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中水宁寺
米仓道上『全国第一』的盛唐彩雕
唐代石刻造像如今大多已风化斑驳,而水宁寺造像本身就雕刻精湛,经历一千多年风雨还大体完好,尤为难得。敦煌学专家、原敦煌研究院段文杰院长来参观后,曾挥毫赞誉:『水宁寺盛唐彩雕,全国第一。』
巴中市城东37公里的水宁寺镇,古名"始宁",西晋即设始宁郡,后改始宁县,北宋乾德四年(966年)废县后,更名水宁寺,是古代米仓道上通往汉中的必经之处和重要驿站。如今古寺已无存,但距水宁河两岸几百米的山岩上,尚存38龛唐代石窟316尊造像,分布在水宁寺、千佛崖、佛龛村、二郎庙四处,统称为水宁寺石窟。除千佛崖有少数造像开凿于初唐,其余多数为盛唐及中、晚唐开凿,距今已上千年。
其中水宁寺后山摩崖上的1—9号窟尤为精彩。水宁寺摩崖石窟至今不对外开放,只面向特批的研究考察人员,人们只要走近紧锁的铁门,里面就会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狼狗叫声。2011年7月,我由巴中前往达州的蜿蜒起伏的老路,风尘仆仆地驱车第一次来这里后,水宁寺的石窟造像就长驻心中,再也挥之不去,成为我最为珍视的中国古代石窟造像之一。
从山坡下仰望风雨中的水宁寺石窟(2018年5月)
水宁寺石窟开凿于绝壁山岩上,历经千年时光(2018年5月)
记得当时在犬吠声中敲开斑斑锈迹的铁门,一个穿着洗得败色的短袖T恤的精干男子出来,认真检查完文管所陪同人员带来的批文后,让我来到监控机房旁边的简陋小房子,在登记本上写下何人事由等,还让我在上面签了字,很认真严谨。开门人是守护石窟的文管员王顺太,他当时已经有74岁,外表还真看不出来。王顺太扛着木梯抽起叶子烟,一言不发在前面带路,登上石缝里长出丛丛野草的一级级布满岁月之痕的石阶,拨开荒草荆棘,把我带到陡峭的石壁下。我仰望岩壁上一个个静静伫立千年的绝美唐代石窟,震撼之美令人窒息,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切想近距离地好好欣赏和拍摄。终于,我在王顺太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从高高的木梯子攀援到1号窟的窟口,站在悠悠晃晃的梯子上,眼前石窟里的造像如此鲜活,我犹如穿越进入了大唐盛世。
水宁寺1号窟是初唐开凿的药师佛龛,为外方内佛帐形龛楣的双重龛,窟龛高2米、宽1.78米、深0.7米。龛内东方三圣立于正壁,居中的药师佛体态丰腴,面相丰圆,额上有毫光,左手托药钵,右手执锡杖;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侍立左右,体态婀娜,丰润多姿,头戴花蔓冠,妩媚含笑,璎珞满身;内龛外侧二力士肌肉雄健,咬牙瞪眼;龛楣两角各雕一身飞天飘舞于朵朵祥云之中,龛内台基两侧各雕一富有动感的狮子,中间雕刻一博山炉,外龛右壁小龛雕刻有供养人形象。2号窟为释迦说法图,释迦佛左右立迦叶、阿难二弟子及二菩萨二力士。外龛两壁立供养人,内龛二天王背后各立一着俗装头绾高髻的妇女,整窟雕刻非常精美壮观。
第1号窟药师佛龛,以及顶部佛帐形龛楣上的飞天特写(2021年5月)
第8号窟是也这里特别精彩的一窟。这是外方内单层檐佛帐龛,龛内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像,龛外侧雕二力士,主尊身后饰菩提双树,座侧左右各雕一跪拜供养菩萨,各具姿态的天龙八部散布其间,窟顶二飞天翱翔左右。释迦佛大耳饰环,额放毫光,面相丰圆,双手作转法轮印;左侧弟子迦叶,手执念珠,右侧弟子阿难,手捧奉经匣;右侧天王着胡人装,满脸胡须;外龛两侧各雕5身供养人。此窟造像人物众多,生动传神,布局疏密有序,冷寂斧劈似的石壁,与石窟里神情各异的造像形成强烈反差。
第2号窟释迦说法图(2021年5月)
精彩的第8号窟造像众多,神情各异(2021年5月)
