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热天午后
在江州,一半的日子被称为夏天。烈日将空气凝成板结的一块,你必须跑得够快,才能掀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去年夏天,江州迎来史上最长的一次高温,40度,持续15天。比50年前多两天,比明朝某年多四天。热衷于大场面的江州人民甚至庆祝了这个纪录,仿佛他们击败了17世纪的祖先,仿佛这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一组题为#今天江州有多热#的摄影作品在网上广为流传。除了在引擎盖上烤生鸡蛋之类的把戏,还拍了泡在水里坚持打麻将的四个老头、躲在黄桷树巨大的树冠下吃火锅的年轻情侣、穿比基尼去滨江路晒太阳的美国外教、把冰啤酒往脑袋上淋的嘻哈歌手,以及跟猴子同吃一根冰棍的动物园管理员。
还有一张,是下午两点的滨江篮球公园。球场空空如也,好似无边沙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赤裸上身,将篮球举过头顶,面部因在强烈的光照和高温下,显得窘迫又滑稽。
其他照片都飞快地淹没于互联网的垃圾场,唯独这张脸留了下来。
它成了时下最火爆的表情包。
人们把少年奋力托举着的篮球P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做不完的作业,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代码,还不完的房贷。或者直接写上两个字,生活。他们喜欢他那不堪重负却宁死不屈的傻样。“又不是这么活着的呢?”一位千万粉丝的博主甚至在文章里声称,这个表情包是“我们时代的绝佳写照”。
少年名叫乔麦。乔丹的乔,麦迪的麦。如今一年过去,乔麦又出现在这座球场。没怎么长高,还是那么瘦,肤色微黑,顶着一头圆寸。
不同的是,他没有站着,而是仰面朝天,躺在篮球架底下,头晕目眩,胸脯剧烈起伏,眉骨隐隐作痛,眼睛被太阳射得根本睁不开。
“你没事吧?”
说话的人名叫齐寻。此人身材修长,面目清朗,声音温柔,穿一件白色运动T恤,挎一个巨大的单肩包,看上去斯文又干净。他正蹲在乔麦身边,查看他的情况,像一名刚刚上岗的实习医生。
齐寻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背心的肌肉男,名叫大飞。5秒钟前,乔麦的脑袋撞到了他钢铁一样的手肘。
对于这场毫无必要的战斗,齐寻感到非常无奈。他和大飞以及其他8名队友是来训练的。见球场被一个不认识的家伙占据了,齐寻正要上前礼貌询问,却听见身后的大飞大叫一声:
“哎,你不是那表情包吗!”
乔麦想要否认,已来不及了。除了齐寻,这帮人全都兴奋地掏出手机,打开刚刚还在群里发过的表情包,放在乔麦的脸上比对。大飞甚至打开相机,对准乔麦的脸,要他当场再现这个表情。
“不用了吧……”乔麦叹了口气。
这一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应对这样的事。一开始还有点新鲜,如今只剩下疲倦和厌烦。他躲开那些手机,举起手中的篮球,投了一个篮。
皮球弹框而出,乔麦正要跳起来接住,只见一道黑影高高跃起。大飞舒展右臂,在空中抓住皮球,啪的一声,左手一合,落回地面。
“喂,表情包。”
大飞带着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笑容,俯视着乔麦。
“既然你不喜欢拍照,不如来单挑吧?”
对一个16岁的男孩而言,乔麦的个子不算很矮,属于中等水平。他初一就长到现在这么高了,一度在班里傲视群雄,每个人的头皮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问题在于,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长过。
初中三年身高发育关键期,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比他矮的男孩们蹿了起来,今天蹿一个,明天蹿一个,打地鼠一样,按都按不住。
乔麦的母亲不是没有为此努力过。除了常规的肉蛋奶,还出过一些奇招,比如干炒黄豆和生吃胡萝卜。这是1997年河北一位农民的意外发明。据说他的女儿靠这个秘方在20天之内长高了9厘米。乔麦连吃两个月,个子丝毫不见长,屁倒是显著变多了。他主动叫停了这个项目,十分严肃地告诉母亲,自己宁愿被叫矮子,也不愿被叫放屁大王。
于是母亲又求得一个方子,清炖乳鸽,加红枣枸杞西洋参。奥义是必须在晚上11点到1点的生长关键期吃,最补身体。她让菜市场的熟人把鸽子留好,每晚定上闹钟,乔麦十点半上床睡觉,12点准时起床吃喝汤。结果每天晚上撑得两眼圆睁到天亮,白天在教室狂睡一整天。在老师的提醒下,这个疯狂的方案再度搁浅。
现在,乔麦看着比他高了整整一头的大飞,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如果他这三年还在长,刚才这个篮板球,说什么也不会被他抢了去吧。
可惜历史老师说过,历史没有如果,事实不容假设。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对方是一个身强力壮、天赋异禀的运动奇才,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全中国会打篮球的人里面,你可是最著名的一个。应该不会拒绝我这种无名小卒的挑战吧?”
