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欢迎来到江州二中
再宽阔的走廊,一个班的人挤在上面,都不会太舒服。更别说是在一个暴雨将至的早上。
现在,江州二中高一17班的同学们就挤在教室外面,肩挨着肩,各自沉默。天地间只有令人绝望的湿热和紧张。
乔麦今天的心情不大好。
首先是因为,他又火了。昨天下午和大飞的单挑不知被谁录了下来,做成鬼畜视频,一夜之间传遍了江州高中生们的社交网络。
这些视频的高潮,是当乔麦被大飞的进攻一次次碾碎,人们终于又在这个倒霉蛋的脸上看到了那个经典的表情——和表情包里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雨声中若隐若现的窃窃私语和憋不住的爆笑,乔麦只能假装听不见了。毕竟,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在等待着他。
今天是第一次月考成绩的公布日。
在这所学校,他常常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也听不懂同学们在谈论什么,有时甚至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究竟为何而来。
而他的同学们——比如他的同桌林天天,却总是一下子就能理解老师的意思,脸上时常露出懂了的表情。他们懂得很多也很快。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乔麦在网上做过一套智力测试,上百道题,每道题是根据给出的5个图形选出第6个。他端坐于电脑前,辛辛苦苦看了几百个圆圈方块和三角,看得头昏脑胀,双眼失焦,终于可以点击“查看结果”,结果是必须先支付人民币59.9元。
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也许这也是智力测试的一部分,谁让他没发现这是个付费网站呢),一怒之下还是付了59块9。结果显示,他的智力和他的身高一样,恰好位于人群里的中间水平。
换句话说,他虽不是天才,但也绝非笨蛋。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要想在二中这样的学校生存,做一个普通人是否足够?乔麦不知道。也许此时此刻,班主任孟老师手里刚出炉的月考成绩单,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人们像被打湿的尼龙布裹住了全身,躯体沉重而煎熬,低头等待着某种召唤。
就在这,一声呼喊如破空的子弹,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等!等!我!我!来!啦!”
众人朝楼梯口望去,一个短发少女向他们狂奔而来,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拎着面包店的纸袋子,校服外面长款的荧光色雨衣在空中翻飞,书包也颠得起起伏伏。刘海飞起又落下,像在额头上荡秋千。
乔麦懒得转头去看。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同桌林天天。
林天天在离教室还有10米处开始减速,拎着纸袋的手在空中乱舞,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拨开人群,在湿滑的走廊上溜完了最后一段路,最终停在队伍最末端,乔麦的面前。
“啊!”
“啊什么?”
“我还以为停得很完美呢……”林天天指着乔麦的裤子,笑嘻嘻地说,“看来还是低估了惯性的威力。”
乔麦一低头,这才看见林天天咖啡杯里的牛奶洒了他一裤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同桌几乎每天都能闹出一点状况,而最后倒霉的永远是他。
孟老师喊了一个女生的名字。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孩,微微颔首,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默默进了教室。被林天天穿透的空气迅速闭合,像被粘好的花瓶。沉默和紧张再次席卷了现场。
半分钟后,孟老师念出了第二个名字。又是个女生,发出一声克制的尖叫,迅速捂着嘴巴,睁大双眼,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一旁的闺蜜摇动着她的双臂,表示祝贺。这个优秀的女孩很快平复下来,并要求闺蜜也恢复镇定,不要让人笑话。走进教室前,她还抓了抓闺蜜的手,大概是在说“亲爱的相信你也不会等太久”。
林天天还在对乔麦论述自己刚才的减速有多么符合科学原理,后者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教室门口,恨不得用手中那张擦过裤子的纸巾捂住她迟迟停不下来的嘴。
这种异乎寻常的集体沉默终于引起了林天天的注意,她很懂事地结束了谈话,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乔麦的肋骨。
“哎,这就是传说中的……卖座位吗?”
