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

朱小姬，名葵，字心阳。其先姑苏人。母梦人以犀钗投其怀，感而孕，乃小字犀。生四岁，父客宛洛间不返，母又善病，值岁饥，展转乃徙之就李①。就李富人王姓者，与其母故中表，稍周贷之。已而富人又以赀入京，贫益甚。母利人金，卖为俞家姬，故又名俞葵。

时姬年十二，玉肤雪理，风骨媚人。喜闭户焚香鼓琴，为哀凤之音，闻者莫不凄绝。久之，乃入武林②。闽郑翰卿方侨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陈伯孺坐长堤绿阴中，见小艇载红妆者，知为葵。招与语，悦之。葵亦慕郑名士，遂与俱归。陈伯孺赠葵诗云：“相逢刚道不魂销，抱得云和曲未调③。莲子有心张静婉④，柳枝无力董妖娆⑤。春风绮阁流苏帐，夜月高楼碧玉箫。莫忆西陵松柏下⑥，断肠只合在今宵。”

居月馀，葵缱绻不舍，郑乃出犀簪为赠。葵见之曰：“此吾母梦征也，或者其天乎？”郑乃出重资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艳饰，亲作劳工女红，与郑居吴山之麓。且半载，值月妓周丽卿者以它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与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绝为之从臾⑦，卒得脱。诗云：“不扫蛾眉黯自伤，谁怜多病老徐娘。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时也断肠。”“妾家朱楼垂柳边，闲人湖上逗春烟。使君打鸭浑闲事，一夜鸳鸯飞上天。”

及翰卿携家入苕溪⑧，俞之假父素无赖⑨，窥郑逆旅⑩，乃募恶少数十人邀诸途，夺姬归，闭之幽室中。葵断发矢曰：“吾宁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翰卿鸣之当道，檄下二令君杂治之⑪。令曰：“曩君为它人居间，乃有打鸭惊鸳鸯语，不意遂成奇谶。”因捕治诸恶少，置之法，而断葵归郑。遂断词云：“俞氏，良妇也，丽籍期年，愿得好逑而偕老；郑卿，才士也，倾赀三斛，将携淑女以于归。何期枭獍之无良，几致凤鸾之失偶。相如涤器临邛，令甚耻之；襄王行云巫峡，梦不虚也。凌霄琰气，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并章台之柳。鸳鸯谐波面之欢，行看比翼；鬼蜮潜水中之影，敢复含沙。任将一片云帆，携作八闽春色。苏长公原自风流⑫，只借数言为三尺；韩夫子岂长贫贱，用联双璧以百年⑬。”

后十年，葵生三子，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诗云：“秋叶何须倩作媒，画堂红拂肯怜才⑭。荥阳公子遗鞭过⑮，湘浦佳人解珮来⑯。绣户星稠杯合卺，玉闺春蚤镜安台。只缘十斛明珠换，掌上于今有蚌胎。”

蓼庵高太史曰⑰：“朱小姬义不辱，卒归郑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让焉！令君翩翩，有斐哉其文之辞也。”⑱

【注释】①就李，即槜李，今浙江嘉兴。　　②武林，即杭州。　　③云和，弦乐器之统称。　　④唐温庭筠《张静婉采莲曲》中有“船头折藕丝暗牵，藕根莲子相留连”句。张静婉，南齐杨侃家舞人，腰围一尺六寸，能掌上舞。　　⑤董妖娆，或作董娇饶，传说中美女。汉乐府有宋子侯《董娇饶》，唐杜甫《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诗，中有“细马时鸣金騕褭，佳人屡出董妖娆”句。但未言其善舞事。　　⑥西陵为钱塘名妓苏小小墓所，在杭州。古诗云：“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李贺有《苏小小墓》诗，有“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句。　　⑦从臾，即从容，令狱事缓和。　　⑧苕溪，此指浙江湖州。　　⑨假父，义父或养父。　　⑩逆旅，客舍，旅馆。　　⑪二令君，即杭州太守及县令。杂治之，府县二级共审此案。　　⑫苏长公，苏轼。　　⑬韩夫子事见本书卷四“许俊”条。　　⑭红拂事见本书卷四“红拂妓”条。　　⑮荥阳公子事见本书卷十六“荥阳郑生”条。　　⑯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言：江妃二女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解佩以赠。　　⑰高太史，指高克正，字朝宪，号蓼庵。明万历进士，入词馆。　　⑱此条采自明王世贞《续艳异编》卷六“灵犀小传”。

情史氏曰：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男子顶天立地，所担者巨，咫尺之义，非其所急，吾是以详于妇节而略于夫义也。妇人自《柏舟》而下①，彤管充栋②，不可胜书，书其万万之一，犹云举例云尔。古者聘为妻，奔为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为情，则贞为非情矣。又况道傍桃柳，乃望以岁寒之骨乎？《春秋》之法，使夏变夷，不使夷变夏③。妾而抱妇之志焉，妇之可也；娼而行妾之事焉，妾之可也。彼以情许人，吾因以情许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复以杂情疑之。此君子乐与人为善之意。不然，舆台庶孽④，将不得达忠孝之性乎哉！

【注释】①《诗·邶风》有《柏舟》之篇，刘向《列女传》以为妇人之诗。　　②彤管，朱红杆之笔，古宫中女史纪事用之。此言记述女子的文章。　　③夏，华夏；夷，夷狄。古以夏、夷代表文明程度不同的国家和民族。以夏变夷即以文明改变野蛮。　　④舆台，奴仆。庶孽，非婚生或正妻之子。总以指代社会地位低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