他说的倒是事实。尽管从未说过自己球技有多高超,可全国那么多打篮球的高中生,凭什么就你的照片火了?你是打得最好的那个吗?这无疑让许多同龄人很不服气。
乔麦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的篮球。大飞正把它放在食指上旋转。
“把球还给人家。”齐寻拍了拍大飞,“咱们还要抓紧时间训练呢。”
大飞似乎很听齐寻的话,瞪着乔麦的眼睛看了十秒钟,终于还是把球从指尖放下来,做了一个传球的动作。
乔麦伸手去接,谁知抓了个空。原来大飞只是虚晃一枪,刚出手的皮球在他眼前一绕,又从空中摘了回去。他听到了大飞的一声轻笑。
这是一个街球场上戏耍对手的炫技动作,难度不算高,惹是生非的程度却不小。如果世界上有一本《野球场欠揍行为大赏》,这个动作会被放在第一页。
“大飞。把球还给人家。”齐寻又说了一遍。天气实在太热了,他不愿多生枝节,只想快点训练完回家吹空调。
“好吧……真扫兴。”大飞一脸遗憾,单手一抛,把球传给乔麦。
也许是看在齐寻的面子上,乔麦对刚才的戏弄并不恼怒,接到球后一言不发,转身向球场外走去。
如果大飞没有说出后来那句话,这个周末的下午将和其他无数个日子没什么不同。
他和齐寻还有其他队友们,将开始一天的训练:体能,投射,阵地战术,全场攻防。太阳渐渐落山,余晖斜照在篮板上,在台阶上小坐一会儿,喝完一箱饮料,把空瓶子堆在一起,留给即将到来的拾荒老人,然后离开。
但是,就在乔麦转身的一刹那,大飞注意到了他上衣胸口处那个醒目的墨水蓝刺绣标记。
四个秀美的行楷小字:江州二中。
“喂,表情包。”大飞叫住了他。
然后,他以一种全江州市的高中男生都可以想象、非常理解,无比认同的语气,笑着说出了那句话——
“向二中的姐妹们问好哦!”
乔麦停了下来。
回过身,看着这个比他高了整整一头的壮汉。
大飞身后的队友们发出哄笑。只有齐寻叹了口气,摇摇头,慢慢走到场边,找了片树荫坐下了。
他已经尽力了。可是,在这16岁的热天午后,在这座熔岩般滚烫的露天球场,有些事情,就是注定会发生。
乔麦把手中的篮球轻轻一送,让它慢慢滚到大飞的面前。
“跟姐妹玩一把?”
在那片树荫底下,齐寻和他的队友们共同见证的画面包括但不限于:
大飞分别从左右两路大跨步突破上篮——在他坦克般碾进内线的道路上,乔麦甚至无法充当一个合格的障碍物。
大飞两次无法阻挡的背身单打——用臀部、背部和肩膀对乔麦实施有节奏的撞击,乔麦像一颗小小的钉子,被榔头一下一下敲进内线,毫无办法。
以及,两记飞天盖帽——第一次把乔麦的上篮扇到了篮板上,第二次直接盖出边线,把地上的空水瓶砸得噼啪作响。
这根本不是一场同等级别的较量。
树荫下的齐寻看得十分不忍。乔麦的勇气令他心怀敬意,但这一切压根就不应该发生。
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随着刚才那记将乔麦顶翻的转身上篮,大飞已经进了4个。
“再来!”
