张罗,就和他闲聊几句,原来,他的儿子谈了女朋友,要准备结婚了。

看到他忙前忙后,我想,他累,一定也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