乔麦被她这么一顶,就像解开了穴道一般,回过神来。
“不然呢……”
卖座位是二中的老规矩。顾名思义,教室里的座位是用来“卖”的。不过花费的不是钱,而是分数。每次大考后,全班同学按照考试排名,依次走进教室,挑选自己喜欢的新座位,完成空间秩序的重新分配。
这个老规矩从何时开始已不可考,也从未被写进任何一版的校规校纪之中,但它持久而强势地存在着,一届又一届,早已成为二中校园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是一场大型生存游戏,是把班主任手里的成绩表具体而生猛地拍到每一个学生眼前。
转眼间已经进去五个人了。乔麦完全丧失了昨天球场上的气势,只觉得湿热难耐,呼吸困难,像穿着进水的袜子。
他闭上双眼,竖起耳朵,在雨声中捕捉教室里的声响。孟老师的声音平静如审判,被叫到的同学脚步轻快,金属椅子与地砖摩擦,产生微小的噪音。
忽然,在这种重复的节奏里,乔麦听见一阵纸袋表面摩擦的嚓嚓声。一低头,原来林天天正从她拎着的纸袋里掏东西吃。
“你干吗?”
“吃早饭啊。”
“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吃什么早饭……”
“我吃不吃早饭,会影响到禁区的顺序吗?”
乔麦被问住了。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总觉得,现在吃早饭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其他人显然也认同他的观点——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就好像考试排名是由此刻的站姿来决定的一样。
林天天从袋中取出一个羊角面包,就着尚未洒出的半杯牛奶开吃,瞧见乔麦这副衰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好看见他眉骨上的创可贴,瞬间笑逐颜开。
“哇!你让谁给揍啦!”
她的叫声在一片死寂里异常突兀,引得四周几个女生转过头来。
“你小点声……”
林天天不说话了,脸上带着笑容,突然向前一步,踮起脚尖,把脸凑了过来。
她的大眼睛盯着乔麦的眼睛,鼻尖上停着一颗小雨滴,上嘴唇还沾着一圈牛奶,微微打湿的头发有很淡的茉莉花香。
乔麦完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他只想往后退。腰背一阵冰凉,贴在了走廊护栏打湿的瓷砖上。斜风和细雨拂过他的后颈。
他发现自己无路可退了。
“你肯定是被人揍了。”
林天天凑近乔麦的创可贴,眯起眼睛认真研究了半天,露出满意神色,要他快快从实招来。
乔麦松了一口气,把头撇向一边,慢慢推开她的肩膀,让两人回归正常的社交距离。“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讲吧。”
“能有多长?”林天天笑了笑,“以你的水平,进教室还得好一会儿吧,这么长时间都讲不完?”
乔麦实在没心情跟她闹,只好说,“我是还早,那你呢?要是我刚讲到一半你就进去了,那多扫兴。”
林天天眨眨眼,想象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
“好吧。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成绩这么好,万一你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比方说对方一拳挥来!我就被老师叫进去了,那我得多难受啊!”
雨渐渐下大了。不知不觉间,孟老师已经叫进去十几个人。原先拥挤的走廊稍微宽松了一点,留在走廊上的人反而更难受了。只有林天天继续若无其事吃着她的早餐。见乔麦一副走神的样子,又顶了一下他的肋骨。
“等不了了,我现在就想听,你快讲快讲,讲简短一点!”
乔麦自知犟不过她,只好从命,挠了挠头,正要开讲,忽然听到了孟老师的声音。
“下一个,林天天。”
她好像没有听见,拽了一下乔麦的手臂,“快说呀。”
孟老师又喊了一声:“林天天。”
“老师叫你呢。”
走廊上还剩下半个班的人,有的转过头来看着林天天,带着羡慕的神色。更多人则继续望着教室,苦苦等待着自己的名字。乔麦看着她的眼睛,朝教室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林天天瞪了他一眼,也不跟他道别,转身穿过人群,向教室门口走去。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教室的门口,脚步声没有丝毫停顿。人们很快就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
乔麦站在队伍最后,远远望着门口。这个女孩做任何事情都像风一样快。飞快地来,飞快地走,飞快地说话,飞快地陷入沉默,飞快地做出选择。
不知她选到了一个怎样的座位,与什么新朋友一起,度过高中生涯的第二个月?
