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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雨

袁炜心绪不宁,原本想与陈牧坐而论道,此刻也没心情了,只是随意说了几句,让下人送给了他一上好的歙砚,便请客离开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心高气傲,爱与人说话便说几句,不爱说了看都懒得看你。

大概嘉靖也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

第一他和徐阶有过节,第二他心高,怎么肯能屈居严嵩之下。

内阁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陈牧心里暗想,告辞离开。

……

出了袁家府门,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此时已经入冬,一阵风吹来,甚是刺骨。

早在外面等候许久的谢英,赶紧撑着伞过来,另一手给陈牧披上披风。

陈牧咳嗽了两声,看着青石砖堆砌的高墙深院,烟雨朦胧中,给幽深的巷子增添许多凄冷之感。

陈牧怀中揣着那块砚台,在雨中默默地走着,雨水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他的心里却并没有因为雨水落地的声音而变得平静。

街道上没有人,他第一次可以好好地看看北京城。

北京可真大啊,他一眼望不到头。他看着自己穿的墨绿色的绫罗绸缎,还系着玉佩和香囊,不禁回想起自己还在松江的时候,穿的破衣烂衫。

改头换面,几月之间,一切都像做梦一般,让陈牧觉得不真实。

可被出卖,被毒害,被刁难,被陷害,这些也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前世住在温室里,母亲是著名话剧演员,父亲能够为他开辟一切道路,他自以为已经看透了人生。

可到了如今步履维艰,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轻狂。

成败从来结伴而行,至于哪个先来,谁也不知道。

这个世界,就像眼前被雨水笼罩的北京城一般,模糊不清,你知道在下雨,可什么时候雨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下雨,你也不知道。

陈牧只觉得胸前堵了一块石头,徐阶和袁炜,对黎民苍生的轻拿轻放,让他心里害怕,害怕如果他不努力向上爬,会不会也有一天,同宁夏和应天的百姓一般,连生死都不能做主。

他长呼了口气,泪水混杂着雨水,缓缓流落腮间。

他很委屈,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委屈。

……

次日,姚望秋从老家扬州回来了,却是带着病回来的,说是回京路上感染了风寒。

晌午陈牧到他家里去看他,这还是陈牧第一次到姚望秋的家。

陈牧拐进姚望秋家胡同的时候,胡同口摆着茶水摊,里面还有个推车卖枣的大汉,看似都在漫不经心地发呆,其实目光全都在陈牧的身上。

陈牧自然也有所察觉,知道这是当年杨继盛大案之后,严嵩派来监视姚望秋这个所谓的“杨贼同党”的。

杨继盛在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同年姚望秋出狱,可想而知,姚望秋已经被整整监视了六年。

陈牧想想都后脊梁骨发寒。

他刻意将买的补品露给那些细作们看,接着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姚望秋的家。

走进院中,比他想象的还要简朴。

一间木制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株梧桐树,现在早就败落了。

姚望秋没有家人,很早爹娘就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也都相继病死,因此院子里很是冷清,只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仆坐在台阶上发呆。

陈牧刚进门,便听见屋子里面姚望秋咳嗽的声音。

“师傅病得这么严重么?”

陈牧斜眼看着老仆,眼神凌厉,让他对自己说实话。

老仆面泛难色,低声说道。

“相公不要问了,老爷不让说,奴才也不敢说。”

陈牧不再理他,径直走进门去。

“给我倒水来……”

病榻上的姚望秋,满脸痛苦,原本以为是仆人进来,一抬眸,竟然是陈牧,急忙要坐起来,却被陈牧给轻轻摁住。

“躺着吧。”

陈牧给他倒了杯水,送过来,看着姚望秋半月不见消瘦了不止一圈,原本就深深凹陷的脸颊,如今凹陷得更加明显,眼球也凸出来了。

哪里仅仅是得了风寒的样子……

“我托人给您买了点儿补品,您吃着,对身体有好处的。”

陈牧坐在床边,看着姚望秋,心里五味杂陈。

“你有心了。”

姚望秋看着陈牧,会心一笑。

“你现在可大有名头了,我在扬州都听说了……”

他话没说完,便又咳嗽了起来,甚至咳出了几口血来。

陈牧轻轻拍着他的背,喂他喝水,皱着眉头说道。

“这哪里是得了风寒的样子,师傅,您说实话,您这次回老家,干什么去了?”

“你真想听?”

姚望秋看着陈牧,目光深邃,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给你找了条退路,将来要是没人管你了,你就到那里去吧……扬州知府是我的朋友,你在他身边当个下手,他会好好关照你的……现在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了……”

“师傅,您这话……”

姚望秋闭上了眼睛,浑身都透着一股悲凉之气。

“六年了,迟早是要来的。严嵩从来都没有放过我,我没有亲眷,孑然一身,教出来的学生,也都是欺师灭祖的东西……唯有你,好歹没有成为严党的走狗……”

姚望秋越说越难受,禁不住大哭起来。

“我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

“师傅……”

陈牧鼻头一酸,忍不住簌簌落下两行泪来。

“严党不会把您怎么样的,您好好养病,如今学生日子好了,学生给您养病!”

“傻孩子。”

姚望秋一脸苦涩。

“严嵩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要害死我的机会,正恨得牙痒痒呢。”

陈牧脸色苍白,满脸愧疚。

“这么说来,其实都是因为我……严嵩其实最想要的,是除掉我而已……可我不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书生,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忌惮我?”

陈牧浑身颤抖着,这个问题,他从穿越来就一直没有想明白。

“谁让你十七岁就中举了呢……其实这十年,你每次的乡试成绩,都是解元,可造化弄人,非要你在十年后才进入北京城。”

姚望秋哽咽了一下。

“你进京之前,赵中丞给我来了一封信,张司业也亲自找我说话,苦口婆心,无非只有一件事,让我把你给护好。”

“所以他们为了倒严,不惜让你因为我遭到严党的迫害?!”

陈牧眉头紧紧皱着,满眼的不可理喻。

“陈牧,你听着。”

姚望秋突然抓住陈牧的手,死水一样的眼睛,此刻竟闪烁着坚毅的光。

“倒严只是中兴大明的第一步,改革弊政才是振兴我大明的重中之重!这件事,严嵩干不了,徐阶干不了,袁炜,他们谁都干不了!他们都老了,这个国家,需要新鲜血液!这才是我们拼命把你推到前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