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慢慢消失的女人
1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后,门开了。拉达护士走进来,带上了门。
“我在这里。”那女人平静地说。
拉达循声在房间里扫视着。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这边,这个位置。”拉达停止扫视之前,女人一直温和地重复着。
拉达的视线太高,注意力都放在左边,她几乎连窗边的鸟粪都看见了,那上面还有三天前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
座位上传来女人的一声轻叹,她坐在窗边,从那里可以俯瞰校园。当初来到这座大学医院时,她满怀希望,觉得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然而,六个月过去了,她觉得自己像只小白鼠,一会儿被科学家捣一捣,一会儿被医生戳一戳,人们急不可耐地想搞懂她的病情,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她被诊断出一种遗传性疾病,罕见且复杂,体内的染色体将因此逐渐消失。它们并没有自毁或分解,甚至连变异都不是——她的器官功能表现得完全正常;所有的检查结果都表明她健康无恙。简单来说,她在消失,但她其实依然存在。
她是一点一点开始消失的。几乎让人察觉不来。常常有人说“我没看见你在这儿”,常常有人错判与她的距离,有人撞到她的肩膀,有人踩到她的脚趾,而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任何预兆。至少刚开始并没有。
她是整个人慢慢消失的。这不是说失去了某只手、某个脚趾,或是一夜之间没了一只耳朵,而是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失。她变小了,变成一团微光,像热雾迷离在大路上;变成了几笔模糊的勾勒,闪烁而失焦。如果你睁大眼睛,你会看清那里有个她。而背景和环境不同,清晰程度也不太一样。她很快发现,房间越杂乱,装饰越花哨,人们就越能一眼看见她。而在一道朴素的墙前,她几乎是隐形的。她翻出一些印花的壁纸,把它们当成画布铺设在身后,还用装饰性织物包起椅子,坐在上面。如此,她的身形就会虚化那些纹路,让人不禁眯起眼睛再看一眼。她几乎已然隐形了,但仍旧挣扎着想被人看见。
几个月来,她一直接受着科学家和医生的检查,接受着记者的采访,摄影师想方设法地为她补光、突出她的形象,但没有一位是来治愈她的。这当中从来不乏关心和讨好,但其实,她的困境越严重,那些人就越兴奋。她就这样慢慢地消失着,没人知道原因,世界上最权威的专家也搞不明白。
“你有一封信,”拉达的话把她从思绪里拽出来,“这封信,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挺想读的。”
女人瞬间好奇了,不再被纷扰所乱。“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就在这儿呢。”她还是遵从指示轻声回应着。拉达寻找着她的声音,信封捏在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拉达将信举在空中。
“谢谢你。”女人说完,接过信封细细打量。信封很精致,淡淡的灰粉色,让她想起小孩子生日聚会的请柬,那种相同的兴奋感从她心底升腾。拉达的样子很激动,这让她不禁好奇。收信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每周都能收到全世界寄来的很多信,有毛遂自荐的专家,有想与她交友的谄媚者,有想驱逐她的宗教激进主义者[1];还有一些猥琐男,乞怜地想要把一个始终存在却被无视的女人的肉体当作泄欲的工具。不过她还是承认,这个信封跟其他的感觉有些不同,她的名字被华丽而工整地写在上面。
“我认得这个信封。”拉达在她旁边坐下,激动地说。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个贵重的信封。一股暖意,带着某种深深的信念和宽慰朝她涌来。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手写的字条。
“伊丽莎白·蒙哥马利教授。”二人异口同声。
“我想得没错,就是这个!”拉达说着,紧紧握住女人捏着字条的手。
2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女人反反复复地说。在医疗团队的协助下,她要搬去一个新病院,谁也不清楚她又要在那个家住多久。蒙哥马利教授派了一辆豪华轿车过来接她,拉达和几个平日里与她相熟的护士陪她上了车。前来送别的咨询师并没有到齐,因为人们已经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血,他们以缺席的方式对她的离开表示抗议。
“我坐好了。”她轻声说,随后,车门关了。
3
消失的过程并未伴随身体的疼痛。情感上,那就不太一样了。
年过半百时,她开始从情感上察觉这种消失,但直到三年前她才意识到,身体已经开始消失了。这个过程缓慢,但一步一步地持续进展着。会有人跟她说“我没看见你在这儿”,或者“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我都没听见”;再或者,某位同事会中断交谈,把所述的内容给她从头讲起,但其实她一直在场,她已疲于提醒大家她全程从未离席。这种事越来越多,让她越发不安。她开始穿更鲜艳的衣服,染了明亮的发色;她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公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她走路的时候,每一步都用脚趾很用力地抓着地面;她做了一切能够引人瞩目的动作。她想捏起路人的脸,直接拧过来与她对视。她想大喊:看看我!