我又会流落到哪个角落,和哪位倒霉蛋并肩?
乔麦不想再沉溺于提心吊胆,转身趴在走廊半高的护栏上,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偶尔几个雨点被风带到脸上,送来难得的清醒。对面那个班也在卖座位,走廊上还剩下十几个人。
“那是几班啊?”旁边一个男生也望着对面,忽然问道。
此人个子小小的,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长着一张让人看了就忘的脸。班里总共也没几个男生,但开学都一个月了,乔麦还是没记住他的名字——好像叫张华,又好像叫李华。
“一班。听说全是保送生。”乔麦答道。
“也不全是保送的,还有从各个郊县和农村搞来的尖子生。”张华或李华摇摇头,听说为了挖人,不仅给钱,有的还给父母解决工作和户口。
“还有这种事?”
“对啊,跟我们正好相反。”
乔麦愣了一下。
他不是凭分数考上二中的。中考成绩出来后,老乔夫妇,一对经营着只有七张桌子的火锅店的老厂下岗工人,想了一夜,决定还是要让孩子去好学校开开眼界。
至于最后是托人找关系,还是交了多少钱的择校费,或者好几种办法全都用上,乔麦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没跟他说那么多。只记得一天深夜,父亲在店里炒完火锅底料回来,一身大汗,头发一根根黏在一起,全是牛油,整个人闻起来像一棵花椒树。
他靠在乔麦的卧室门口说,儿子,都搞定了,你去二中读高中。全市最好的学校。
都是同龄人,有人还在花父母的钱,有人已经帮着父母挣钱了。张华或李华刚才那句话,乔麦实在不知该怎么接,只能让越下越大的雨来填满这段沉默。
对面只剩下七八个人了。张华或李华又说,“你看这帮人,放到全年级任何一个班都能当老大,去那个班,成吊车尾的了。”
乔麦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无法想象那种轰然坠落的感觉。张华或李华抬头望天,笑了笑,“你看,像咱们这种从小到大一路吊车尾的,就没这个烦恼。”
乔麦转头看去,这人时而望着对面,时而望着天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乔麦从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在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这全部的命运。
乔麦低头往楼下看。一个背着书包的男生打着伞,慢悠悠地穿过两栋教学楼之间种满蔷薇和栀子花的中庭,爬上三楼,向一班教室走去。
早自习都快结束了,还如此悠哉,跟那个迟到大王林天天有得一拼。乔麦叹了口气,“这人不知道今天是卖座位的日子吧。”
“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想面对罢了。”张华或李华说。
“无论哪种,听着都有点惨啊。”
“哥们儿,人家好歹是一班的,再惨能有咱们惨?”
