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

到车墩镇来，最方便的公共交通方式恐怕就是乘坐金山铁路的“小火车”——哎，先别走呀，坐火车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你看俞塘河桥那头新盖起来的房子，上面挂的大幅宣传语其实说得也不算错——半小时就到徐汇区上海南站了。而“小火车”并不是绿皮火车，有人管它们叫高铁，其实也不对，它们是动车组列车。

得知金山铁路线上运行的和谐号CRH2A型动车组引进自日本的新干线E2型以后，我很震惊。

金山铁路上的火车现在有三种型号，CRH2A是其中最老的一种，就是那种动车组刚开始运行时使用、如今大部分已经被淘汰的型号。里面有一等座车厢和不供餐的餐车，座位列数多，站立空间比较小，现在只用来跑金山铁路上一些非上下班高峰的车次。

还记得第一次坐动车组的时候，惊讶于从秦皇岛到沈阳只需要六个小时。那时候动车的座椅套，就是蓝、紫、黑和紫红色的织花布料。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我还以为这就是经典的动车组形象。

直到坐了很多年金山铁路，才听说CRH2A上的座椅套着两层座椅套。我迫不及待地想探探真假。一天，上了车找到没有人的一排座位，装模作样地安静坐了一会儿，便探出身子，伸手去揭座椅侧面那个用魔术贴粘起来的口子。“刺啦——”一声，动静有点大，赶紧伸头看看有没有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然后继续揭开座椅套的一角。

只见紫色花纹的座椅套里面，真的还有一层；置物网兜掀开来，下面也还有一个网兜！两层座椅套的花纹完全一样，只不过外层是织花布料，里层是绒面的。我马上想起了日本列车上很常见的各种花纹的绒面座椅。

只是，为什么要在原有的座椅套外面再套一层？以及，既然做了一层新座椅套，材质都不同了，为什么花纹还是一模一样？这些疑问，并没能被解开。

好奇心得到满足后，我把座椅套的边角扯平，魔术贴粘回去，按压好，坐正。

CRH2A后来又有了“小弟”：头形更短胖的“小海豚”CRH6A，整体风格更像地铁列车，座椅不可调节，没有小桌板，四列座位，站立空间更多，更适合高峰期通勤。

在松浦大桥下的德胜村，我曾经见过一对火车迷父子，一边趴在黄浦江的堤坝上拍CRH6A过江，一边激动地念叨着：“这才是真正的城际铁路！”

2019年12月13日，最新的CRH6F型列车正式开始运营。6F和6A乍一看差不多，但6F的车门是对开门，车厢内不再有大件行李架，站立空间的扶手也有点变化。

金山铁路的春申站到上海南站是和国铁共用的线路，因此常常可以看到一些普速客车，比如枣红色的HXD1D电力机车牵引着从厦门还是别的地方过来的经典绿皮硬座和硬卧车。车窗里的乘客胳膊肘搭在窗沿上，撑着下巴，满眼疲惫。

我最初因为对这种方便快捷的火车通勤很有好感而搬来车墩，不知不觉每天坐火车已有好几年，也非常喜欢在车上看书或者看窗外的时光。

车窗外面有很多可以看的东西：喜欢蹲在排水渠旁边的白鹭和夜鹭，喜欢蹲电线的斑鸠和伯劳，长得很像一张怪脸的小屋，还有铁路上蓝色的信号灯和各种标志牌，比如“鸣”“断”“合”和“禁止双弓”。

认识了一位公交和火车双修的“车迷”后，我才终于明白“禁止双弓”的意思。原来，铁路上方的供电线并不是完整的一根，而是分了很多区段，区段和区段之间有过渡区段。列车行驶到过渡区段，如果车头和车尾的“辫子”（电弓）都保持升起状态，就很有可能不小心接通两个不同的供电区段，造成短路。所以，铁路旁的标志是在提醒司机，不要同时升起两个电弓。

2020年和这位车迷朋友一起组队参加南汇观鸟大赛时，我们就把队伍名字起成了“禁止双弓”。有其他鸟友看到后问，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是禁止用弹弓打鸟吗？

后来，我越来越多地开始看村里的火车。金山铁路在从上海南开往金山卫的方向，快要进入车墩站前，会经过一个非常奇怪的小墓园。这个墓园地块的形状和位置都很独特：它是三角形的，夹在金山铁路和闵吴支线货运铁路中间！

拉着集装箱的货运列车，经常临时停在车墩站里。我很喜欢看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和上面的标志：白底蓝星的MAERSK（马士基），让我想到“大卫之星”（但马士基的星星有七个角）；绿色的EVERGREEN（长荣海运），简单粗暴的黑体大字；黄色的MSC（地中海航运），“M”下面有个调皮的小波浪；黄底蓝箭头的Hapag-Lloyd（赫伯罗特）；蓝色的COSCO SHIPPING（中国远洋海运）；红色的TRITON（海神）……

经过车墩镇的闵吴支线上的列车刚好要穿过汇桥村的一片林地，于是我喜欢在那边散步观鸟，等火车来了，就沿着穿过林子的小路狂奔至铁路边，看慢吞吞的内燃机车开过。

最常经过这里的机车有两种：绿皮蓝条、昵称“西瓜”的东风4B货运型内燃机车；红白相间的东风7G型调车内燃机车。在很难看到蒸汽机车的当下，我格外喜欢东风4B，这算是在内燃机车里面相当复古的一种，速度也相当慢。