最黑暗的那些日子,她一回到家就感到压抑而绝望,完全不知所措。她会看一眼镜子,确认她还存在。她会不断地照镜子,提醒自己这是事实。甚至后来,她在搭乘地铁时也会随身携带一面小镜子,以便在那些几乎笃定自己消失的时刻去照一下。
她在波士顿长大,之后搬到纽约。她一度认为,一座容纳了八百万人口的城市,是寻找友谊、邂逅爱情、发展人脉和开启新生活的理想之地。很长一段时间,事实如她所想,但是这几年,她发现人越多就越孤独,因为在人群中,她的孤独感被无限地放大了。休假之前,她供职于一家跨国金融服务公司,公司共有十五万名员工,遍布一百五十六个国家。她的办公楼位于公园大道,里面约有三千名员工。但一年一年过去,她越发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没有谁再关注她了。
她在三十八岁那年进入早更。身体常常很热,流下的汗会把床单浸透,有时候一晚上得换洗两次;皮肤也出了状况,常常会在某些特定面料的刺激下瞬间潮红。这些都让她感到窝火。暴躁、易怒和沮丧充斥着内心,那几年,她只想独处。两年时间里,她胖了二十磅[2],买的新衣服没有一件称她的心意,剪裁也不合身。以前开会的时候,她很自在,而现在如果一场会议里的男性居多,她的皮肤状态就不对劲。开会开到一半或者参加商务午宴的时候,她的脖子唰地一下就变红了,汗滴顺着脸颊流下,衣服也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她觉得好像在场所有男人都发现了这些变化,好像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糗态。那段时间,她不想出现在大家面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
她有时会在晚上出门,去看那些年轻漂亮的身体,她们穿着紧身裙和夸张的高跟鞋,一边肆意扭动,一边唱着歌。这些歌她也能跟着哼,毕竟她也和她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然而,星球上的尘埃已不再为她起落,与她同龄的男人更喜欢看舞池里的小姑娘,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即使现在,她还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还可以为社会提供价值,但她自己却意识不到。
新闻报道给她贴上的标签是“正在变小的女人”和“正在消失的女人”。五十八岁时,她登上了各个国家的头条。世界各地的专家专程飞来,对她的身体和心理进行一番探查,却都得不出任何结论,只好空手而归。即便这样,还是有各种论文发表出来,得奖、收获好评、在各自的领域内掀起高潮。
距离上次褪色已经过去了六个月,现在的她,仅仅是一抹微光,身心俱疲。她知道人们很难治愈她。她眼睁睁地看着各路专家乘兴而来,热情地给她做检查,最后黯然离开。看到那些人失落的样子,她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被耗尽。
4
科德角半岛的普罗温斯敦镇[3]就快到了。这场新的旅程,于她而言是一份新的希望,但同时她的情绪里也掺杂了几分犹疑与害怕。伊丽莎白·蒙哥马利教授已在病院前等候,病院由一座废弃的高大灯塔改建而来,如今在此地用另一种形式照亮人们的路途。
司机打开车门,女人走下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个方向。”女人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教授能否通过声音识别她的位置。
“你在嘟囔什么呢?”蒙哥马利教授皱着眉问。
“之前医院里的人让我这么说的。”她轻声回答,“这样的话,人们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不,不,不,你来这儿可不用说这些。”教授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