扛来梯子协助我拍摄的王顺太,是如今水宁寺镇始宁居委会二组的村民,他的家就在水宁寺对面的街边,从小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水宁寺摩崖造像的一个个佛菩萨。这里也是他儿时与村里小伙伴玩耍的地方,既非常熟悉又觉得充满神秘,石窟里的天龙八部神像和瞪眼握拳的力士,经常是大人们在他不听话时吓唬他的利器。王顺太说水宁寺造像以前被大家叫作"八洞神仙",因为9个窟中,其中第5号窟是没有雕完工的半成品。他记得小时候的石窟比现在好看多了,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一眼望去金晃晃的一片。
第9号窟释迦说法龛,早年修公路炸山取石,下面被炸塌崩落(2021年5月)
老实巴交的王顺太言语不多,平常成天在监控房里看着屏幕抽着叶子烟,一旦有人走到铁门前,或者听到院子里的狼狗叫,精干的他立即显现出极高的警惕性,马上就会走出监控房子。
水宁寺石窟与王顺太真是有天成的缘分,但这一辈子缘分的开始,却是因为一张布告。故事要从上世纪50年代说起。虽然水宁寺石窟在1952年就被巴中县人民政府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但还是受到了人为破坏。1957年四川省修建巴中到达州的公路时,工程队来炸山取石,不幸损毁了部分造像,9号窟的底部和左壁的造像,在爆炸中垮塌崩落,精美唐代造像的身躯碎片被抬下山填为路基。水宁寺的寺庙建筑也在1966年"破四旧"中被毁,建起了拖拉机维修厂,观音阁被拆掉建了榨油房。不久,还有人想毁掉水宁寺的石窟造像,当时的四川省革委会知道后,责令巴中县革委会、巴中县公安局予以保护,几家单位联合发出布告,"加强对水宁寺摩崖造像的保护,不准任何人移动、破坏",水宁寺石窟这才幸免于难。1966年,王顺太到巴中县参加党员培训班,学习结束时,正好县革委会、县公安局、县文化馆联合发出保护水宁寺石窟的布告。村干部向县革委会推荐了住在水宁寺对面的王顺太,县上的工作人员就把布告交给他带回去贴在显眼的地方,照看好文物。
文管员王顺太时常要扛着木梯去查看石窟造像(2011年7月)
就这样,身为共产党员的王顺太,从1966年到1993年水宁寺改镇,义务看护水宁寺石窟27年,没有任何报酬。这期间,水宁寺石窟处于荒野中,只有"农业学大寨"时修的一点低矮的乱石墙,王顺太带着一条狗尽力照应看护,既要劳动生产又要守护文物,他也由普通党员成为清江公社水宁大队的生产队长。1994年开始,王顺太有了报酬,镇政府文化站给他一年100元补助。1995年区文管所接手水宁寺石窟管理,正式聘他为文物安全守护人,给予每月75元工资。后来,因要求白天晚上石窟不离人,24小时全天候守护文物,文管所又聘了附近的村民王宣泰,由两个人来换班守护。
文管员王宣泰的妻子肖菊英也常来帮忙,抽空在石窟前的山地见缝插针种一些小菜(2017年5月)
60多岁的文管员王宣泰,过去是王顺太对门的邻居。轮到王宣泰值班时,他的老婆肖菊英也常常来帮忙,照看文物也洗菜做饭,大巴山的女人特别勤劳,成天乐呵呵的肖大姐一边照顾王宣泰的生活,顺便打理几块菜地,还养了几只鸭子和土鸡。水宁寺石窟下面大约有10亩耕地,是上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在原来寺庙遗址上开垦的大寨田。王宣泰来了后,和王顺太在已荒芜的耕地上清除了荆棘杂草,守护石窟之余,在围墙里大大小小的地里,他们各自栽种一些玉米、南瓜或者冬瓜、豇豆这些蔬菜。文管员工资不高,这样自力更生可以补贴一些生活。
这些年王顺太他们在看管文物过程中经历了不少危险,至今听起来仍令人心有余悸。尽管1981年水宁寺石窟被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但直至90年代初,水宁寺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围墙,珍贵的造像仍然处于荒野之中,不断有犯罪分子来盗窃文物。在1993年水宁寺建镇前,地处荒山丛林的水宁寺石窟已被盗走9号窟正壁的主尊佛像全身;1995年3月9日晚,又被盗2号窟弟子、观音像各一个头部;1997年11月5日晚,盗窃分子竟然盗走盛唐时期3号窟二佛并坐说法的两个主尊佛像头部;1998年10月22日,盗窃分子窜入水宁寺,又盗走3号窟侧壁的菩萨像头部。尽管王顺太他们用心守护,有两次抓住了偷盗文物的不法分子,追回了两个佛像头部,但总体防不胜防,还是有文物造像的头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王顺太给我说起时心疼不已。