铁路上的小石子叫“砟”，铺小石子的轨道叫“有砟轨道”。有一小段断头的、已经腐朽了的铺着枕木的轨道，枕木通过“Ω”形的道钉跟铁轨固定在一起。不过，还在跑车的那部分铁轨用的还是混凝土轨枕。铁路旁边有间小屋，上面写着“上建　闵行站025”，可这里明明还是车墩，是松江。——我想到了，车墩站以前是叫闵行西站。地上扔着一块废弃了的金属牌子，蓝底白字写着“8DZ”，我纠结了好久要不要把它捡回家。

沿着铁路走，会经过汇北路上一处有人看守的道口。道口竖着黑白条纹的细柱子和“小心火车”的标志牌，我很喜欢这个牌子，因为标志上的图案用的还是蒸汽机车。再往前走，会经过申嘉湖高速的高架，再走过一条河（沿着铁轨走就可以过河），大概就进入闵行区马桥镇的地盘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闵行货运站。那里有很多条轨道，停着很多火车，有很多卸货的门式起重机，旁边有很多物流公司。上海东车辆段闵行列检所也在那里，是铁路工作人员工作的地方。机务段、车务段、工务段、客运段、车辆段、电务段、供电段和通信段，是铁路系统的“八大段”。

小狮子的父亲以前就在煤矿集团的铁运处工作。结婚第一年的春节我去他们家，发现铁路就从社区的街道穿过（可惜被围墙拦住了），围墙上写着“铁路文化一条街”，上面有很多有趣的介绍，包括配砟整形车、捣固车和清筛车这些铁路工程车辆，我看得津津有味。回到家里，小狮子翻出他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他扒在一辆前进型蒸汽机车上，笑得眼睛都没了。我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又仔细用手机翻拍了照片，羡慕得不得了。

吃饭的时候，小狮子就跟他爸问起，哪里还能看蒸汽机车，他还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可惜时值春节，全民放假，就算有人，哪里还找得到？我问了些问题，表现出对铁路的兴趣，公公就打开了话匣子，从标准轨1435和他当年带的徒弟，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春节假期有很多事要办，不过一有空，小狮子就带着我去找火车。我们到了传说中还藏着两辆蒸汽机车的车库门口，探头探脑了半天，最后保安走出来，让我们“通过正规渠道再来”。

不过我们还是去机务段看了内燃机车，那里停着三辆东风4DD，头顶时不时吞吐出来一些黑烟。有一辆空着走了，有一辆拉上货走了，还有一辆停着不动弹。目送开走的那辆驶远后，我在铁轨旁捡了些车上掉下来的小块煤炭，用纸巾包好，小心地收进包里。

我们一直走到那辆停着的机车旁边，才发现司机正趴在里面睡觉。这辆东风4DD的涂装和同型号的一般车辆不一样，浅蓝色和深蓝色相间，是煤矿集团自己的列车，自己的特色涂装。这种车正着开、倒着开都可以，因为司机室外面是有栏杆扶手的露天走廊，没有遮挡，方便司机瞭望。

春节过后，意味着我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小狮子有点狡猾地说，给我准备了惊喜，让我去沙发底下找找。我掀开沙发布一看，是乐高盒子，顿时有点泄气，是他自己想玩乐高嘛！小狮子很是不服气，让我拿出来仔细瞧瞧。我再一看，是个火车，还配了两小盒铁轨！我顿时想到了小时候有多羡慕别人家的火车玩具。小狮子解释说，他在网上找了很久，找不到什么看起来比较精致的火车模型，最后才选了乐高。他很中意这款火车的红黑大轮子，和过去的蒸汽机车一个风格。可是，这款机车顶上有两个硕大的电弓，是电力机车呀！不过我把这些话留在心里没有说。

在家里待着的日子里，时不时能隐隐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每到这时我都会突然直起腰来，心想“是火车来了呀”，便朝铁路的方向（并不能直接看到）望去。

实际上，并不是只有火车会走这条货运铁路。

猫鬼鬼祟祟、小心谨慎地边走边观察。狗冲想上铁路的人叫着，自己却沿着铁轨直往后退。黄鼠狼鲜亮苗条的身影在轨枕的空隙之间忽隐忽现。喜鹊从铁路的左边飞到右边，右边飞到左边。獐子静静地趴在铁路边，直到有人不小心接近才惊得弹射起来，消失在枫香林里，但在雨天时的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人也会从这里走。比如来铁路边墓园的人们，呼啦啦地从车上下来，穿着白衣，系着黑布，耷拉着脑袋，迈着缓缓的步子，从铁路上跨过去。开荒种地的人，包着头巾，带着工具，匆匆走过，然后一头扎进土地里。还有穿着红色毛呢大衣的女人，穿着军大衣、拎着菜刀的老头，有说有笑的中年夫妇，一前一后的好兄弟……

火车来的时候，道口远远地传来“当当当当当，火车来了，注意安全”的警报声，值班小屋里的人会出来，往道口两边的铁路上张望。火车来了，来得很慢，燃烧不充分的柴油偶尔喷出一股黑烟，开到铁路旁写着“鸣”的标志时或线路附近有人时，司机就会“呜——”地鸣笛。

火车来的时候，铁路上只有火车，大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火车走了以后，也不知道大家什么时候又会来。