听罢,女人觉得被骂了,她开始忐忑不安,刚来不到一分钟就踩错了脚。但她很快意识到,蒙哥马利教授直视着她的双眼,给她肩膀上裹了一条舒适的羊绒毯以示欢迎,还引她一同走向灯塔;同时,司机在后面帮她拿着行李。她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上一次与人对视是什么时候,记忆中的眼神交流只剩和校园里的猫了。
“欢迎来到蒙哥马利照亮女性发展之路的灯塔,”蒙哥马利教授一边介绍,一边带她走进去,“听着有点啰唆,还有点自恋,但我们后来还是用了这个名字。刚开始,我们叫‘蒙哥马利女性静修所’,但我很快就把它改掉了。静修就跟隐退似的,听起来有点消极,是一种逃避困难、不想直面危险的行为。它让人退缩、萎靡、习惯于掩耳盗铃,还会与社会脱节。不行,在这里可不行。这里刚好相反,我们进步,我们发展,我们创造价值,我们帮你振作起来,和你一起成长。”
是的,是的,完全同意,她需要的就是这个。不再停滞,不再纠结过去。
蒙哥马利教授带她来到前台。灯塔华丽而空旷,散发着神秘的气质。
“蒂安娜,我们的新客人到了。”
蒂安娜看着她的眼睛,把房间钥匙递给她:“欢迎入住。”
“谢谢你。”女人小声地说,“她是怎么看见我的?”
蒙哥马利教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肩:“好啦,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咱们开始吧,好吗?”
5
首轮沟通在一个看得见拉切波恩特海滩的房间里进行。海浪阵阵拍打,送来湿咸的气息,与房间里的香薰蜡烛相互氤氲,海鸥叽叽地唤着,一切如新。她再也不用闻消毒水的味道,再也不用面对那个牢笼般的医院,她尝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
伊丽莎白·蒙哥马利教授,六十六岁,智慧与阅历并存,有六个孩子,两段婚姻,一次离异,是她在现实中见过的气质最独特的女人。教授坐在一张藤椅上,背后的靠垫看上去厚而绵软,她把薄荷茶倒入茶杯,冰块在里面发出清澈的撞击声。
“依我看,”蒙哥马利教授收了收腿说,“是你让自己消失的。”
“我?”女人抬高了音量,有点生气,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被毁了。
蒙哥马利教授绽开微笑:“我不会把责任武断地归于你一个人,你知道这当中有社会因素的影响。我反对的是人们对年轻女孩的过分追捧,把她们塑造为性感符号。我反对人们将注意力一股脑地放在美貌和形象上,让它们成为女性身上挂着的名为‘讨好外界’的枷锁。而处在同一个地球上,男性却完全不需要承受这些。”
她的声音让人很着迷,温和而坚定,不含愤怒的情绪,不带谴责,也没有埋怨和伤感。只是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便足够了。
女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坐起来,心怦怦乱跳。她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唤醒身心的声音。
“你应该也能想到,我遭到了很多男同行的反对。”教授抿了一口茶,撇了撇嘴角,“这是一个让他们不爽,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像一粒药丸哽在喉咙。于是,我就自己行动起来了。你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消失的女人。”
女人惊讶地张开了嘴。
“我在女性身上做了检测和分析,就像那些专家给你做的一样,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如何正确看待你这种情况。我长到一定年纪才真正体悟到。”
“我做了大量研究,写了很多笔记:女性,随着年龄渐长,开始被社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遗忘。她们的身影被从影视剧、时尚杂志中一笔抹去,你只能在推销各类抗衰老保健品和化妆品的日间电视广告上看到她们年老色衰的形象,好像女人一辈子的事业就是为了保持少女感。这些听着耳熟吧?”