两人笑了起来。对面的走廊已经清空,只剩那迟到的家伙。他没有进教室,向这边看了一眼,隔着漫天大雨,朝乔麦点了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多少让乔麦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点,他也向那人点了点头。
“下一个。”教室里传出孟老师的声音。终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荞麦。”
他朝对面的家伙挥手,又指了指身后的教室。那人朝他竖起大拇指,还做了一个恭请的动作。乔麦笑了笑,向教室门口走去。
从第一次听说“卖座位”的那天起,乔麦就反复梦到这样的画面:
眼前是挤得满满的教室,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沉默而寒冷。唯一剩下的座位是一把藤椅,放在讲台中央,老师的椅子旁边。班主任微笑着对他说,乔麦,你怎么了?快挑啊。
此刻眼前的景象比梦中稍好一些,至少座位还剩下两三个。四十多双眼睛,大多盯着自己的桌面,没有看他。显然,大家对倒数几名的归属兴趣不大。
乔麦没怎么费力就找好了去路。靠窗一列,倒数第二排,此刻仍空着。那正是他原本的位子,桌上还放着他的英语书。
他坐回原位,不禁苦笑,兜兜转转竟然一步也没离开。看了看旁边,那个本属于林天天的位子也空着,还在等待新的主人。
“下一个,李华。”
终于记住了,不叫张华,叫李华,跟英语考试作文题里那小子同名。这个奇怪的家伙就是我的新同桌了吧,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组合,连乔麦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位难兄难弟了,几乎要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
李华并没有走向乔麦。他没有半点犹豫,势不可挡地去往靠门一列的最后一排,死角中的死角,与扫帚和拖把为邻。
“真是个怪人啊……”
至此,全班都已坐定,再也没有人需要在走廊上战战兢兢。
十分钟前,乔麦还在跟他的同桌林天天说话,如今却成了全班唯一没有同桌的人。他把头转向窗外,渐渐出神。大雨正毫无节制地落下来。
早自习就快结束,孟老师清了清嗓子,似乎还要做一番总结陈词。
“报告。”门口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进来。”
孟老师开始了她的演讲,没有一个字进入乔麦的耳朵。他的全部感官都倾注于窗外的大雨,以至于连身旁的响动都没有察觉。直到几秒钟后,才感觉到自己的肋骨被人轻轻顶了一下。
鼻尖的雨水和唇上的牛奶都不见了,头发也简单整理过。林天天坐在乔麦身边的位子上,对他眨了眨眼,就像过去一个月每天早上见面时那样。
“喂,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了。”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这是我的位子啊……”乔麦感到茫然。
“以前是你的,现在是我的呀。”林天天笑了笑,“这个位子,刚刚已经被我挑走了。”
原来,她进教室后,直接选了乔麦以前的位子,然后就上厕所去了。那时乔麦正和李华一起趴在走廊上看对面迟到的家伙,没注意到她出来。
“我本来还在想,新的同桌会是谁呢?”林天天挑了挑眉毛,重重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还是你这个表情包……”
乔麦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来迎接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同桌,待了半天,小声说,“那咱们就还是按现在这样坐吧,跟以前一样……”
“那可不行!你那个位子我眼馋好久了,就想要个靠窗的!”
她又把头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威胁道:“明明就是我先挑好的。你这个考倒数的还想霸占我们好学生的位子,不怕我告你的状?”
“乔麦,林天天。”孟老师突然喊了一声。
这二人在底下说着小话,和过去一个月全无分别。孟老师的讲话在教室里回荡,像一场无差别的地毯式轰炸,唯独覆盖不到这小小的角落,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两个,对自己的月考成绩很满意吗?”
她的声音冰冷如铁,两人哪里还敢造次,双双低下了头。教室里只剩下暴雨拍打窗户的声音。
孟老师停顿了几秒,接着讲了下去。声音不大,但每一句都刺向乔麦的耳膜。
“今天是第一次卖座位。你们可能觉得,这种做法有点不讲情面,有点残忍。我承认。但你们想一想,为什么叫‘卖’座位?”
“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位子,都是你们自己努力挣来的。这个社会的规则,不是分配,而是交换。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给你的,一切都通过交换得到。”
“你考得越好,权力就越大。考第一名,想坐在老师跟前,可以。喜欢中间,也行。想去最后面,跟黑板报坐在一起,也没问题。”
“残酷吗?对有的人来说,很残酷,但对另一些人,却很幸福。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事情:越优秀,就越自由。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好好学习吧。”
许多年后,当乔麦和高一17班的所有同学们回忆起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孟老师的这番话会像无数块破碎的弹片,在他们屡次被击中的身体里隐隐作痛。
他们最不可能忘记的,是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前,她的最后一句话:
“同学们,欢迎来到江州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