1993年的一天,王顺太发现山上竹林有陌生人背着包走动,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一面联系村民堵住四周的山路口,一边叫儿子王彬升赶紧跑到镇政府报告。镇政府立即召集各部门人员及村民30多人上山,抓住了两个偷盗文物的不法分子。从他们背包里搜出锤子、錾子等作案工具,还有许多联系省外、国外的神秘电话号码。通知县文管所后,在镇上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巴中市公安局派人来把盗窃分子带走了。
还有一次在2008年,一天晚上10点左右,王顺太值班时,狼狗突然叫起来,王顺太觉察异样后立即和儿子王彬升牵着狗、拿起手电筒出来四处巡查。但夜晚天黑,植被茂密,发现不了什么。狼狗却依然不停地叫,王顺太断定山上肯定有人,就朝山上吼道:"我晓得你在那里,再不走我就喊人了,五分钟就能抓住你!"一会儿狗不叫了,王顺太估计想偷文物的人吓跑了,但还不放心,他在房子里寸步不离地盯着石壁上的文物造像,足足守了一整夜。熬到天亮,王顺太察看造像没有异样后,就四处查看,最后在林子的荒草里发现一个袋子,里面有五六根30多厘米长的錾子,以及锤子、烂棉絮、电话本等物件,接着又在院墙上发现了挂钩,应该是盗贼挂绳子翻墙留下的,王顺太立即向区文管所详细报告了此事。
上世纪90年代,由于接连发生珍贵文物被盗案,彼时分管文化的巴中副市长到水宁寺召开保护文物现场办公会,强调加强看守,拨资金两万元修建围墙。但因资金不够未修成,只修建起堡坎,直至1999年区文管所才落实围墙施工,虽因经费有限没能增设其他保护设施,但水宁寺石窟终于有了两米高的围墙保护。2008年后,水宁寺摩崖造像在完成危岩体加固工程的同时,安装起9个红外线监控设施,还修建了两间小瓦房,一间是监控用的机房,一间有床作为守夜的住房。王顺太和王宣泰终于有了比较安全的值班室,虽然配置了现代化的监控手段,狼狗仍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各养了一条狼狗,轮流值班,合力协作,重点就是要保护文物造像的安全和石窟周边的环境卫生。2017年后,他们每人每月可以拿到500元工资,包含每月养狼狗的60元费用。2021年6月以后,他们的月工资涨到了1000元。但他们的责任也更大了,除了水宁寺,还要兼顾照看镇上的千佛崖、佛龛村、二郎庙几处的石窟造像。
文管员王宣泰带着孙子孙女看修建中的水宁寺造像窟檐和观景平台(2020年5月)
修建好的观景平台窟檐上还安装了太阳能电池板,为照明、监控报警提供清洁能源 (2021年5月)
74岁的王顺太,当年查看药师佛龛还得搭着梯子、扶着石壁(2011年7月)
83岁的王顺太,如今的水宁寺石窟已有了观景平台,查看药师佛龛非常方便了(2021年5月)
已满83岁的王顺太,守望水宁寺石窟一辈子了,难舍与这些石窟造像的缘分,他说:"我还要继续守下去,直到干不动的那天,谈不上多高的境界,只希望看好文物能留存给后代。"
唐代石刻造像如今大多已风化斑驳,而水宁寺造像本身就雕刻精湛,经历一千多年风雨还大体完好,尤为难得。敦煌学专家、原敦煌研究院段文杰院长来参观后,曾挥毫赞誉:"水宁寺盛唐彩雕,全国第一。"不过,因开凿在石壁上的石窟造像没有窟檐保护,长期日晒雨淋受风雨侵蚀,一些窟龛中的彩绘已存在剥落、酥碱和褪色等问题。
2020年水宁寺摩崖造像窟檐建设工程实施,作为国家"十三五"文物保护的抢救性项目,经过一年多的周密施工,现代科学的造像窟檐已竣工验收。施工中采取了最保守的保护措施,决不碰触文物本体,不封闭文物环境,使内外的温度、湿度环境维持自然原状。设计建设的窟檐,采用传统穿斗式的钢木悬挑与框架结构的形式,尽量与环境风貌相协调。窟檐建设还兼顾了文物的保护与利用,搭建起木地板的参观平台,提供了美观方便的展示空间。不久后,水宁寺石窟将会对外正式开放,深藏大山的千年文物变为"活态"的文化遗产。
水宁寺石窟远景,可以看到建设中的窟檐,山下就是水宁河畔的水宁寺镇(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