女人点点头。
她继续说:“老女人的荧屏形象成了善妒的女巫,专坏男人和小姑娘的好事;或者变得充满被动,丧失对生活的主导权;而且,一旦长到五十五岁,她们就几乎从电视上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针对这一点,我研究发现,女性还会自觉内化这些所谓的‘现实’。我的学说被贬低为女权主义者的咆哮,但我并没有咆哮,这仅仅是我的观察。”她又抿了一口茶,看着这个慢慢消失的女人正在慢慢消化她说的话。
“你之前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女人脸上依然挂着惊讶的神情。
“前台的蒂安娜,她两年前来这儿的时候,跟你的情况一模一样。”
女人继续倾听着。
“你进门时看到的是谁?”教授问。
“蒂安娜。”女人回答。
“还有谁?”
“你。”
“还有呢?”
“没人了。”
“再看看。”
6
女人站起身,走向窗边。她看见了大海、沙滩,还有一座花园。她停顿了一下,接着看见门廊的秋千上闪着微光,旁边隐约有个一头黑色长发的身影,正面对着大海的方向。园子里,一个女人正蹲在那里种花,周身散发着彩虹色的光晕。她看得越仔细,就越能看到处于不同消退阶段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越是定睛观看,显现的就越多。她发现这里有无数个女人,她刚到灯塔时就已经从她们中间经过了。
“女人也需要看见女人。”蒙哥马利教授说,“如果我们不关注彼此,如果我们不关注作为女人的自己,我们还能指望谁呢?”
教授的话掷地有声。
“你周围的声音告诉你,你不重要,你不存在,于是你被规训了。你任由这些话渗入毛孔,由内而外地蚕食着你。你告诉自己你不重要,对此深信不疑。”
女人惊讶地点点头。
“那你现在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呢?”蒙哥马利教授用双手捧住杯子,紧紧盯着女人的眼睛,像在跟她体内尘封许久的另一个自我对话,在向它发射信号,传递信息。
“我必须相信,我会再次出现。”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像很多年没开口说过话一样。她清了清嗓子。
“不止这些。”蒙哥马利教授鼓励道。
“我要相信自己。”
“这个社会一天到晚都在说要相信自己,”她不屑地说,“说起来容易,而且这话都快说烂了。你必须相信的,具体指什么呢?”
她想了想,是啊,不能只是给出一个正面答复就作罢,她想相信的究竟是什么呢?
“指的是,我很重要,人们需要我,我有我的价值,我的可用之处,我可以效力的领域……”她低头看着她的杯子,“性感。”她慢慢地感受着鼻腔里的每一寸呼吸,重拾自信。“我值得人们期待,我还有潜能挑战一些新的东西,并对此有所产出。我还是一个有趣的个体,我的人生不是在这个阶段就到头了。人们还能意识到,我就在这里。”她用力说出最后这段话,声音如茶杯乍破。
蒙哥马利教授把杯子放在玻璃桌上,握住女人的双手:“我知道你在。我看得见你。”
那一刻,女人确信,她的人生会重新上色。路就在眼前,而她要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从关注内心开始。之后,她在意的东西便会接踵而来。
注释
[1]fundamentalist,也称“原理主义者”“基要派”,指某些宗教群体严格遵守基本原理,认为宗教内部在近代出现的自由主义神学使其信仰世俗化、偏离本质,提倡对其宗教的基本经文做字面传统的解释,并相信从中获得的教义应该被运用于社会各个方面。——译者注(本书如无特殊说明,所注均为译者添加)
[2]英美制质量或重量单位。1磅等于16盎司,合0.4536千克。
[3]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个海滨旅游小镇,常住人口约3,000人,距纽约自驾车程约5小时,距波士顿自驾车程约2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