乔麦又一次站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大飞还是背对篮筐,一侧肩膀和腰臀撞击着乔麦瘦弱的身躯,匀速推进。乔麦徒劳地支撑,就像用双手撑住一辆滑坡的汽车。
大飞拱进篮下,肩背发力,将乔麦顶开半个身位,收球跳步,转身上篮。
结束了。齐寻拧开一瓶矿泉水,润了润干痒的喉咙。终于可以开始训练了。
就在此时,乔麦突然俯下身去,趁大飞转身之际,一把掏向他怀中的皮球。
“小心!”齐寻大喊。口中的水都喷了出来。
打过球的人都能看出这个动作有多危险。大飞的手臂正在向上发力,乔麦低头迎上去,要是直接相撞,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头破血流。
齐寻的提醒已经晚了。乔麦一掌拍在大飞手背上,将球打掉,面部准确命中了大飞全力抬升的手肘,向后倒去。
皮球一度脱离大飞的控制,又被他捞了回来,再次起跳,上篮得分。这一次,他的面前再也没有任何干扰,在半空中看到了仰面倒地的乔麦和他脸上的鲜血。
战斗结束了。
出血的地方是左眼角上方,眉骨边缘。
“你没事吧?”齐寻跑到篮下,从他那巨大的单肩包里拿出一包湿巾。
“我犯规了。”乔麦摸摸脸上的血迹,看了看自己的手。
“什么?”齐寻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犯规了。”乔麦接过湿巾,笑了笑,“多谢。”
齐寻愣在原地。这人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不过也不用再问了。虽然那道从额角沿着脸颊一直流到下颌的鲜血看上去有点吓人,但这家伙的精神状态,怎么都不像“有事”的样子。
乔麦随意擦干脸上的血迹,正要起身,齐寻又从包里拿出一盒碘附棉签。取出一根,将一端的棉头折断,签管里的液体流向另一端,把棉花染成褐色。
乔麦接过去,在伤口附近滚了几圈,道了声谢,准备起身,又被齐寻按住,在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创可贴。
乔麦不禁笑了出来:“你该不会是他们的队医吧,怎么什么都有?”
“打球嘛,难免有人受伤的。”齐寻的笑容让人感到凉爽。他的外号的确就叫队医。
大人没有过来表示关心和问候。他坐到树荫底下,脱掉黑色背心,赤裸上身,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大颗的汗水滴落在脚边。
通常取胜后,他都会想方设法羞辱对手一番,今天却对那种事提不起兴趣。这场无聊的战斗令他烦躁,简直毫无意义。只希望再次抬起头时,那个讨嫌的表情包已经消失。
但他的脚边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眉骨贴着创可贴的乔麦站在他的面前,把手中的篮球递给了他。
什么意思?
难道单挑输了,还要把球送给对方?大飞从没听说过这种规矩,也不知是哪个乡下的奇怪习俗。
“发球吧。”乔麦说。
“不是都结束了吗?”大飞有点不耐烦。
“我犯规在先啊。但我不是故意的。很抱歉。”乔麦笑着说。
一旁的齐寻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一球,乔麦又是被肘击,又是被撞倒,脸上还挂了彩。但按照规则,是他先打到了大飞的手,犯规在前。
而他倒地后飞进的那个球,是被犯规后捞回来重新出手的,并不是一个连贯的动作,进球无效。
对决还没有结束。
“还没完。不是吗?”见大飞迟迟没有反应,乔麦转过头来询问齐寻的意见。
齐寻完全没想到,这小子会真的希望比赛继续。
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即便没受伤,他也根本打不过,更何况现在。可他的眼里却没有半点忧愁,看样子完全没在考虑这些问题。
齐寻反复掂量着用词,让它们听上去不那么伤人。
“按规则……严格来说……确实还没结束。不过,你受伤了,我建议……”
“那就行了!我的伤不碍事,离心子还远得很!”乔麦拍拍胸口。
齐寻没有听懂后面半句话,但也不必再问了。因为这小子已经回到了球场上。
这个实力平平的倒霉蛋身上所蕴藏的一切——罕见的斗志、持久的热情和惊人的不自量力,完全超出了齐寻的预料。
也正是这些东西,让大飞感到厌烦和愤怒。
他仍旧坐在树荫底下,看不清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慢慢走到烈日下。黑背心扔在原地,赤裸上身,毒太阳射在肩膀和手臂隆起的肌肉上,汗水闪闪发光。
他的眉头紧锁着,走到乔麦面前,忽然说道:“我叫大飞,飞镖的飞。你叫什么?”
野球场人来人往,萍水相逢,从来不通姓名。乔麦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叫乔麦。”
“乔丹的乔?”大飞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笑了出来。那笑声听上去有些刺耳。
乔麦却不在意,微笑着答道:“对。麦迪的麦。”
大飞笑得更大声了。一边笑一边看向自己的同伴们,仿佛要跟他们分享这个月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乔麦稳稳地站在校生之中,没有说话。大飞收起笑容,往前凑了一步,低头看着乔麦,让自己的影子覆盖住他的头顶。
乔麦的目光没有闪躲。
他凝视着大飞的眼睛,带着一种确定无疑的笑容,仿佛自己才是领先的那一个。
齐寻站在远处,为这少年捏了把汗。他突然发现,不知为何,自己好像并不着急回家了。
此时依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球在大飞手中,离胜利只差一球。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乔麦的头顶、创可贴、校服、短裤、小腿和球鞋,再回到他的脸上。
他狠狠地盯着乔麦的双眼,仿佛要将它们刺穿。
“那么,乔丹的乔,麦迪的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