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舐犊(1)
陈牧下马,吕奇盈裹着厚厚的白狐狸皮做的斗篷,从灰鼠皮做的套袖里拿出手来,几步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眉头紧锁,说道。
“我今日方才听你被调到应天做县令了,急忙收拾东西来送你一程……这件事我没帮上什么忙,你可别怪我……”
陈牧微微一笑。
“大家子都大家子的难处,你们家好容易抽身出来,我也不愿意再因为我卷进去,怎么会怪你呢。”
“我爹爹也惋惜呢……”
吕奇盈长叹一声,紧紧攥着陈牧的手不肯松开。
他自视清高,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颇为严苛,认识的人不过泛泛之交,只有陈牧一个可以交心的,如今连陈牧也走了,教他该怎么办呢。
更何况,陈牧作为一省解元,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嫉妒他嫉妒得牙痒痒,如今见他失势,更不知要怎么作践他……
“当时我帮不了你,如今却不能坐视不管了。”
小厮春明,带着马车夫来到陈牧面前。
吕奇盈说道:“天寒地冻的,骑马做什么,我给你雇了辆马车,车钱已经给了,保管送你到应天。车里有被褥,你在车里将就将就睡几日。
里面还有几个包袱,都是我给你备下的应季换洗的衣服。另外还有一些保养的药,都是府里常吃的,诸如人参养荣丸,八珍丸什么的都有。你先天气血不足,这些专治你的,药方我也给你写下了,你吃完了只管在你那里抓去。
包袱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袱,是一万两银票,你初到那地方,怎么也得上下打点一番,再给你自己置办置办,底下那起子人,一些最会拜高踩低的,有什么委屈为难的,只管给我写信,千万别自己憋着。还有还有。”
吕奇盈是从府里偷偷溜出来的,时间紧迫,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
“我已经告诉谢英了,他如今托你的名在东南赈灾,颇有些声名的,赵贞吉对他赞赏有加,还在盐税司给了他一个差事。这还是年前你进去的时候给我写信来的,说要进京来给你磕头,如今你去,他也不用来了,还能帮衬你些。”
陈牧听言,心里倒欣慰,呵呵笑道。
“这小子离了我,倒出息了。”
吕奇盈点了点头,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嘱托的了,看着陈牧,瘦了整整一圈,自然心疼,鼻头一酸,呜咽道。
“好好的……”
陈牧眼眶也红了。
“等我回来。”
吕奇盈眼泪掉下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来,交给陈牧。
“这是严姑娘托我给你的,她说她也没脸见你了,让我替她送送你,这香囊里面,是她绣的一张帕子,藏在里面的。你收着罢。”
陈牧一怔,呆呆地接过来,轻轻摸着上面绣的两只戏水鸳鸯,心里五味杂陈。
这份感情,算是彻底断了。
“没缘分了,还留着干什么,留着伤心。”
陈牧不想要,吕奇盈却道。
“留着罢,人家心里也安心些。没准儿缘分还没尽呢。”
吕奇盈说着,知道他心里难受,便催促他赶紧上马车,此时在一边撒尿的李尧年,直冻得**疼,好容易等着两人说完体己话,急忙提着裤子走过来。
吕奇盈笑道。
“今儿是破穷节,但愿过了今天,把大家的霉运都洗刷干净了。”
李尧年哈哈一笑,向吕奇盈作揖道谢,随后也上车了。
马车缓缓向南逝去,陈牧从车里探出身子向还没走的吕奇盈招手。
劫后重生,往后的路,便是新生了。
……
紫檀木雕花木柜上的西洋钟,滴答滴答作响,突然底下悬着的铜磬一样的东西,空明地响了一下,便是午时了。
伺候在床边的严世蕃,见父亲缓缓睁开眼睛,急忙和声说道。
“爹,您醒了,有没有胃口?厨房做了些精致的细粥小菜,吃些罢。”
昨日从大理寺回来后,严嵩就高烧不退,真不知是不是因果轮回,一直到现在才醒了过来。
“姚望秋死了没有?”
严世蕃没想到严嵩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急忙说道。
“行完刑了,儿子打发人去看,好不凄惨呢。”
严嵩听言,幽幽说道。
“姚望秋都能被皇上一刀砍了,咱们将来,还不得千刀万剐啊……”
严世蕃大惊失色,急忙问道。
“爹,您这是怎么了?皇上这次,明明是袒护咱们,您怎么反而这么提心吊胆的?”
严嵩神情愈发苦涩,苍老的双眸,泛着晶莹的泪光,满是疲惫。
“我的儿,你真以为,皇上是在袒护咱们?”
“怎么……”
严嵩脸上写满了悲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等到将来东南剿灭倭寇,就到了你爹我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严世蕃心里咯噔一跳,脸色刷的变得无比苍白。
“爹的意思,因为胡宗宪,皇上才护咱们这一次?”
“世蕃啊……”
老人颤颤巍巍握住儿子的手,眼中竟满是对将来的恐惧。
“老实些罢,你那些人,不要再用了……”
严世蕃表情僵硬一瞬,却缓缓将手从父亲手里抽了出来,起身说道。
“爹,你糊涂了,吃些饭罢。”
严嵩目光呆滞,转而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可严世蕃依旧不为所动。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皇上抄了咱们严家才罢休么!”
老人拼着微弱的力气,沙哑喊道。
严世蕃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背过身去,冷冷说道。
“父亲杀夏言,杀仇鸾,杀杨继盛,杀沈练,杀那么多人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今天,如今却要儿子摒弃一切富贵?请父亲饶恕儿子,实在想不明白。”
“正因为我杀了太多的人,这些罪过我早晚要还,如今才不想让你走我的路!”
老人愈发恼怒,更多的是失望。
“这些年,你私底下那些混账事也就算了,可你放火烧宫,阻止灾民借粮,做了多少孽!将来东窗事发,你我父子,只能千刀万剐!”
“儿子做这些,父亲全都看在眼里,当时您为什么不说?如今却来怪儿子凶残?”
严世蕃猛地转身,目光冰凉,丝毫不顾及病榻上的老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
“父亲,您真的不知道清流党真正要斗倒的人是谁吗?您都八十二了,首辅的位置,再让您当,还能当几年?将来您百年之后,这位置到底是给您儿子我,还是给徐阶,还是给裕王身边的高拱,这个问题,您想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